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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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桃花得气美人中

    苏隔江再三追问,关生始终支支吾吾,顾左右言他。终于在苏隔江锲而不舍之下,关生被问烦了,吐出两个字,剑山,并且警告他见好就收,再要多一句也没有。

    苏隔江咧嘴一笑,不再纠缠关生,放他离开。

    要知道关生想说的,那就如滔滔不绝江水一口气讲个痛快,他不想说的,就像那修闭口禅的老和尚,半个字都蹦不出来,这王八蛋一向如此;现在能从自家师父嘴里撬出剑山两个字,苏隔江已是心满意足,默默记下。

    选择留下的是吃食厮,他坐在刚刚关生的位置上,将一块长黑石板一端搭在椅子上,另一端搭在桌子上,平静地磨着尖刀,关生回来,他也只是抬头看了关生一眼,并未起身离开。

    老道士于德兴心里颇有微词,一来很吵,二来也怪吓人的,这小厮不显山不露水,但之前连杀李铁牛和金堃他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万一他暴起伤人怎么办?老道士自问可做不来那空手夺白刃。

    然而他的养气功夫极好,偷偷看了眼周青和关生的脸色,见二人对此都不在意,顿时把话咽了下去,继续有些胆战心惊地盯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

    吃食厮觉察到老道士目光,抬头微微一笑,他本意是示好,老道士却觉得背上一阵森然,这小厮看人的眼神怎么那么像看待宰的牲畜?

    于德兴修为不高,涉足江湖却颇深,特别在魔教里摸爬滚打一圈后,常常自诩看人七分准;他在魔教中见过几个疯子,那些疯子最可怕之处不是杀人如麻,而是拿人不当人,可能前一刻还在与你颜笑熙熙,后一刻就能面无表情地一刀剁了你,什么天理人伦,仿佛视作无物。常言伴君如伴虎,虎饱尚且不伤人,与这些人相处,是如履薄冰,冰什么时候裂,没道理的。这些人可能今天心情一好,反倒觉得心情这么好应该杀个人助助兴,你以为你们是朋友,他看你离得近,顺手杀的就是你!这小厮就总给老道士这种感觉。

    关生一向不在意这些,靠在栏杆上,有些慵懒地问:

    “事都处理完了?”

    吃食厮“嗯”了一声,继续嚓嚓嚓地来回磨刀。

    关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你就准备带一把刀走?”

    吃食厮停了停手里的活,说道:

    “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一把刀,带什么来就带什么走。”

    关生想了想:

    “反正这客栈以后也是你们寨子的买卖,要不你干脆留下当老板?”

    吃食厮摇头,惜字如金:

    “不。”

    吐出这么一个字,他又埋头磨起刀来。

    关生看着一根筋的这人,有些无奈提醒:

    “你那刀图锋利,打出来本来刀身就比一般的刀要薄,再磨下去,别磨穿了。”

    吃食厮听了话倒还真停下手,屈指一弹刀身,见刀身轻轻颤抖,反手把刀满意地插回腰间绑带中。

    关生见他磨完了刀,歪了歪头:

    “我刚转了一圈,在后院入土就好。带我们去见老板娘一眼吧。”

    他说罢,又看向老道士和周青二人:

    “你们别在这干等了,先回寨子吧。”

    周青笑道:

    “天色已晚,山路不好走,我对这位老板娘心神向往已久,阳间最后一面,不可不见。”

    关生无所谓,看向老道士:

    “那就一起,你呢?”

    老道士赶忙道:

    “老道也要一送这位老板娘,再念上几卷《救苦拔罪妙经》和《往生咒》,为她祈福。”

    吃食厮抬腿往三楼走去,一行四人跟上,三楼走廊尽头,最偏僻的那间屋子,就是老板娘生前的闺房。

    苏隔江紧跟在吃食厮身后,走在最前,看他将要推门,先轻轻舒出一口气,平复心情。

    客房内布置十分朴素,墙刷的雪洞一样,窗边摆着木胎红漆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两盆纤细兰草,悬着一面铜镜,另一旁就是床。

    苏隔江一走进来,只觉得房间极狭小,窗也只有一扇。他轻轻抬手推开,窗外自然一片漆黑,依稀能看到后院植的几颗树木轮廓,密密的叶子在上空撑出一把大伞。

    苏隔江默然片刻,转身问道:

    “这屋子采光不好吧?背着太阳,楼后又是这样高大的树,有点阳光也都被叶子遮住了。”

    吃食厮点点头:

    “夏天还好,只是阴凉,冬天不烧火盆一点热乎劲都没有,老板娘就喜欢这样的屋子。”

    苏隔江走到梳妆台前,三扇屏上部透雕双狮衔蝠、海水捧日及卷草纹,铜镜雕饰及小屉提环均漆金,他并未拉开众多小屉,却鬼使神差地探手轻触镜面。

    手感冰凉,苏隔江转而收回视线,看向床上。

    人间道,路远忙,待佳期如梦;情牵丝,情断肠,女儿妆红。

    喝下牵丝断肠红后,柔肠寸断,再不是一个修辞。

    老板娘安静地躺在床上,双手叠在小腹,有人悉心地用胭脂撑起苍白面色。

    她已换上了一身富贵彩锦长袍,土蓝缎云肩,晔然如雨后映日云霞、晴天彩虹,原本散乱的头发被巧手梳理成鬓,插一根金银小山钗,一对镶绿松石金耳环悬垂于耳,五色间杂,脚上穿绣花鞋。

    关生看了哑然失笑:

    “这你们仨谁打扮的?把老板娘几件好衣服好首饰一股脑全套上了是吧,也不管搭不搭。老板娘知道了得气得回来抽你们。”

    吃食厮挠了挠头:

    “我们几个除了梳头别的都不会,反正老板娘平时最宝贵这些东西,就全给她带过去了,到了那边她自己再换呗。”

    苏隔江接口道:

    “挺好看的。”

    关生悻悻地闭了嘴。

    苏隔江偏过头看向小厮:

    “你们老板娘是个怎么样的人啊?我认识她才不到一天,只能算点头之交。”

    小厮抿了抿嘴,喃喃道:

    “就那样呗。”

    苏隔江看着老板娘,轻声道:

    “她一开始还想救我们,怕我们出声找来麻烦,干脆给我们下迷药……结果到头来,自己死了?她是一开始就想好了去死,还是后来想到的?”

    小厮摇摇头。

    苏隔江舒出一口气:

    “算了,人都死了。”

    他弯下腰,一手抄起腿弯,一手抱在腰上,把老板娘抱了起来。

    老道士来时殿后,出去时则是第一个,一行人鱼贯而出,小厮和苏隔江落在最后。

    二人并肩行走时,小厮突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其实我觉得老板娘早就不想活了,跟你们没关系。”

    苏隔江不见表情地点点头。

    小厮犹豫了一下,絮絮叨叨:

    “其实我们四个和老板娘都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吧。她大我们几岁,我们仨都把她当姐姐看,只有死了的……反正说名字你也不认识,心里老把她当老婆;说是姐姐,有的时候又跟我妈一样……我也没见过我妈,不知道我妈是啥样的,反正她就一直带着我们四个闯荡江湖,一个人照顾我们四个。她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哎,如果不是我们,她也不会嫁给当时寨子里的大当家,那时候寨子还不叫这名,也没那些狗屁倒灶的东西……后来事你也知道了,那个邓侠波上了山,一点点做到二当家,然后抢了位置,干脆当了大当家。老板娘就下了山,到这开了客栈,顺便教我们武功……反正这些年,她心里很累,我们几个想帮她分担,她又什么都不说……”

    苏隔江听了心中一动,听起来就像是被世道推着一步步向前走的人,“嗯”了一下,轻轻说道:

    “是挺累的。”

    两人接下来一路无话,穿过大堂,走后门来到了后院。

    关生手里拎着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两把铲子,站在一株大树下,周青二人站在不远处。

    苏隔江走过去,关生指树道:

    “我读古书上说,荆桃树根埋有尸骨,来年花开的极艳。不如就埋二娘在树下吧,来年清明雨后,还能有一场缤纷的花雨落在坟上。”

    说罢,关生抚掌轻叹,唏嘘道:

    “有那心善女子,怜花葬花,临末送还女子一场花雨,善因善果,想来令人倾倒;若女子泉下有知,再不需问‘他年葬侬知是谁’,伤神伤身。”

    苏隔江未听清他的感慨,靠着树轻轻放下二娘,抬头看了看,有些疑惑道:

    “我没见过荆桃,但这树应该不是荆桃吧……”

    关生端详了一番,不太确定:

    “好像是桃树?”

    苏隔江接过一把铲子,开始挖土,一边好奇道:

    “荆桃和桃树听着差不多,桃花明年能开的更艳吗?”

    关生杵着腰站在一边,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你师父我又不是什么没啥事就杀个人往树下埋,就为了看花的魔头,哪知道这些……不过明年春天倒是可以回来看看,顺便给老板娘上上坟。”

    苏隔江很快就挖好了坑,他去树下再抱起老板娘,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

    “那你说半天,说到底你也不知道啊。”

    关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没听过吗,有位才女也是名妓作过两句悼念另一位才女名妓的诗,‘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死去的那位香骨就收敛在西泠桥畔。唔,西泠桥你没去过,那一带桃花极艳,因而不如俗语把美人比桃花,反倒说桃花得益于桥边睡下的美人,别出心裁;又仿佛在说桃树吃尽美人骨,方得了此美人余韵,鬼气森森。细细玩赏下两句妙不可言,啧啧,不愧是才女名妓,才女在前,因才出名才成了名妓。以此看,我想啊,有老板娘那样的人睡在树下,明年此处,桃花肯定开得灼灼。”

    苏隔江站在坑边沉默片刻:

    “听着挺好,不过估摸着你也瞎说的。”

    关生大笑:

    “师父虽然不是什么圣人,不能言出法随,可猜东西还挺准的,八九不离十。”

    苏隔江将老板娘尸身轻轻放在坑底,又取从她闺房中取来的一方手帕,盖在脸上。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一眼坑里人,一狠心开始填土。

    吃食厮手脚麻利,已在一旁挖好了另一座衣冠冢。

    死去的跑堂厮没留下什么东西,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他想了想,又去一旁较低树枝上薅了一把叶子,懒得卷,一并撒进去,然后一锹一锹土盖好。

    做完这些,他蹲在地上,默默看着两座新坟发呆。

    关生在背后看了半天,叹口气,并排蹲下,忍不住指了指那个馒头一样的土包道:

    “你稍微隆高一点啊,这样明年清明,你回来还找得到?”

    吃食厮蹲在那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关生无奈地向前挪了两步,不知从哪摸出一根柳枝,轻轻插在土包上,嘴里念叨着:

    “算了,我就做这么一回好人。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着一走了之,以后再不回这地方来了,来了平白无故让人伤心掉眼泪。我就是怕哪天你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又想回来给这俩人上上坟、填填土,结果回来了找不到。也别怪我嘴损,院子这么大,到时候你还想再把她们挖出来?”

    吃食厮听了默然,随即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

    那一截柳枝落地即生,发绿芽抽新枝一气呵成,全然不顾时令节气。

    苏隔江也走了过来,看着点点绿意盈然,没来由想到一句话:

    无心栽花花自开,有心插柳柳成荫。

    不远处二人见了,俱是惊服于关生的神仙手段。

    关生插完这一截柳枝,撂下一句:

    “没啥好看的,收拾收拾睡觉了,明天还得赶路呢。”

    说罢,头也不回地从后门进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