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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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石中界(五)

    我,秋云,今年二十六岁。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一直住在村里的教养院里。

    我不知道院子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那时候,隔三差五就开的女德课上,那些负责教养我们这些女孩的婆婆们,总会反反复复的告诉我们,女人生来就是下贱胚子的,不能与高贵的男人们住在一起,所以我们要一直住在教养院里。

    六岁那年,和我玩得很好的几个小姐妹突然一夜之间不见了。

    我找遍了整个教养院的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她们。

    问了一位教养婆婆后,对方告诉我说,她们几个因为不听话,夜里跑出了教养院,所以被村里牌坊中住着的贞节娘娘捉去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我心中不解,难道贞节娘娘不也是女孩子吗?

    为什么她就可以住在教养院外面呢?

    八岁的时候,婆婆们开始教导我们,只要我们安安分分的等到十六岁嫁人的时候,就可以离开教养院了。

    嫁人之后必须要生孩子,生得越多越好,尤其是必须要生儿子。

    一个女人如果生不出儿子,就会被自己的夫君休掉抛弃的。

    我心头很是惶恐,那些外面的男人怎能知道我们会不会生儿子?

    还有那贞节娘娘,她是不是也生了很多儿子、才能留在教养院外面罢?

    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

    教养院里每年都有新来的女婴,也有年方二八出嫁的姑娘们。

    我既盼着早日出嫁离开这个早就待闷了的教养院,却又害怕外面的世界会不会吃人,更害怕自己日后生不出儿子来。

    又两年过去,我十二了。

    这一年,教养院里一夜之间又失踪了几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娃。

    我清楚的记得,她们都生得冰雪可爱,每次看到我都要甜甜的喊上一声“秋云姐姐”,十分的乖巧。

    回想起白日里来院中巡查的那几位族老,他们的目光曾时不时的留意这几个女娃,还咂了咂嘴。

    我想我可能猜到了那几个娃儿的去处,也想起了儿时消失的玩伴们的去处。

    一时间周身寒凉,如坠冰窟。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我离十六岁的门槛越近,心中越是充满了恐惧。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一日,村中公社派族老来宣布出嫁女子的名单。

    我的名字就在上面。

    三日后,等待出嫁的那一天,一屋子里的姑娘们难得涂脂抹粉的打扮了起来。

    向来严厉的教养婆婆们,破天荒的叮嘱要我们好生打扮打扮,说是面相好看的,能得未来夫君的怜惜,便能少受点罪。

    只因姑娘家一旦嫁了人,生死都握在夫家人手里。

    凡村中女子,出嫁前皆是村产,出嫁就意味着被卖入各家各户,事事不得做主,身后亦没有任何依仗可言。

    唯有尽快生下儿子,才能得到一丝丝保障。

    接亲的人很快就到了。

    上花轿的时候,听到周围小丫头们的私语声,我鼻头一酸,眼泪一下子不知怎的就涌了出来。

    可我不敢哭出声来,也怕哭坏了妆容,坏了那未曾谋面的夫君兴致。

    那一夜,我终于接触到了教养院以外的世界。

    新婚前几日,那位夫君见我颜色好,待我也是极好。

    但不出一月,我便知道他除了我外,还养了三位姐姐。

    这三个姐姐都替他生下了好些儿女,一时间我也不免心急起来。

    一年后,我如愿以偿的生下了儿子。

    从不拿正眼看我的公公婆婆也终于拿眼看人了,我知道,自己这才算是在这个家中有了一席之地。

    渐渐的,我了解到夫家的家境在村中算是极好的,能嫁入他家是我命好。

    与我一同嫁出去的那些姐妹们,很多都是夫家掏空了积蓄向村里公社买来的,就等着传宗接代用。

    然而她们除了拼命生娃,白日里一样得下地干活,处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的家务活儿,同时还得纺纱织布做衣裳补贴家用。

    不过两三年光景,我再次在村中遇见她们时,竟觉得她们一下子便老了十岁,有些人头上竟生出了白发。

    两相对比之下,我在夫家过得越发的谨小慎微。

    每日只记得多做事,少说话,尽心教养孩子,侍奉公婆和夫君。

    但在短短五年过后,夫君便已厌倦了前头三位姐姐的颜色,随意找了由头把她们贬成家仆,并寻了理由前往公社再娶了一房新妻。

    新人入房后,我眼看着对方起先也如我当初一样过了几天好日子,可时日一长,她便知道了我的存在。

    和我那时默默认命不同,这位同样出自教养院的妹妹,却是心气高的。

    同在一处屋檐下生活,她变着法子的来寻我麻烦,怕是把我当成眼中钉了。

    我不愿惹事,处处小心避让,直到一年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儿,对方也生下了一个女儿。

    按村中规矩,所有女婴必须送交教养院抚养。

    但村中有钱的人家,却是可以花钱赎养女娃的,等这些孩子长大了,日后多用于与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缔结姻亲。

    然而公婆表示两个女婴有些多了,最多只能养一个。

    那位新妇知道消息后便闹腾了起来,死活不愿把孩子送去教养院。

    可她没有看清的是,就连她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握在夫家人手里,家中的大小事情哪有轮到她做主的份呢?

    到最后,我的孩子竟是被留了下来,她的孩子却被送走了。

    这件事情过后,那原本颜色鲜艳的人儿,一下子就失水枯萎了许多。

    后来我见过她多次,发觉她眼里的光已然黯淡了许多,分明是性子被磨平了,也成了像我这般暮气沉沉活着的人了。

    不,我们不过是看起来还活着,能吃能喝,可内里其实早就干枯死了。

    天理纲常,男尊女卑,礼教杀人,又何须用刀呢?

    时间一晃,我那位夫君也不知娶到第几房新妇了。

    今年二十六岁的我,在他眼中早已是黄脸妇人,颜色不再。

    我心知自己就像那院中一角开败的姜花,初盛开时色极美,香气扑鼻,可待时间一摧残,便禁不住落败了,残损了,遭人厌弃。

    但花有重开日,女子哪能再得青春少女时呢?

    我正在伤神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众多嘈杂的人声。

    隐约间,我似乎听到了“……教养院……杀人……”这样的字眼。

    想起自己出嫁十年还未曾回过教养院,我动了心思,打算回去看看。

    然而还没等我走出前院,就看到自家夫君带着十来个手持棍棒的家仆,气势汹汹的朝门外走去,似是要去什么地方。

    “咦,秋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难不成,你也听到消息了?”

    身旁突然说话之人,是夫君新娶的一房夫人。

    她面容红艳,一双杏目娇俏有神,与我记忆中教养院里的一个小丫头长得很像。

    “林荷?”我试着唤了一声。

    她掩面笑道,“原来快十年过去了,秋云姐姐还记得我的名字呢。”

    “这十年来,你像其他出嫁的姐姐一样,从未回过教养院一次。我们还以为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妖魔鬼怪在,将你们都捉去吃了呢!”

    她这话虽是含笑说的,可我听着里面似乎隐约有些深意,却又揣摩不出来。

    “既已嫁做人妇,自然是事事都要按着规矩来,轻易难得自由。”

    我推脱着回了一句,算是给自己寻理由开脱了。

    但出于好奇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夫君为何带着那么多人出门?”

    林荷闻言放下掩面的袖口,收敛了面上的笑容。

    “秋云姐姐,你可还记得我们院中的小延?”

    小延?这个名字我确实还有点印象。

    “我记得……她那时候似乎很不服婆婆管教,经常被打……”

    “是了,就是这个被婆婆们称为‘小刺头儿’的丫头。秋云姐姐你恐怕是猜不到,她今日做出了一件多大的事情来……”,林荷故意欲言又止,想吊人胃口。

    我看出她的心思,顺势问道,“能有多大的事?难不成还能捅破天去?”

    林荷咯咯一笑,“不,这事儿比捅破天还要大。”

    “你知道吗?小延她啊……杀人了!

    她不仅杀了教养院里的教养婆婆,杀了村中的族老,还放了一把大火烧了整个教养院……”

    林荷后面说话时有意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小延那个孩子……她怎么敢动手杀人的……还敢放火烧教养院?!”

    林荷勾唇一笑道,“她怎么敢杀人的我不知道,但烧了教养院,这对你我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我闻言身子一震。

    是啊!教养院被烧了,这是好事啊!

    那些被圈养在大院里的女孩子们,岂不是能借机从院子里走出来了?

    以后没了教养院,村中出生的女娃们,是不是也不用被送走当做猪狗圈养,日后被人当牲口一样卖出去了?

    一想到自己曾在那里度过十多年担惊受怕、惶恐不安的日子,我的心头顿时一股脑儿涌上百般滋味,难以说得清楚。

    我顿了片刻,迈开步子朝大门口走去。

    尚未踏出门槛,远远便看到前方天空中有一道黑色的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那方位……是教养院?!

    ——

    此时,被大火熊熊燃烧着的教养院四周已被无数人包围。

    这些人中一半是乡绅族老,另一半是村中的豪强大户。

    他们都是听到了教养院里有人杀人的消息而迅速赶来的,生怕贼人走脱。

    眼下火势不断蔓延,众人只能先救火。

    先前一众从里面跑出来的姑娘们都被他们派人控制起来了。这些大小姑娘都是村里的资产,日后要卖钱的,可不能丢了。

    等到他们询问完这些姑娘后,才知道那个名叫小延的姑娘,因为不愿意嫁人便动手杀了人。

    她连杀数人后便驱赶姑娘们离开,自己则开始在院中泼油纵火,人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烧死在里面了。

    “哼!若是烧死在里面,倒还算便宜她了!不然她要是被我捉到,我必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说话是位上了年纪的族老,此时的他脸色铁青,眼中映照着火光,显然已是怒火中烧。

    一切只因小延杀死那个中年管事,是他的亲生儿子。

    在他看来,村子女人向来命贱,哪怕死上几十上百个,也抵不上自己儿子那条命宝贵!

    若不是在场有这么多人看着,他恐怕早已动手打杀几个姑娘来泄愤了。

    对了,还有教养婆婆那群老东西!

    她们到底是怎么教的姑娘?

    怎么会养出来敢动刀子杀人的小贱人?

    世上只有男人虐杀女人的规矩,那些个吃村里喝村里被养大的贱婢,到底哪来的胆量敢反抗?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教养院的这场大火才终于被扑灭。

    这还是因为教养院离荷花塘近好取水的缘故,否则灭火还要花费更长时间。

    “搜!给我仔细搜,哪怕小延那个贱人烧成了灰,也要给我把她扒出来!”

    随着那位暴怒的族老一声令下,其他人纷纷行动起来。

    很快,院子里残存的一具具身体都被搬了出来。

    先前的火势虽然猛烈,将这几人的衣物烧得残缺不堪,但依稀能辨认出里面唯一一个男人正是那名族中管事。

    其他几个妇人模样的,肯定都是被杀的管教婆子了。

    然而众人遍寻之下,却唯独找不到这起凶杀纵火案的那位元凶。

    就在他们一遍遍搜寻着小延的下落时,却不知道距离教养院不远的荷花塘中,有一道身影不断的潜往水下。

    近了,近了!

    只觉得自己眼前的红光越来越耀眼的小延,正努力游向更深处的水底。

    从她在院中动了杀念的那一刻起,冥冥中便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召唤自己。

    待她诛了那个管事和几个助纣为虐的恶婆子后,便翻墙离开教养院,直奔这处荷花塘。

    她能感觉到,荷塘底部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延感觉自己胸腔中憋的那口气快要到底了,她再不浮上去恐怕就得肺腔进水了。

    就在这时,她挥舞着的手臂触摸到了水底的东西。

    那东西冰凉又结实,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下一秒,小延只觉得有红光铺天盖地的朝自己涌来,将她完全笼罩了起来。

    紧接着,她觉得自己脑子里兀得一沉,像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又像是被人敲击了一下。

    再之后的事情,她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而彼时位于某个世界的一处息石矿基地中,原本被吸入诡异红矿石中的郁延,仍保持着双臂环绕膝盖如婴儿般沉睡的模样。

    寂静的空间中,不知从哪里传出“啵”得一声,仿若气泡破开的声音。

    而原本被吸入石中世界的郁延,也被红石抛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此时矿道里,还在不厌其烦的来回搜寻的一位智能搜救员,他手中的仪器突然感应到了那名失踪者的监测表信号。

    “滴滴滴!”

    “搜救队请注意!我这里发现失踪者信号,请求支援!请求支援!地下坐标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