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夜风吹南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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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大佛寺

    病好后我和萧承翊一起进了宫。

    途中萧承翊又被圣上遣公公来召去了,我见那公公甚是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便多看了两眼。待他们走远后我才想起,那公公是那次我们在南门看完马球后,待我们要走时,赶来匆匆叫走萧承翊的小厮。

    如此说来,原来那次马球大赛圣上也去了?

    我不禁感叹着,南淮人对马球的热爱真的是上至天子呀!

    姚太后这边就没那么乐观了,自姚国舅落马后姚太后便更加潜心佛道了,比之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当南淮国里有远道而来的僧侣,姚太后都会礼遇有佳的请到宫里来,虔诚听教。

    正因着太后的这一喜好,南淮国里无论是寺庙里的和尚,还是远行化缘的僧人都渐渐多了起来,圣上也正因着这事闹得头疼。

    母子俩因为姚天赐的事情怄着气,姚太后至今也不愿与圣上讲话。王后嫂嫂便让我来陪姚太后礼会佛,逗逗乐。实在是因姚太后着实没什么劲头听我说笑,又觉得怕我无聊,便好心地又打发我去王后哪里呆会。

    既如此,我便寻机离开了仁寿宫,没想到在前去永春宫的路上,竟然也能遇到萧承翊。

    我诧异问他,道:“不是说圣上召见么,怎的来了后宫?”

    他只敷衍的道了句:“来寻你罢了。”

    便没有下文了。

    我不疑有他,真的以为他就是从圣上那边来找我的,心里不禁美滋滋了起来,便跟着他一起出宫去了。

    怎奈我就是个重色轻友的人儿,说好的去王后嫂嫂哪里瞧瞧的,也因为遇见萧承翊便没去了。虽然我还是很念着永春宫的桂花枣糕的,香糯爽口,入口即化,令人回味无穷。

    交接完兵符后项事宜的萧承翊挂职在府,当真是无权一身轻。相比之前忙碌相,如今反而成了闲人一个,倒是多出了些时间陪我,我也对此表示很是欢喜。

    眼看着萧承翊母妃的忌日快到了,府里这边也有了动作,母妃的忌日是宫里宫外的忌讳,向来是不能提的,也是大家不敢提的,总归涉及到一些皇家秘辛,我们并不能大张旗鼓的拜祭,萧承翊也就只带上我,悄悄去了大佛寺小住几日。

    车轱辘走过大街咕噜咕噜的响着,车里却很安静,萧承翊看上去心情很是不好。

    我想大约是因为母妃的原因吧,这事在府里是十分忌讳不能提。我虽然过门没多久,不过我也曾在外面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他们都说说母妃是因为与朝臣私通而被处死的,这对南淮的女子而言自是一件有辱名节的丑事,更何况还是位妃子呢!因着这事还连累到当时还是皇子的萧承翊。不过家丑不外扬,旁人也断断不会同我细说太多,我入翊王府这么久,至今都并未知悉我的婆婆曾是个怎样的女子。

    大佛寺坐落在洛城郊外,我们的马车很快就到了。萧承翊把我扶下车,这是他一贯的温柔。驾车的小厮将马车驱到马厩去,我和萧承翊便先进大佛寺去了。

    大佛寺地偏而寺大,信男善女众多,香火延绵旺盛,咚咚的撞钟声和呢喃的喃喔哦弥声使人心神安定。待我们走进殿内,一沙弥就迎上前来给带路:“两位施主,这边有请。”

    我们跟着沙弥到了侧殿禅房,禅房门口的对联极有意思。

    右边写着‘初看山水是山水’

    左边写着‘再看山水非山水’

    横批‘是山是水’

    到底是山是水我定是不晓得的,这些哑谜我一窍不通,但我晓得里面正在蒲团上打坐的,便是洛城美名远扬的玄觉大师。

    我们在禅房门口稍等了片刻后,就见小沙弥出来叫我们可以进去,想必是玄觉大师已念完佛了吧。

    平日里我虽跳脱好动,喜动不喜静,但是今日我却是万万不敢乱来的。自觉规规矩矩的席坐在萧承翊的旁边,准备安静的听他们交谈论道。

    然而过了许久,却没有我预想的画面出现。玄觉大师与萧承翊都并无开口的打算,他们只是相对静坐平心气定的饮着茶。

    对,他们就是相对无言的饮着茶!

    约莫过了一柱香左右,萧承翊才缓缓起身,双手合十朝的玄觉大师恭敬拜谢道:“多谢大师招待,多有叨扰。”

    见到萧承翊终于有了动作,我才如释重负,终于得到了解放,舒缓了快要僵硬的手脚。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玄觉大师回礼道。

    “两位施主,请随小僧这边来。”说话的是小沙弥。小沙弥带我们到后面的厢房,只说了句‘施主请自便’后便独自离去了。

    待小沙弥带上门后,我终于憋不住了,开口将疑惑问道:“你们真是奇怪,看得我干着急。你们·····就干坐着也不问问佛论论道什么的么?”

    南淮不是一向最喜欢谈道论佛的么?

    “我没什么好问的。”萧承翊看向我:“我就算问了,大师也不会给我想要的答案。”他像意有所指的说着,我却听得一头雾水。

    “你都没问,又怎知玄觉大师会说什么?”

    我甚是奇怪两个人干坐半柱香的功夫,打着哑谜,居然可以全程默认这种交流方式。

    “傻瓜,玄觉大师岂是我等凡人能揣摩的,你呀,就好好想想今晚的素粥会是什么味的吧。”萧承翊轻而易举的扯开了话题。

    也是,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揣测的。

    我虽经常在姚太后哪里蹭喝过顶好的素粥,但是没想到大佛寺的素粥更是略胜一筹啊。

    佛膳听说是城南开面馆的春嫂儿做的,春嫂儿的丈夫在年初时被蛇咬了,差一点就丢了命,大夫们对此都束手无策叫春嫂儿准备后事了,春嫂儿那个绝望呀!没办法,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当晚便到大佛寺求了些香灰回去给丈夫涂上,奇迹的是就这样,真的把她丈夫从鬼门关外捞了回来,春嫂儿感念佛祖的救命之恩,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只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便自愿来了大佛寺帮做素粥,感念佛祖的庇护。

    不得不感叹一句,高手尽在民间。正因此,我们才有口福吃到这么好吃的斋粥。

    萧承翊母妃的牌位是供奉在西阁里面的,这里有个专门的阁间放置牌位。大佛寺有个不同于其他寺庙的地方便是寺里容纳了男众和女众,也是俗话是说的和尚和尼姑。

    据了解,大佛寺旁边本来是有个尼姑庵的,在战争时代时尼姑庵被大火吞噬了。大佛寺当时的主持方丈释道生,不顾世俗眼光收留了尼姑庵里一众尼姑,分了西阁为尼姑的住所,东阁是和尚的住所,而中间则留给前来佛寺小住的信男善女歇脚。此后,这个习惯便被延续了下来。

    萧承翊的母妃生前因常来大佛寺小住,有缘得以结识静慈师太。是以自母妃身故后,先帝不愿让容妃入皇陵,萧承翊便把母妃牌位立在西阁处。

    牌位上有力的镌刻着‘先妣韪容氏孺人闺名玉之灵位’,我知道容玉便是萧承翊母妃的闺名。

    待我们上完香后,我陪萧承翊安静的跪会儿,安安静静没有说话,好让他跟他母妃好好叙叙心里话。再待我们出来时,小厮已经把装换洗衣物的包袱拿来了,在厢房沐浴后我们就直接去了大殿同和尚们礼佛。

    待一切井然有序做完后回到卧厢房时已是晚间巳时了。见萧承翊在包袱里倒弄着两下子后竟掏出两壶酒来,此乃佛门圣地,我很是诧异萧承翊会做出这种事情,这不符合他一向的作风。

    我‘好心’的提醒道:“这里是寺庙,在这要是被大师知道了,就算你是翊王殿下,也得被轰出去的。”

    见我这幅幸灾乐祸的模样,萧承翊不禁发笑:“他不会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没听过?再说了我们悄悄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也是这么个理。

    我想了想今日是他母妃的忌日,见他消沉一日了,夜深人静最是难熬,难得做一些出格的事买一下醉也是在情理之中,便由了他去,再者说了,这种事情我自己不也做多了,只不过平日里的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这一下反倒把我弄迂腐了。我笑了笑,萧承翊却自顾自的喝了起来,赌气的模样与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大不相同,添多了几分生气,这样看上去反倒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我们喝到大半夜后才双双躺在床榻上,萧承翊虽然闭着眼睛,安静如斯,但是我知道他没睡,他的呼吸一点都不绵长,有时睫毛还会轻颤,脸颊虽然微醺但是并不醉人。

    “萧承翊,你是不是想你阿娘了?”我出声打破了这安静的夜,或许是我想我阿娘了。

    “睡觉吧。”萧承翊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愿让我看到他哀伤的面庞,这个想娘得可怜的人儿。

    “恩。”我是有些乏了,他着模样明显是不愿多说什么,我也没有追着问,便应了声好。听着外面的蝉叫上一会后,正准备入眠时,萧承翊却毫无征兆地开口了:

    “阿沁,有时我真羡慕你。”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吓了一个激灵,瞬间了无睡意。缓过神后,才疑惑的问他:“羡慕我什么?”

    羡慕什么,羡慕双亲安在?兄友弟恭?上上下下一派和睦的景象。这些萧承翊自然都没法对我说出口,我自然也是得不到萧承翊的回答。

    我见今晚的萧承翊甚是伤感,就连背影都显得格外落寞,说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却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借着微醺的酒劲闹着别扭,需要好生哄着怜着。

    “阿沁,你知道吗?我年少时也有很多人曾说过我长得与我母妃很像,特别是我这双眼睛。只是越长开就越不像了。在我的记忆里,母妃长得极是冷清,她的目光里时常带着哀伤,有时看着我又仿佛不像在看我,我看不懂。”

    萧承翊回忆起往昔,缓缓的说着。

    停顿片刻似是又想到什么,便趁着酒气接着说道:“那时的父皇最是喜爱母妃和我了,我小时候甚是调皮,一次我在父皇的御书房里玩耍,不慎将父皇最是喜爱的东海端砚打碎了,那时平阳姐姐都快吓哭了,生怕遭了父皇责罚,但是父皇也只是遣我们回了自己殿里便作罢了。要知道之前大哥在磨墨时,只是不小心将墨汁溅到写字的字帖上便被父皇斥责‘心意不专’,足足禁足思过了大半个月。”

    “阿翊年幼,父皇自是疼爱些的。”我听着萧承翊讲起儿时模样甚是觉得可爱。

    “我外祖父母早故,母妃打小便养在外祖父故友先太尉姚征家中。先太尉膝下有姚淑儿与姚天赐两姐弟。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也曾三小无猜,姐弟情深。直至后来姚淑儿进宫当了淑贵妃,并生下皇长子···也是当今圣上萧承昊,当年陈后膝下无嫡子,后宫妃嫔中也仅育有高阳和平阳两位公主,皇长子的出生无疑是了了父皇的一块心头病,也大大地为姚氏一族光耀门楣了。而我母妃年幼时与当时的徐尚书之子徐舒曾有过一段情,但是徐舒与冯相之女早有婚约,为两家所不能容,后来徐舒被其父强送至南河兄长家学习治水之道去了,母妃也因身体抱恙被姚征送至乡下养病,这段情便不了了之。几个月后正值姚征大寿,姚征接回我母妃,恰巧被前来祝寿的父皇看上了,选进宫当了妃子备受宠爱,直至后来生下了我后更是荣宠一时。而徐舒大人也在四年后守诺娶了冯女。原以为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下去,二人也不会再有交集。但直至我十三岁时,母妃被设计诬告在大佛寺与徐舒大人私通,一向疼爱我们母子的父皇就像着了魔一样,什么解释都听不进去,竟信了褚阳这个奸人的伪证,不久后便秘密处死了母妃和徐舒,将我贬至塞北。父皇至死时我都没有回来见他一面,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但我心里是怨他的。”

    远久的回忆如解了封的关闸,泉涌上萧承翊的心头,犹如卡在他咽喉的鱼骨,扎得生疼。

    萧承翊第一次同我讲这么多关于母妃的事情及他的遭遇,我之前也曾听柳娘提起过只言片语,如今知道了其中曲直竟是这般缘由,这个中滋味只怕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彻头彻尾的明白吧。

    原来,他和姚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也没想到他的阿娘还有这样的过往,而徐舒相来就是彭邵提到的故人徐大人吧。

    我小心翼翼的从后背抱住这个受伤的大男人,握住他裸露在外面的手掌,指腹婆娑着他的掌心,他的掌心布满老茧,骨骼却分明。在北塞的日子大概不好过吧,心底不由得生起一丝心疼。

    “阿沁,你从未如此温柔。”萧承翊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暖意。

    ······

    次日醒来时,榻边早就不见萧承翊的踪影,他一向起得早,我也习惯了。

    之后几日,我们都在大佛寺吃斋念佛虔诚祷告,也算是尽了孝心了。就在我们回府的前一日夜里,始料未及的,我竟然遇到了我的死对头江映儿,以及老熟人孟忘思和永桑。

    这缘分说来实在是巧的很,这事追根刨底要从前几日那场倾述开始说起。

    萧承翊自从那晚微醺与我倾诉了往事后,第二日醒来后便连着好几天有意在避着我。我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本以为两人情意得以更近一步了,竟不知他何故这般躲着我。许是生怕我提了他那晚的事情难为情?

    我见他这么些日子都干晾着我,那我也是有脾气的嘛,便也置气不跟他说话。直至今晚萧承翊像是终于想开了,竟主动带我爬上厢房的屋顶去看月亮,我们这才不经意窥视了这一幕。

    原先事情是这样子的,我趁着在晚间礼佛时,像是有意无意的对菩萨诉说:

    “神明在上,信女依苏帝哈沁耶,有幸嫁入中原南淮萧家,得以承蒙庇护保两国平安。信女过门萧家已过半载,虽未能承有夫君怜爱,上无公婆尽孝道,此乃信女福薄;然信女虽顽劣,但佛祖在心中,今信女···”

    萧承翊终于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断了我:“在哪嘀咕些什么呢!莫得乱说,扰了神明。”

    我堵着气自是不会理会他的,谁还没个脾气呢!继续接着自顾自的呢喃着:

    “今信女有一愿,婢女阿妮娜·三巧乃信女乳娘之女,与我情同姐妹,生的乖巧可爱,忠心为主不愿回西夜去,信女思前想后,既然乳娘不在身边,俗话说长姐为母,今便替三巧向菩萨讨一姻缘,望觅一良缘佳婿,此生有伴可依,有家可归,儿女绕膝,望菩萨保佑。”

    说完嗑了三个响头,以示诚心。

    萧承翊似是若有所思,便不再多说些什么。

    待礼佛结束后,我赌气般独自走在前面,并未想等萧承翊,我可不想再拿我的热脸再去贴他的冷屁股。

    “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萧承翊失笑的摇着头,这些日子这小妮子脾气渐长啊,都敢给他摆脸色了。

    没走一会就到厢房了,我还未推开房门,萧承翊终于赶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好生好气哄着我:“还生气呢?好了好了,是本王的不是,竟惹得小娘子这般生气。本王这就给你赔礼道歉。”

    说完双手握拳给我了个揖。

    “谁爱生你的气谁生去,我可不敢。”我把脸向一旁撇去,置气的说道。

    “好好好,没生气!那小娘子可否给夫君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说完扯着我的手示意着。

    “好吧,这次可是你先道歉的,那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我争口气的说道,努力的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萧承翊的脾气摸不透,还是点到为止生气一下就罢了,搞不好,他等一下就变卦了,我好不容易挣的一回面子,我暗自想着,给自己的懦弱找了个借口。

    不容我多说,萧承翊拉着我往庭子走了两步,拦腰跃起,足尖清点瓦砖,毫不费力的便上了厢房的屋顶。我踩得屋顶的瓦片咯吱咯吱作响,又见萧承翊长发随风打转,裙角衣袂飘飘。月光下的他仿佛又好看得更胜从前了,像从话本里走出来的月下君子,这要是放在西夜,要不是为我亲眼所见,定不会相信世上竟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真真感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呀!

    “阿沁,站屋顶上赏月是不是不一样的感觉?我听闻这样子距离思念的人就能更近一些。”萧承翊蓦然回头,很是深情地对我说道。

    “是因为我们站的高,他们就能在芸芸众生中一眼就寻到我们吗?”我赶紧收起哈喇子,一本正经的胡诌着。

    “也许吧。”萧承翊缓缓说来。

    “那如果有一天我也消失了,你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见我吗?”

    我期待的望着他,我会是他思念的人吗?

    “整天想些什么呢?你怎会不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那我肯定可以一眼就瞧见你。因为我们阿沁那么惹人喜爱。”萧承翊甚是宠溺的摸了摸我的头笑着打趣我。

    我甜滋滋的笑了,竟生出了几分羞涩,这感觉比永春宫的桂花糕还要可口。

    我想,如果萧承翊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也一定会一眼就瞧见他,因为他总是那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