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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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纸团之约

    过了今天,小媱就16岁了。

    她妈妈已经为她准备好了蛋糕,蛋糕还没拆封,就放在橱柜里。哥哥正在大厅里布置彩灯。这些东西将在晚上才能用上,蛋糕更是。小媱不会去碰它,她仍然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搬来凳子去要拆橱柜里的蛋糕,想去看看里面的花样,可是一不小心蛋糕从橱柜上摔了下来。妈妈知道后马上恶气汹汹地拿起衣架就往她身上抽,口里还不停地骂她“小贱种、小贱种”。虽然事后妈妈再次去买了一个蛋糕回来给她过生日,还把受惊的她哄开心,但她当时随即下了决心:以后绝不会轻易去打开那个橱柜和碰那些蛋糕。直到现在,即使时间已经过了很久,面对那个橱柜及其里面的蛋糕,小媱仍然会有种莫明的恐惧感。

    蜡烛,彩灯,蛋糕;吹蜡烛,许愿,吃蛋糕。所有东西似乎在小媱出世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编排好了,只是在每年的这一时刻例行公事地走一遍。虽然“剧情”老套,结果也已经被人摸透,但小媱心里还是很欣慰,因为她知道,这一刻家人所做的一切是全然为了自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口里骂完奶奶又埋怨爸爸,接着责怪一些日常的琐碎的事情。小媱早已经习惯了,她知道,每到她生日的那一天,妈妈骂爸爸的话总会比平时多出一倍。

    “16年,爸爸已经去世16年了。”小媱想。

    小媱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小阁,面积虽然小,但能容得下一张床一张书桌也就足够了。和小阁并排着的还有一间更大的房间,房门和窗户一直锁着,里面横七竖八地放在一些旧家具。小媱从来没有进去过,心想里面的灰尘肯定不会少。所以,住在二楼上的也就只有小媱一个人。小媱很珍惜这一份宁静,每次回到家,第一想法就是要回到这里仿佛回到这个房间,就可以与世隔绝,不用再理会房间之外的纷纷扰扰的事情;就可以无拘无束地释放自己的情感,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虽然只是局限于这个狭小的空间,局限于她一个人,但这也是足够了的,不是吗?

    于是狭小的空间里,零零碎碎记录了她的成长历程。一盒蜡笔,一只芭芘娃娃,一个文具盒,再到一些书,一些工艺品。这些都是她的好朋友或是亲人送给她的礼物,只要还没破损,她就一直舍不得扔掉。房间里面还有她各种各样的“小秘密”,例如那一叠厚厚的日记本,几张写满文字的贺卡等等,都被她深深藏在抽屉的最下面。

    小阁的外面是一个宽阔的阳台,这是由于二楼只有两个小阁,所以空了很大的地方出来。屋子的旁边长了一棵野生的茂盛的细叶榕,树枝已经伸展到阳台这边。在南方,树木通常四季常青,这棵血气方刚的小榕树更甚。于是,在初春的早晨,苍翠欲滴的叶子上沾着冰凉的露珠,旭日东升,整棵树就好像挂满了耀眼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宛如童话里的着了魔法的水晶树。每每这个时候,小媱都会早早地起床,赶在这个时刻去看露珠。晶莹的露珠在叶子上滚来滚去,最后落在小媱的手心里了。那沁人心脾的冰凉,就像一只淘气的穿山甲,透过肉体,沿着手臂,一直钻进人的心窝里了。于是人的整个身体也跟着微微打起哆嗦。这种感觉,小媱一直为之惊奇。

    现在是三月的一个下午,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岭南的绵绵的春雨,一下就是好几天,即使是在室内,没淋雨的地板也因为“回南”的原因而依稀留下了水的印迹,室内于是变得阴晦潮湿了。而外面却是另一番景象:小草正抽着嫩芽,树木也换上了嫩绿的新装,燕子呢喃着低低掠过屋顶,四处弥漫着春天蓬勃的气息。有罪的或许是繁冗的春雨,它不顾情面地插足于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模糊了云的轮廓,模糊了天的颜色,模糊了窗子,也模糊了窗里人望向远处的视线。

    小媱一直呆在房里,倚窗而立,怀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书。今晚的事情不用她来管,即使她去了,也只是呆呆地站在旁边,别人反而觉得她是碍手碍脚。所以她还是躲在房间里好了,这样就不会影响到他们。如今的她透过玻璃去看窗外的风景,又看了看窗玻璃上的雨珠--雨珠吃掉旁边的小雨珠而逐渐变胖,胖了便向下滑,沿途又吃了其它的小雨珠,于是又不断地变胖,再滑下再变胖……

    水。她心里想着。

    她想起了那节语文课。语文课上,老师谈起了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说到《红楼梦》中贾宝玉对男女之间的评价时,后面有个男生无端惊叹了一句:“小媱原来是水做的啊?”话说得随意,应是无心之谈,可猝不及防的小媱却又惊又喜。她一直记在心里了。

    编连着,小媱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往的其他事情。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最近自己为什么经常陷入过去的回忆中,而且还常常在回忆中不经意地笑起来。那些有趣的事情,重复地想,重复地想,仍然有滋有味。从上学、上课,到课间、放学,从课室、宿舍,到饭堂、操场,在学校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成为美好的回忆。学校是有那么多让她高兴的事情啊。时间在回忆中毫无知觉地溜走,小媱也从来没有意识到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她靠在窗边,整个人已跟着思绪回到了过去,直到隐隐约约听到下面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往外看,目光在蒙着薄薄水汽的树丛中、草坪里、马路上快速找寻。很快她就发现了,在草坪的尽头,马路的旁边,那一个身影是如此的熟悉。

    那是一个男生,开学以来一直是小媱的后桌。去年刚开学的时候,小媱无意中回过头时发现了这个体型消瘦的人——尖尖的下巴,脑袋有点大,身穿一件绿色上衣。在回头的瞬间,小媱还以为是一只“大螳螂”。这样的比喻小媱一直没有告诉他,只是每每想起,就一个人偷偷地笑。

    那男生骑着一辆自行车,穿着一件褐色旧夹克,没有打伞。他直起腰,对着窗里的小媱招了招手,样子看起来很兴奋。他招一会手后便用把手贴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喊道:

    “下来啊——下来!”

    小媱抖擞精神站立了起来,惊喜交集。她用手去推开窗户,怀里的书却“噗”地掉落在地上,这把她吓了一跳。男孩的叫喊开始让小媱不安起来,她恐慌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探出窗台,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以请求他安静,然后又煞有其事地说了几句话,可是由于距离较远且声音小,男孩一句也没听着。

    “这是怎么了?”男孩眼珠灵活地往左滚往右滚,满腹狐疑。他架好车,踏着草坪向窗台径直走来。

    小媱看着他走近,心里既激动又害怕,她担心被周围人看到,于是慌慌张张地在作业纸写了几个字,撕下来揉成一团,压着窗台,柔弱无力地把纸团向着男孩扔去。纸团在空中形成一条迟钝的弧线,飘得并没有希望的那样远,最后落在沾满雨水的松软的草坪上。男孩上前把它捡了起来,纸团的部分已经沾透了雨水,但仍能看到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的几个娟秀的文字:

    “路口大花坛等我。”

    随着男孩的背影渐渐远去,小媱才松了一口气。关好窗,弯腰把地上的书捡起,心里突然又害怕起来。她开始责怪自己刚才怎么贸贸然就下了承诺让男孩在路口等她?要知道,现在正下着雨,妈妈担心她着凉,是不会轻易让她出去的。如果出不去怎么办?她出不去那男孩岂不是一直在路口傻傻地等?负罪感从身体的每个角落蔓延:真对不起那个男生。不过这样一来,自己真的非出去一趟不可。

    于是穿好鞋子,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刘海,缓缓地走出房门。

    对着天空探出手掌:没什么雨。不知这能不能成为和妈妈谈判的筹码。

    她早已厌倦为一些事情向妈妈求情,因为成功率很少,而她习惯性气馁。不过这次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纸团的约定,她必须去努力。而且,无论是何种“恶果”,这一次一定要想办法把它逆转。

    前所未有的决心和压力。

    “我该怎么去跟妈妈说?”

    妈妈就在厨房里。小媱忐忑不安地站在厨房门口,看见妈妈正忙着洗菜。她没有吭声,就这样站着,看着妈妈,像是在等待时机。

    这样子过了一会。

    “妈。”她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妈妈瞟了她一眼后继续把目光放回盆子里。

    “同学有事,我想出去一趟,”她轻声地说,“很快的,就一小会。”她想要把这个请求尽可能地缩小,这样通过的几率或许会大一些。

    “昨天不还在学校里吗,怎么那么快又有事了?”妈妈说着转过头看着小媱,皱着眉头问道:“是哪个同学啊?”

    “是……是同班的一个同学。”小媱怯怯地说,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她有一种预感,就是一旦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妈妈不但不允许她出去,还会使她跟他连朋友都做不成。因为妈妈已经不止一次警告她要提防身边的人和事。

    只是这些终究会被知道的。

    “有什么事情?”妈妈继续问。和谁,做什么,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每次小媱要出去,妈妈一定会先把这些问个清楚,还要在心里的推算一番才能决定让不让她的孩子出去。似乎孩子的所作所为只有在她的可控范围内她才觉得可靠,从而心里踏实。

    “呃……”小媱想说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事情,她心里只是想着尽快出去,就如此简单,已经简单到没必要用“为了什么事”来作为出去的理由了。

    “有什么事还是等到周一上学再去做吧,现在就不要出去了,你看外面还下着雨呢,又起风,很容易着凉的,而且你感冒才刚刚好,还是待在屋里好点……哪里都不要去了,乖,听话。”妈妈说完别过脸继续干她的事情,她的语气很轻,像是在哄小媱,但小媱知道--妈妈不让做的是绝对不能够去做的。

    “不要去”,这三个字久久在小媱脑海回荡,肩膀随着呼吸急剧起伏。这样的结果小媱似乎每次都能预料。尽管她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每一次被拒绝她的心都难以接受--虽然很多时候还是接受了。她觉得有一口气憋在心头,可很快这口气又会沉了下去。

    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开,而是站在原地,低着头,心里很难过。

    “妈,外面雨真的很小,而这次……真的要出去……”她再一次发起请求--与其说请求,还不如说哀求。她眼睛盯着妈妈的脸,期待妈妈能加以谅解,给一个应允的回答。泪水开始在她的眼睛里打转。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住了,水龙头的水“哗哗”地落在洗菜的盆里。小媱觉得等妈妈的回复等了好久好久。

    妈妈终于停住了手中的事情,转过头来看着小媱,严肃地问道:

    “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昨晚就做完了。”小媱似乎看到了希望。她知道妈妈要是用作业来为难,那就是让步的开始,只要她把作业做完,妈妈就没有要阻拦的理由了。

    “好吧,”妈妈终于答应了,但这是有条件的:“要带上雨伞,还要把围巾围上,外面起风。”

    厨房好像在瞬间变得宽敞和明亮,小媱甚是欢喜,不过她要把那份激动尽可能地掩藏在心底。她习惯性地用手捂着胸口,深吸一口气,感激万分地答应妈妈说:“会的,一定会的,谢谢妈妈。”然后赶紧转身去找雨伞和围巾,背后又传来了妈妈的叮嘱:“外面冷不要待太久,半个钟可就要回来了--”

    “嗯,知道啦——”小媱随便捡了一把长柄雨伞,右手一边圈围巾一边往外面跑去。

    三月阴沉的下午,天色已像晴日里的黄昏,从东边到西边,毫无层次感的一片灰色。在灰暗的天空下,小草鲜绿的颜色显得特别刺眼,就像是造物主恩赐的礼物,用来舒缓灰蒙天空给人的压抑的视觉,就连平时因经常遭□□而形成的小路,此时也依稀长出黄白色的草芽。小媱行走在草地上,那橙色的蒙皮布鞋踩在草地上嚓嚓地响。雨似乎停了,但她还是听话地撑着那把黛绿色雨伞。过了草地,出现面前的是平坦宽阔的马路。来往的车辆很少,小媱没有沿着马路走,她想抄近路过去,于是直接来到马路的对面,跳过水凼,绕过屋角,穿梭在门廊和窄巷中,雨伞时不时擦着两边的砖墙。她恨不得马上到达,因为她觉得男孩已在那里等了她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