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前有乌龟
自打收留了这群权贵之后,寅云便不再参与训练,而是和他们一起扎进帐篷里面,整天都不出来。
望着被他抛下的一大摊事务,鸠也只能叹气,毕竟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来处理这种东西,却又不得不面对它们。
往常的话,他大概会在野外狩猎偶遇的动物,或者带着士兵们外出巡视,而现在他面对的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卢恩的收支账目明细——密密麻麻的一整页、咖列的新商品介绍——他的生意似乎有所发展、某个亚人的发明报告——等等,为什么亚人都能有发明?
鸠对着满桌的数据和文字大为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正打算重新塞给寅云去处理,涅斐丽忽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一上午没见了,你在干什么?”
“受苦受难啊。”
鸠叹了一口气。
“待在桌子前面可不是你的作风,”她十分自然地靠了过来,凑到桌子前瞧了瞧,“嗯……这些似乎都是归他处理的吧。”
她指的自然是寅云。
“他天天带着那帮权贵画地图,这些事我不干就没人干了。”
“我看看……现在的卢恩存储量可不妙啊。”
涅斐丽微微蹙眉,盯着纸上的数字说道。
“你能搞清楚这个?”鸠惊讶,“我还以为你和我差不多呢。”
“差不多什么?”涅斐丽反问。
“爱好差不多吧,大概。”
“义父曾经教过我算数,只不过我没学太好。”
“你还有义父呢?”
鸠少见地产生了好奇心,在他的认知里,和义父挂钩的形象好像只有一个人。
“是啊,他可是个特别聪明的人,”涅斐丽语气忽然一变,满是崇敬地说道,“这点事情对他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听起来挺厉害的,”鸠又瘪了回去,反正再聪明的人也帮不上他现在的忙,“这种东西能看进去三十秒的都是神人了。”
“其实倒也简单,比如这里……只要把外出的队伍调到卢恩收获更多的区域去,就能增加一部分收入,还有就是,在奖励上要收敛一点……”
涅斐丽指着纸上的数据,挨个分析起来,她的样子倒像是真的对此得心应手,和她往日里野蛮人战士的形象大相径庭。
看着她的头发从头带的束缚中垂到纸面上,鸠这才注意到,其实涅斐丽的头发很长,平时都是隐藏在头带和头巾之下,其实她留着一头柔顺的长发,在发丝的映衬之下,她那张硬朗的脸也显得有了几分柔和。
“嗯……”
看着看着,鸠不禁发出了声音,如梦初醒般,他在她身上看出了一个令他渴望的可能性。
我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涅斐丽抬起脸来看着他,抬起眉毛表示疑惑。
“没什么,”鸠像是很难以开口一样,支支吾吾道,“就是想求你办个事情。”
“直说就好了,”涅斐丽干脆地说,“我能做得到的话当然可以。”
“那个……”
鸠羞涩地笑了笑。
“你能不能替我把这些东西弄完?”
“……”
饶是一向爽快的涅斐丽,此时也无话可说了。
“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害羞……”
她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把鸠从椅子上拎起来,自己一屁股坐在上面。
“好好好,多谢多谢!”
鸠如蒙大赦,噌一下便跳到一边,看她真的开始工作,马上就窜了出去。
“我去干点别的事情——”
望着他的背影,涅斐丽叹了口气,把头带紧成原样,伏在桌前读起文件。
卢恩的存量不太乐观,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这座营地之上,这么久以来也没什么好的办法,涅斐丽只得按照她的想法略微改了改狩猎的人员安排,照她的估计,这样保持下去至少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那个流浪商人咖列,他的生意现在做得不错,士兵们在狩猎和烹饪的时候都需要他手上的必需品,所以让他赚了不少,但时间一长就坏了,由于他卖出去的大多都是非消耗品,收入只会越来越少,为了及时挽回利润,咖列骑着驴子外出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就琢磨出了不少新商品。
涅斐丽飞快地扫过一行字,上面列出来的都是调味料一类的东西,对士兵们来说大概会很受欢迎,但她对这些东西丝毫不在乎,只是掠过而已,但看着看着,忽然有一个词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应该说不只是吸引那么简单,她的眼睛死死地盯在纸上,盯着那个扎眼的词。
绣有眼眸纹章的精致匕首……她的右手捏紧了纸张边缘,神情有些紧张。
咖列那家伙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商人而已,他们的民族在交界地四处漂泊,以贸易为生,是十分不起眼的一个族群,咖列也没有例外。
但他的手中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要么是那把匕首的主人将它赠予了那个寂寂无名的流浪商人——那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要么,就是他遇害了……
涅斐丽深呼吸一口气,很快把情绪平静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翻到下一页,却没有把刚刚看到的情报抛之脑后,相反,她已经想了很多,但最后决定暂时什么也不做。
她不是一个擅长谋划的人,她的想法很多,也敢于决断,但在事关重大之时,她对自己的判断却没有什么自信,因为在她过去的人生当中,重大的决定往往是由她的义父代为做出,正因如此,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依赖着那个光辉的身影,以及他那算无遗策的头脑。
然而现在,她与义父离得何其之远,不仅无法依赖他的智慧,甚至还因为他的存在,而加重了涅斐丽的压力。
如果这个事情处理不当的话,受到影响的绝不止有一两个人。
涅斐丽默默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独自把这个秘密吞了下去。
当鸠把几个奄奄一息的权贵旅行者扛在背上赶回营地的时候已是傍晚,也正是在这时候,涅斐丽才处理完了那些事务,正站在帐篷口拉伸胳膊放松,见他归来,她便表情复杂地恢复原样,一脸严肃地驱使不远处的几个士兵去接下那些贵族。
鸠把几个权贵甩到一边,也伸了伸懒腰,这几个人都是他半强迫式地从野外拉来的,现在还是那副活尸的样子,等士兵塞了一些卢恩之后才恢复清醒。
看到自己身处军营里,他们大为惊恐,以为是哪家半神打进来了。
几个能言善辩的士兵照着寅云那番话对他们又是一番劝说,听说在这留着有卢恩拿,实在不行还能送他们上路,权贵们立马就动摇起来,再听说还有其他的权贵已经定居于此,便更加动心。
“能不能让我们见见其他人?”其中一人狡诈地说道,“我们也许还会认识。”
涅斐丽知道他的意思,是担心有假,于是指了指寅云他们所在的帐篷。
“他们都在里面,等一会吧。”
既然她这么说,权贵们便坐立难安地等起来,大概是久违的清醒导致,他们叽叽喳喳地彼此说了不少话。
“这群士兵怎么在替褪色者干活?我看有问题!”
“小声点儿,这可不是谁家领地,是褪色者的地盘!”
“废话什么,本来不就是来寻死的吗,死就死,还能怎么样?”
“有道理,死了也比那样活着强。”
“也比接肢强多了。”
说到这,他们便声音大了些,颇有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气概。
“看到那个女人没有?那身装束有些奇怪,她的眼里也没有赐福,不是什么善茬。”
“这群士兵也不一般,一路上见到的那群废物和他们比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还有亚人,褪色者纠集这么多亚人干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褪色者有军队,宁姆格福恐怕要出大事了……”
涅斐丽坐在一边冷冷地瞧着他们,在她的注视下,他们莫名感到一阵寒意,纷纷把那副不怕死的神情收了起来。
但其实涅斐丽对他们并无恶意,甚至连注意力都没有放在他们身上。
实际上,她也在思考,寅云到底要做什么?
在这待了这么久,她已经得出了几个结论。
首先,这两个人绝对不同于其他褪色者,他们身上的特殊情况太多了,无论是手段,能力,还是时不时蹦出来的令人难以理解的话语。
其次,他们有着难以想象的野心,从一直在致力于扩大势力这一点就能看出。
最后,和交界地的其他人相比,他们的所作所为明显要更加光明正大——宁姆格福其他地方和这个营地的情况对比起来,差距可谓十分明显。
现在这个世道,谁听说过给手下分发卢恩,甚至连亚人都不例外的地方?
营地里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和别处的人比起来过得那叫滋润。
究竟有没有成王的资格,这就是最坚实的证明。
说他们有不臣之心——那都是废话,褪色者们就是奔着推翻半神,登上王位来的,不是什么黄金王朝的忠臣孝子。
涅斐丽关注的是,他们带来的变化。
如果要她选择一个追随的目标,她必定会以他们的行为作为依据,判断出他们是否有资格让她全力辅佐。
在过去,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艾尔登之王这个称号在她心中都只有一个人能当得起,那就是她的义父,她一心要助他成王。
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同了,眼下寅云和鸠所做的事情,似乎连那个深不可测的义父都没有做到过,虽然他们干的都是一些十分简单的事,但却实实在在地带来了改变。
而且那把匕首,现在正归他们的人所有,于是两个在她心中都占据了不少地位的身影便站到了一个危险的位置上。
涅斐丽的心有些动摇。
她正全神贯注地动摇着的时候,那个沉寂许久的帐篷终于打开了门。
几个满脸疲态的权贵挨个走出,他们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又回到了当行尸走肉的时候。
这样子把那些新来的权贵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遭了什么拷打。
但紧接着,寅云便从里面蹦了出来,他手里拎着一张地图,胳膊下面还夹了长长的一卷文件。
他毫不在乎自己凌乱的头发,通红的眼眶,猛地跑到鸠身前,把那张地图展开,差点贴到鸠脸上去。
“成了鸠老师!”
“成什么玩意了?”鸠一把将他推开,“你离远点,我看不清上面的字。”
寅云后退了几步,又抖了抖手里的地图,鸠借着火光仔细地看起来。
和最开始营地里所收藏的那张地图不一样,这张新地图明显要大了许多,几乎囊括了宁姆格福的全部区域,只有南边还有些许欠缺,画着一道模糊的轮廓。
但地图上的图像其实并不是重点,在整张地图上标出了许多地点,有的是城堡,有的是村落,从人口到兵力各种信息都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是巨细靡遗。
唯一的缺点就是画的不怎么漂亮,寅云的画技虽不如鸠,但也不至于画出这么草率的图案,看来这是寅云大力压榨那几个权贵得来的,不然也没法解释他怎么对宁姆格福的情况知道得这么清楚。
寅云从地图后面伸出头来,兴奋地看着他。
“这个……是挺好的,然后呢?”
鸠不解道。
“然后?然后——我们就可以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