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十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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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条名为苦难的迷途

    时间回到黎秋平被仙人带走之前。

    黎秋平被老爹强捂住嘴巴,无助地看着仙人和老爹对话,年幼的他并不能完整地听懂对话中的博弈,只是隐隐听到自家要被仙人收入门下成为仙童,这就让他高兴得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对话似乎结束了。金光凝成的仙人又凭空变出一杆拂尘,轻轻一挥,黎秋平就从父亲怀里飞出,像放纸鸢一样被老者带到一处无人的院落。拂尘又是一挥,像是某种结界在此处院落布下,随后老者身上金光闪烁,那由光辉凝聚而成的幻影竟转变为有血有肉的真人。

    黎秋平看呆了,由于之前光芒覆盖,他还未曾仔细端详老者的模样。现在一看,白发白眉又白须,咋一看虽似麾麾老人,但是那仙气飘然的面庞、齐口的白牙和一尘不染的白袍无一不在诉说老者的不凡。

    老者将黎秋平放下,微微笑道:“小娃子,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真的是仙人吗?”黎秋平迫不及待的问道。

    “可以是也不可以不是。”老者摆出一副谜语人的姿态,“世人皆慕仙,却不知仙这一称皆由世人所给。”

    黎秋平听不懂老者的话语,就这么痴痴地望着老者身上溢出的金光,继续问道:“你收我做徒弟后,我也能成为仙人吗?”

    “要成仙很难的喔。”

    “没事,我不怕!”

    老者伸手抚摸黎秋平的脑袋,说:“你要跟我学的可不是成仙的法子。”

    黎秋平有些气愤,觉得老者在拿他开玩笑,一把甩开老者的手,转身欲往院外走去。

    “但我的这身本领能救你妹妹。”老者出声道。

    黎秋平又折回来,展开双臂又作鸟展翅状,说:“我才不稀罕呢,我会御风,我也是仙人。”

    “那你为何又返回来了?”老者哑然失笑。

    黎秋平像被什么噎住了,恶狠狠地瞪着老者,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娘说技多不压身。”

    老者捧腹大笑,说道:“真有意思的小娃娃,行!你这徒弟我收了。”说罢,不等黎秋平反应,老者的身形渐隐,周遭的环境急剧变化,二人竟从院落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屋中。

    黎秋平好奇地打量着屋中的器具陈设,却感到一阵强烈的睡意袭来。他用手强拉着眼皮,强迫自己醒着,最终还是敌不过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之一,打了一个趔趄,身子向一侧倒去。

    老者顺势接住黎秋平,略有些无奈道:“神识都第二次来这儿了,还禁不起路上的消耗。”

    “也罢,也罢。这下倒方便我了。”老者慈祥地摸了摸黎秋平的小脸,随即面露苦涩道,“小家伙,不要怪为师狠心,善恶虽无定线,但为师还是要给你定一把评判三千世界的标尺。这是为师给你的第一把剑。”

    。。。。。

    像是在一潭静水中浮沉,黎秋平浑身乏力,甚至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哇!”伴随着一声啼哭,黎秋平顿感一阵轻松。隐隐感觉到自己被他人抱起,他奋力挣开眼,发现自己竟变为婴孩,而抱着他的人是一个嘴角快要咧到耳根的陌生男子。

    “夫人,夫人。这是个男孩!哈哈,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黎秋平转头一看,一个妇人正躺在床榻上,那一双疲倦又欣慰的眼神深深刻画进黎秋平的脑海。

    ……

    黎秋平摇摇晃晃地站着,愣愣地看着前方招呼自己的中年男子,一边嘻嘻笑着,一边跌跌撞撞地扑进他的怀里。

    中年男子大悦,忍不住用胡须摩挲着黎秋平的小脸,说道:“乖奕儿,叫爹。”

    黎秋平笑得更开心,甚至都有口水从他那合不拢的小嘴流出。他用稚嫩的小手扒拉着男人的脸,大叫道:“你不是我爹。”

    “我还不是你爹?那你是谁?”男子笑着问道。

    “我叫黎……”黎秋平话说到一半竟想不起自己想说的话。不过这似乎并无大碍,他展开小手臂,像鸟一样煽动着。

    “我是仙人!”

    “臭小子,又是从哪学的?看我长须大妖用胡子扎你。”

    ……

    “这下完蛋了!”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从中庭往后院走去,迎面碰上一个束发带环佩饰,手里还捧着一卷书籍的俊秀青年。

    男人一把抓住青年的肩膀,着急地说道:“听着,奕儿。现在你也快到弱冠之年,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现在快去带上你母亲和弟弟妹妹去收拾收拾,带上必要的东西今夜马上出城!”

    话毕,男人不管青年反应,扭头就走。青年连忙追上去询问:“爹,出什么事了?”

    “我们李家站错队了。今朝堂之上两派分居,我若不结朋党,寸步难行。我便选了杨公,可谁料那老匹夫竟在朝堂上怒斥皇上奢侈无度!”男人没有停下步伐,反倒越走越急,“现在皇上下令彻查杨勋派系,可混迹官场,哪一个官员能独善其身?哪一户官家身上没沾上一点灰?皇上这哪是查啊,这是要清扫官场!哪怕白的都给他说成黑的,我们也得认!”

    听了男人的话,青年呆愣在了原地。多年来所读的四书五经在此刻全在脑海里变成了浆糊。

    ……

    青年跪在刑台之上,用几乎半瞎的眼睛注视着模糊的碧空。

    “罪臣李立之子李奕,深知李立罪孽深重,依旧协助李立一家潜逃,其心可灭,罪加一等,斩!”

    李奕抬起满是血痕的脸,无力地哼哼两句,好像是咒骂处刑官的话。

    他的不甘与委屈早已化作怒火,在那严刑拷打中燃尽,血和泪也在那泯灭人性的刑狱中流干。要说此刻他唯一的挂念,便是他费尽心思,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所救下的一家老小,是否已经安全南下。

    “爹,您说,现在的我,像个君子了吗?”

    明晃晃的大刀泛着刺骨的寒芒,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劈下。李奕只感觉颈部一片凉爽畅快,一切的烦恼和忧愁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污泥的孩童猛地从梦中惊醒,嘴里喃喃道:“我叫……李奕?”

    一根竹杖应声打来,睡在他身旁同样衣着破烂、像乞儿的老人面露凶色道:“大晚上不睡觉,发什么癫?什么李啊,奕啊?我和你说今天是你我老小运气好,才找着这间无人的破屋,搁以前肯定老早就被城东那杀千刀的“黑乌头”霸下,你小子还不知好啊你!”说罢,老者背过身去,不再理会那个孩子。

    小孩鼻头一酸,轻轻抱住老乞丐,小声抽噎道:“今……今天,“宽鼻子”他们说你不是我爷爷,还说……还说……还说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

    孩子小声地啜泣着,老乞丐哀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将孩子拥入怀中,轻轻拭去孩子眼角的泪水。

    “没有爹娘又怎么样?也不见那些有爹娘教的人说出过什么像样的话。”老乞丐用皱纹横生的手细细捋顺孩子粘在一起的头发,“没爹娘才好咧,没爹疼没娘爱的娃子才会像谷壳子那样嚼的硌牙。哼!让那些有几个臭钱的东西看看,穷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孩子哭声渐小,隐隐有均匀的呼吸声传出。

    ……

    穿着破布衣的一个少年步履维艰地拉着一块系着绳子的方石块,厚重的石块在泥地上留下长长的拖痕。

    “快看,那傻子又要去了。”

    少年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低着头奋力拖行着石块。

    从鸡鸣日升的拂晓,到的红日当空的响午,少年终于把石块拉到一家作坊前。

    “啧!”里面的人很不欢迎少年的到来,一个彪形大汉一下子就从作坊里冲出,将少年打翻在地。

    “警告过你很多次,别和老子开玩笑。嫌命长的也不去打听听,这里不是赈灾开的粥铺!”

    少年挣扎从地上爬起,手背一抹,擦去嘴角的血丝,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袋,说道:“我打听过了,你们这给碑上刻字要的银钱。求你们给我爷爷做个墓碑。”

    大汉吃惊的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狡黠。只见他一把夺过袋子,细数里面的银钱后,朝着少年怒吼道:“好你个贼破落户,做得尽是偷鸡摸狗之事。等我查明失主是谁,定要到青天老爷那定你的罪!”说罢,将钱袋子揣进兜里,扭头就走。

    少年连忙拉着他的手臂,着急大喊:“这都是我卖力气挣的!”

    “狗屁!”大汉一把甩开少年的手,用宽大的手掌把少年重重按倒在地,朝着脸上又是猛砸一拳:“爷说你偷你就是偷!”

    胡乱发泄一通后,大汉起身,看向少年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嘲弄,“天大的笑话,乞丐还要立墓碑,那婊子不也得立牌坊?”

    作坊内的人也停下手中的事,跟看笑话似的讥笑着少年。

    少年显然没料的事态会这样发展。他喘着粗气,怒火在眼中熊熊燃烧,额上的青筋一鼓一合。颤动的十指握紧化拳,拳头被他捏得嘎吱作响。

    背过身准备离去的大汉并没有注意少年的变化,更没有察觉到被他视为人人可欺的小乞丐竟抄起一把铁犁耙正在朝他靠近。

    “老四!这小破落户反了还!”屋里又冲出几人,不过已经太迟了。

    犁耙悠悠划过大汉的头顶,如泉涌般喷出的血液四溅,大汉连哼都没哼便栽倒在地,这便是少年看到的最后景象。

    精神的麻木缓解了肉体上的痛苦。少年如同散线的木偶在众人发狠的拳打脚踢之下崩坏离析。隐隐地,他看到他费劲拖来的石块被人砸的稀碎,暗淡无光的双目终于失了最后一分色彩。

    。。。。。

    。。。。。

    。。。。。

    他曾因战乱奔逃而曝尸荒野化为一具饿莩,也曾历经大旱在祈求雨水的日子里逐渐枯亡;他曾尚在襁褓便夭折于大户人家后墙里的明争暗斗,也曾有暮年在子孙争夺家产不念亲情的悔恨中咽气;他曾为爱妻离去而肝肠寸断,也曾因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悲痛欲绝……

    转转百世,苦味人生。

    现世的他对前世的记忆是如此模糊,每一段人生经历都是缈如云烟,每一次的回想都是无疾而终。唯有那刻骨铭心的悲痛和超越死亡的绝望还遗留在记忆深处。

    渐渐地,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

    他如同行尸走肉般整日漫步于乡野,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名叫什么,从何而来,都把他唤作傻子。

    他饮河溪,食野果,逢人就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直至一天,一位寺庙里的法师说他有慧根,要将他带回寺中剃度出家。

    他问法师:“出家能知道我是谁吗?”

    法师笑道:“佛祖会告诉你答案。”

    他便欣然前往寺庙,成为了一名僧人……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一心求佛的他诵佛经,修佛法,硬生生熬死了所有师傅师兄,成为寺里资历最老的僧人。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空虚的内心,麻木的神经和那份如泰山般沉重的执念扰乱得他几欲颠狂。

    他常常在静坐诵经中暴起,将自己抓得满脸是血。

    “不好,寂空法师又发病了!”几个小僧习以为常,合力小心地控制住了他。

    他发红了眼,双腿猛蹬着,大喊道:“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啊?”

    他似乎误入了一条名为苦难的迷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