汉世迷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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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望孤漠举目无亲 陨香魂此恨绵绵(六)

    静夜中,一轮明月斜挂在当空,月光照在江都公主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显得异常苍白和憔悴。

    丝毫没有睡意的刘细君在想着自己的未来,想着这两个兄弟的前途出路。

    看来继婚给军须靡的事实已经不容改变了,唯一还剩下的一丝希望就是自己亲自给武帝上书,痛斥胡族不伦不理的婚俗礼仪,由武帝下诏中止这可笑的婚事。

    如果武帝下了御召,军须靡是不敢不从的,这样自己就可以恢复原来的生活,甚至有可能的话,还可以回到故乡,再也不用在异族的土地上终日提心吊胆了。

    打定了主意的刘细君马上秉烛夜书了一封奏折,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交给商人帕迪斯,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大汉长安将奏折面呈上去。

    然而当她刚刚写完奏折准备心满意足地就寝时,一股毫无预兆的慌张突然袭上了心头,如果武帝不同意自己的建议呢?

    这个念头让刘细君刚刚才燃起的希望之火顿时被浇灭了,她知道乌孙是西域第一强国,而自己作为武帝手中的棋子,千里迢迢远嫁乌孙正是为了实现武帝制霸西域、彻底征服匈奴的宏图霸业。

    刘细君虽然号称大汉公主,那其实是武帝为了和亲所需不得不加封的封号,就算自己真地是名副其实的大汉公主,野心勃勃的武帝会为了一个小女子是否幸福而放弃他称霸四方的帝国伟业吗?

    刘细君闭上了眼睛,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如果她还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或许还会抱有天真的幻想,然而现在的她历经了种种磨难和屈辱,知道了人性的丑恶和扭曲,或许这答案在她心中其实早就不言自明了,只不过她从心底里不愿意承认罢了。

    折腾了大半个通宵的江都公主不仅仍然睡意全无,反而更增添了一件烦人的心事,那就是假如自己真地将来要委身于年轻力壮的军须靡,那邓少通和傅介子这两兄弟该怎么办呢?

    在和两兄弟相处的这一年中,正是因为猎骄靡年纪老迈,对女人已经无能为力了,所以刘细君才会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教授他们书经和音律,陪着他们一同玩耍。

    可是现在猎骄靡已死,继立为乌孙王的军须靡正值壮年,他怎么会让貌美如花、皮肤白皙的江都公主空闲着白白暴殄天物呢。

    早在猎骄靡未死之时,军须靡每次进宫觐见祖父都会或有意或无意地巧遇江都公主,两人虽然没说过什么话,但每当军须靡看到江都公主时,他的眼睛中所迸发出类似于饿狼见到猎物一般的绿光都会让这个大汉的弱小女子为之心惊胆颤。

    武帝如果不干预此事,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军须靡肯定不会轻易让江都公主还像以前一样悠闲度日,以他健壮的体格,除了夜夜要江都公主陪寝之外,恐怕白天都要随时待命左右不离地侍候他,到了那个时候,江都公主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顾及年纪还幼小的两兄弟。

    在危机四伏的乌孙王宫中,没有了江都公主的照拂,两个汉人幼童随时可能会遭遇不测,甚至可能会稀里糊涂地不知所踪或是丢了性命,是时候让他们离开自己了。

    刘细君思来想去,终于在天快亮之前拿定了主意。

    她匆匆下床伏案又写了一封信,在天亮之后,她把这封信交给了身边的一位侍女,自己则怀揣着写给武帝的奏章毅然决然向着城外帕迪斯的营地走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已经亲如姐弟的江都公主和邓少通、傅介子三人也不能例外。

    只是他们之间从相遇到相知,一直到不得不暂且分离的这个过程太过短暂,彼此还在贪恋着对方所带给自己的温暖和依赖时,便要匆匆离别。

    望着马上就要离去的兄弟二人,江都公主悲从中来,只见她怀抱琵琶,眼睛望向远方大汉虚无飘渺的天空,芊芊玉手轻抚琴身,随着她十根葱葱玉指或按或挑,或拨或划,那琵琶发出一阵悦耳而又凄凉的声音,绵绵悠长的曲调中透出一种对世事沧桑的无奈,催人泪下。

    江都公主刘细君一边弹奏,一边张开樱桃小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皓齿,百转娇喉开始吟唱了起来:“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唱罢,三个人都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我客居他乡,也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送与你们,这首歌是我有感而发,还没想好叫什么,就请你兄弟二人为它取个名字,权当留给你们充作纪念了。”江都公主收起戚容,强颜欢笑期待着两兄弟为歌曲命名。

    “就叫‘悲愁歌’吧!”邓少通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他年纪虽然幼小,但经历过的世间苦难并不比任何一个成年人少,深知江都公主心中的悲伤和忧愁。

    “好名字!毕竟只有你兄弟二人才是我的知己。时间不早了,你们就上……上路吧!”江都公主话音还未落,已经是怀抱琵琶,转身向着屋内艰难踱步而去。

    “姐姐!姐姐!等我学艺归来,我要终生陪在你身边,一辈子保护你,再也不和你分开了。”邓少通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声冲着刘细君的背影喊叫着。

    他看到江都公主在转身的一刹那眼睛中所发出的绝望光芒,竟然和阿母在把他和兄弟藏进柴禾堆之后转身之前的一瞬间望向自己的眼神一模一样。

    江都公主听到邓少通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呐喊,身子微微一震,然而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因为她知道人生中有些事情必须要自己独自面对,退缩或是避让并不能解决问题,就让未知的狂风暴雨肆无忌惮地来摧毁她本已苦难的人生吧,就让那些豺狼虎豹尽情地践踏蹂躏她早已糟透了的命运吧。

    没有了视若知己的两兄弟的牵绊,她已不畏世间的任何风雨了。

    站在天山雪峰峰顶的邓少通脚踏千年积雪,眼睛望向雾蒙蒙的乌孙国的方向,一声豪气干云的呼喝声响彻天际,在群峰之中回荡飘渺,历时良久才又归于寂然。

    他的眼睛中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犹疑和哀伤,充满了坚毅和果敢,他的声音也不再稚嫩,低沉有力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所发出的咆哮声。

    这一年他已经是个十八岁精力充沛的少年郎了,在跟随江都公主所安排的西域武学宗师潜心学武八年后,终于可以和兄弟告别师傅,下山去独自去闯荡江湖了。

    在这八年中,邓少通没有一天不想起那个远居在乌孙国被男人当作棋子和工具挪来挪去的可怜而又美丽的江都公主。

    起初每次想到她时,都是唤醒了邓少通对于母性的温馨记忆,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变成了男子汉的邓少通竟然在潜移默化中对这位既像母亲又似姐姐的江都公主暗暗生出了情愫,这种转变在一开始让他汗颜,不断痛骂自己无耻。

    然而这情愫却并不会因此而减弱消褪,反而像一颗早已萌芽并茁壮成长的大树一般深深植入邓少通的内心深处。

    一个声音总是在他的耳畔萦绕:“我就是要保护她,生生世世地爱护着她,不管她经历过什么,也不管她被多少野兽糟蹋侮辱过,我就是要陪在她身边,让她做我的女人,不用再忍气吞声、战战兢兢地忍受世间的任何无端屈辱。”

    现在的邓少通武艺高强,孔武有力,有足够的本事去护卫自己的女人了,还有什么可以阻隔他们多年前便已经产生出来的深厚感情呢。

    怀揣着美好梦想的邓少通带着傅介子再次踏上人生新的旅程,然而等他们到了乌孙王庭赤谷城后,一个他早该知道的惊天噩耗彻底将这位雄壮汉子击倒了。

    就在兄弟二人离开赤谷城不久,武帝竟然置江都公主的请求于不顾,执意要她遵从胡人婚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维持大汉与乌孙的关系,等待机会给予匈奴致命一击。

    在邓少通眼中视若珍宝的江都公主,再次成为成就男人野心的棋子,再次沦为兽性大发的异族男子泄欲的工具,这让等待着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也将是唯一一次美好爱情的邓少通痛不欲生。

    江都公主早在五年前,也就是兄弟二人学武三年后,便在郁郁寡欢中结束了自己年轻而又悲惨的生命,她没能坚持等到与两兄弟重新见面的这一天,也没能等到邓少通变得强壮有力之后与自己热情相拥的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在江都公主的香冢前,面对着与自己早已阴阳相隔的细君,邓少通不再像当年年幼时那样嚎啕痛哭了,他默默流下的眼泪已经转化成了铮铮铁骨的钢铁誓言:“武帝老儿必须死,乌孙必须再次品尝亡国之痛,细君的骸骨必须要由自己带回到她的家乡,然后从此世间就不必再有邓少通了,他会终其一生守在她的身体边,护卫着她的灵魂不再被这世间逸出的丑陋和肮脏所玷污,他和她仍然会永生永世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

    邓少通对于江都公主所不为人知的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他咬紧牙关,对着自家兄弟傅介子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忘不了她那张脸,忘不了她诀别时的眼睛,阿母和她眼神中的绝望哀伤是留给我的让我存活于世间的唯一理由。”

    望着兄长因为回忆伤心往事而变得铁青的脸,傅介子也是由衷地叹了口气:“你忘不了,难道我就能忘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