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娘想起来了，确实见过这位垃圾婆一面。

    记得是在钟小兵所住那幢楼的屋顶上。

    有一天，钟大娘在屋子内实在发闷，便乘电梯升到屋顶上闲逛，发现屋顶上还有一位老大娘和一位小女孩，这一老一少是祖孙俩。

    从祖孙俩的谈话中，钟大娘得知祖孙俩是这幢房子的住户，应该算是钟小兵的邻居。

    尽管这幢房子的邻居互不串门，这家人与那家人根本不认识，钟大娘还是与老大娘说了两三句话。

    钟大娘听说，老大娘从农村弄了些自种的红苕到城里儿子家。

    后来，老大娘真的叫孙女提了几个红苕给钟大娘。

    钟大娘想起老大娘送红苕给自己的事情，心中一阵感激，不由得话多起来。

    钟大娘说：“妹子呀，我想起来了，我们在屋顶上见过，你叫你孙女给我送来几个红苕，唉，真是多谢你了！”

    细长脸型的垃圾婆回答：“老姐子，这有什么嘛，我们农村，红苕这种东西不稀罕，请您尝尝，是一点小心意。”

    旁边，另外一个拾垃圾的老妇女，长着一张方形的脸，与细长脸型的送红苕老大娘，长相迥异。

    送红苕老大娘与钟大娘谈话，不由得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抬头说着。

    方脸老妇女没有在意两人的谈话，仍然弓着身子，用棍子在垃圾箱里翻找着空塑料瓶子。

    钟大娘问细长脸老大娘：“你们在这里拾垃圾吗？”

    老大娘说：“是啊，我们在拾垃圾，这些空塑料瓶子，可以送到废品店卖钱哒。”

    “你儿子不是在城里做生意么？”钟大娘又想起来了，记得听说过她儿子是做生意的人。

    “他是在做生意，不过，只是菜市场一个卖菜的贩子，这年头，一个小菜贩要养活一家人，多么不容易，我这种农村老太婆，不像城市老人那样有退休费，进了城就是给儿子添拖累，没法子，拾垃圾卖几个钱，挣一块钱算一块钱啊！”

    话说到这里，方脸型的老妇女，停止了扒拉垃圾，眼神扫视过来。

    钟大娘凭直觉看得出来，此时此刻，眼睛互视的三个女人，都是来自农村的老年妇女。

    方脸老妇女插话道：“可不是，挣一块钱算一块钱！我们农村老太婆，进城哪里可能享清福呢！这些城市人根本不在乎的空塑料瓶子，我们却把它当成宝贝，拿它换饭吃。”

    看到面前这两个找钱找得辛苦又卑微的人，钟大娘倒有些自惭起来。

    钟大娘感觉自己在钟小兵家闲着，吃吃喝喝，白吃白喝不说，还认为孤单寂寞，实在不应该。

    照这两个人的说法，她们这些没有丰厚养老金的人，进城应该为儿孙减轻负担才正确，比如，像这样在垃圾箱里拾垃圾。

    钟大娘抿心自问，自己年纪虽然偏大，但是，手脚都尚灵敏。

    如果钟大娘加入拾垃圾的队伍，能够胜任拾垃圾的活儿。

    也许，钟大娘也可以像她们那样，通过卖废品，挣一笔微薄的收入。

    面前，那个桔红色的垃圾箱，犹如游乐场中一件游乐的道具，正等待着各种游客取乐。

    钟大娘却忽觉喉中作梗似的，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一股怆然袭上钟大娘的心头。

    她背过身去。

    她不想看那个垃圾箱，不想看她们手中拎着的装着空塑料瓶的袋子，不想听她们对拾垃圾挣钱津津乐道。

    钟大娘文化不高，谈不上有什么高深的思想。

    钟大娘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两个字：卑微。

    卑微！

    这些卑微的人啊！

    钟大娘想到了钟贵强，她的早逝的独子。

    他来到城市活得多么卑微！

    每天，他在建筑工地上搬着一块一块的砖头，用廉价的劳动换取廉价的报酬。

    还有，刚才两个拾垃圾的老年妇女，她们进城活得多么卑微啊！

    大概，坐在小区的麻将室，悠闲地消磨时间，对她们两个人而言，是一种奢望。

    她们既没有闲心也没有时间，在东湖国际小区这个现代化的小区里面，安然养老，而是在对钱的焦虑中卑微地生存。

    钟大娘背对着两个拾垃圾的老年妇女，再也没有回过头去，与她们对视一眼。

    钟大娘眯起眼神，仰望了一下雨后放晴的天空。

    她的心情却湿漉漉地下起雨来。

    那种难言的阴郁袭上钟大娘的心头。

    钟大娘默默地朝着，离开她们俩的方向走去。

    她不想回头看，真的不想回头看她们。

    她走在回钟小兵新房子的路上。

    走了几十米，看见一只垃圾箱。

    再走几十米，又看见一只垃圾箱。

    每一只垃圾箱，似乎都长着一张脸，正发出嘲讽的笑。

    在嘲笑什么呢？

    钟大娘心中愤愤然。

    难道，是在嘲笑这些进城的农村老年人吗？

    钟大娘走过最近的那只垃圾箱，伸出一只手掌，向垃圾箱扇去，如同向发出嘲讽的人扇出耳光。

    手掌拍打在冰凉的金属铁壳上，被坚硬的金属弹回来。

    钟大娘的那只手掌，由于用力过大，阵阵发麻。

    麻过之后，又一频一跳地痛。

    “我宁愿在钟家村种庄稼，也不愿意在东湖国际小区拾垃圾！”钟大娘对自己说道。

    种庄稼，那是农民的本分，是正常的劳动。

    拾垃圾，算什么生存方式？

    此时此刻，钟大娘无比困惑，他们这些农村老年人，进城究竟图了什么？

    离单元楼的大门，已经很近了。

    很快，她就要离开室外，回到她视若笼子的房子内。

    但是，钟大娘必须尽快回去。

    只有回到房子里，她才看不到小区随处可见的一只只垃圾箱。

    她可以无视两个拾垃圾的农村老妇女的存在。

    钟大娘看见她们，只会痛苦烦闷，不会有任何好心情。

    一会儿之后，钟大娘用钥匙打开钟小兵家的房门，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关上门。

    顿时，室内又是一片孤寂。

    钟大娘开始了她在室内的踱步。

    她从客厅踱到客卧，又从客卧踱到客厅。

    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