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 来到甲班
张琰成了甲班的休机工。
早班、中班、小夜班、大夜班各上两天后休两天,如此循环……在打工妹扎堆的运转班里,张琰一到甲班就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异样的目光沾了他一身,大家都知道,从常日班被贬到运转班,向来是浩达收拾人的一种方式,张琰觉得自己像被衙门发配充军的犯人,没脸见人。
永无休止的机器把张琰的自尊心粉碎、揉烂,抛洒在隆隆作响的噪音里。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脑袋居然会这么沉,像灌满了铅,在冰冷的咆哮着的机器当中,他多想抬起高昂的脑袋,但他浑身无力,脑袋死死地压在双肩上。
张琰进甲班当天,甲班工长尚选民就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当修理工。在工长办公室里尚选民说了些运转班的劳动纪律和对修理工的考核,说要保持车间的故事灯亮得越少越好。尚选民说话时不停地挥动着手臂,在棉纺织厂里用肢体语言和扯着嗓门大喊,大家早都习以为常。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鱼虾戏。
同样是织布机坏了,同样还是张琰,但是一切却都有了云泥之别。
以前运转班机器坏了,工长得陪着笑脸找到机修班好话说尽,才能跟请神一样,请出那么一两个修机工出来,修机工是个旱涝保收的活,多修一台机器和少修一台机器收入并无差别。而工长则不同,工长身上背着整个班组的产量和质量指标,机器坏了导致产量完不成或者织出次品,将直接影响运转班班组的业绩。
现在不一样了,工长可以对张琰指指点点,随意呵斥。
尚选民是甲、乙、丙、丁四个运转班组里唯一一个毕业于中专学校的工长,其他三个班的工长以前上得都是技校,不光是浩达技校还有厂外的技校。
相对于传统的1515型老式织布机而言,这些进口的delta喷气织布机要先进一些,每台机器上都有一个故障灯,机器坏了,挡车工就会摁下故障灯。尚选民和张琰都是中专生,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起初,他给张琰说话倒还客气,但没过几天,见车间里的机器故障灯一个个亮起,他的脸色就越来越沉。
故障灯直接关乎织布的产量和布品质量,每一个工长甚至车间主任,一看到故障灯,心情就会一点点变得糟糕。在车间里,外界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心情,从来不是取决于晴天雨天,而是取决于这些故障灯是亮还是灭。
故障灯大面积亮了,尚选民对张琰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这天晚上甲班轮到了小夜班。一盏盏故障灯不停地发送着维修的指令,每个运转班里只有一名修机工,张琰穿梭在机器之间跟急救员一样到处抢险。
修机器用不上太多的技术,是个体力活,维修就是换零件。织布机下方有一个传动轴,这是机器的重要动力传输零件,织布机天天24小时连轴转,传动轴上的连杆也就经常坏。
换连杆时先要关掉设备,然后,人得仰面躺在地上钻进机器下面,用各种板子和工具把不同型号的螺丝一个个卸下,取下坏轴换上新轴再把螺丝拧好。一打开设备,积攒在机器下的花毛就会扑面而来。
机修班除了维修重大故障外,日常工作是保养织布机,他们早都学会了偷奸耍滑的窍门,每天一大早,他们就拎着工具袋戴上口罩和白帽子,用吹气管冲着机器乱吹一阵,搞得整个车间里乌烟瘴气,可怜的女工就像是在腾云驾雾,穿梭在织布机之间。他们胡乱吹上这么一通,就能营造出乌烟瘴气的效果,等车间主任查完车间后机修班也就收工了,然后回到机修班里闲谝,说些男男女女的段子。
除了瘫痪得动不了了机器,其它维修的活全都甩给了各个运转班。
张琰在机修班没有学到东西,到了甲班,一遇到机器故障就满头雾水。这天,71号这台织布机的连杆又断了,张琰赶紧切断机器电源,脊背贴着地面,平躺着一寸寸钻进传动轴下。
在喷织车间里每个挡车工要看8台织布机,这8台织布机是面对面排列的,第一个女工看的是1排14和2排14这8台机器,第二个女工看的是1排58和2排58这8台机器,依次类推。许多女工连工友的名字都记不住,称呼时索性直接叫他们机器的编号。比如,某个挡车工看的是5排第一组机器,也就是看5排14和6排14这8台机器,大家就叫她“5排一”,如果看管的是5排第二组机器,她的名字就变成了“5排二”。
每根传动轴两端都有四根连杆,分别控制着织布机上面的四个织布零件,控制着四组经线,只要有一个连杆坏了,这组经线将无法送进织机里,织出来的布自然就成了次品。
织布机下面积着厚厚一层花毛,张琰刚一钻进去就被迷糊了眼睛,他赶紧贴着地面爬了出来,一边“呸呸呸”地吐着,一边撩起衣角擦拭着眼睛。
“给你这个……”这时,一个身材纤细的挡车工走到跟前,将一块白手绢递到他跟前。
在棉纺织厂里,每个挡车工白围裙胸前的口袋里都会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镊子一样的小剪刀,一个是手绢。
棉纺织厂对温度和湿度有着严格的要求,因为各个生产工艺的不同,各个生产车间的温度和湿度也不同,她们一年四季都穿的是夏天的衣服。喷织车间的温度是25度,湿度60%,花毛很容易粘到脸上,因而,每个挡车工都会带一块手绢,下班时,她们会用它擦掉脸上和眉毛上的花毛。
在轰隆隆的车间里,一台台机器地疯狂地运动着、咆哮着、怒吼着。这个女工的声音很小,张琰还没听明白就被淹没在噪音里了。
女工脸色白皙,眉目清秀,眼睛里荡漾着一汪清澈的湖水。白手绢就伸在他眼前。
“谢谢!”张琰接过手绢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手绢上立刻留下一道黑黑的印痕,那是连杆上带油的花毛。
张琰有些不好意思,冲着她抱歉地笑了笑说:“我等会帮你洗洗吧。太脏了。”
女工轻轻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手绢。
温度和湿度弥撒在车间的空气里,整个车间有点像蒸笼,让人喘不过气来。张琰接连用胳膊抹着额头的汗水,然后把手掌当作扇子,冲着脸扇着凉风。
机器依旧在咆哮着……
见他用手扇着凉风,她抿嘴而笑。
“你叫什么名字?来厂里几年了?”张琰问。
“林小依。一年多。”她说。
“你也算是个新工啊?”张琰说。
“啥新工啊?三个月以内的才是新工,我都是老工了。”林小依说。
“听你的口音,你是陆风人?”张琰问。
这时,一台机器突然停下来,她没有回答他,赶紧朝着那台机器跑去,就像一只轻快的燕子。
她一走去到那台布机前就赶紧伸手,跟地理老师在课堂上拨弄地球仪一样,动作麻利地拨弄着纱筒寻找线头,然后,一把摁住转动起来的纱筒抽出一根纱线,接在织布机上,从胸前口袋掏出小剪刀将接头剪断,利索地摁下织布机启动按钮。
忙完这些后她就折射返回到张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