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三章 斟酒童子饶妄则,神座祟阴空立河
古今忘忧楼的气氛,变得有点糟糕了。
老早的时候,空余恨就将他饶妄则的木雕雕好了。
毕竟再磨蹭,一件事情,也有完成的时候。
这下没理由留人了吧?
妄则圣帝自觉他已给足了这位神秘的空余恨面子,在这古今蕴忧楼里待了许久许久,自不希望对方完事了后还得寸进尺。
空余恨确实也非是那等人。
只是随手一帮的忙,没必要送佛送到西。
但不再留人,绝不代表着只剩下“送客”这一选项。
空余恨什么都没说,只是借助古今忘忧楼的力量,通联了外界,给二人看了眼神之遗迹正在发生的事情。
此时,正值徐道等人初入星河神庭。
在神刑柱大阵之中,黄泉看到了半圣轻而易举被裂魂,这其中不乏有奥义半圣。
面对祟阴,奥义半圣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而凄凉至此者,甚至包括自己的便宜盟友月宫离。
黄泉于是在小凳子上坐得更端正了,仿佛这古今忘忧楼危险之地,成了他最后的避难所。
妄则圣帝所见,则是毫无尊严的封天圣帝,在多番卑躬屈膝求饶无果后,成了供应星河神庭的能量源。
对此,他置之一笑。
“封天,怎及妄则?”
不管别人如何想,妄则圣帝作如是思考。
他不认为自己出去了,会遭遇同封天圣帝一个结局。
但,能好到哪里去呢?
在古今忘忧楼里躁了数日的他,第一次觉得人生不得一直前进,找到机会就得沉淀沉淀。
有时候安静的坐着,绝非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潮退去后自己仍在岸上没被卷走,亦不失为一种成功。
“就等着吧!”
“也挺好。”
等着等着,妄则圣帝些许庆幸自己没对空余恨出手,所以关键时刻,此人才没撵自己出去。
诚然毋饶帝境的未来是贵为一族之长的他所最大牵挂,可身为一族之长的我,就不能有时候也只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我也很累的好吗!
于是乎……
沉默,是今夜的古今忘忧楼。
焦虑,在无尽的等待间蕴养。
“神战?”
静心定气了不知多久后,当看到天祖之眼登场,妄则圣帝忍不住发问。
他头一回觉得神之遗迹这般失控。
自己为了区区一个毋饶帝境的未来,本觉亲身入局,乃杀鸡用牛刀,虽说大动干戈,至少把握十足。
而今看来,许是孟浪了……
圣帝入局,竟也是吃力不讨好?
这祟阴布局了多少年啊,自己竟还想着来都来了,没见着染茗,便去同祟阴谈条件、谈合作又何妨?
与虎谋皮?
这充其量算上赶着去给人家当伥!
不不不,有些妄自菲薄了,我为圣帝,不至于如此……妄则圣帝瞥向空余恨,等待一个回应。
……
“嚓嚓嚓……”
对于饶妄则此问,空余恨兴致缺缺,只继续自己手上的新木雕没有回答。
或也只是他无法预测神战的走向,以及无法定义当下两大彼此虚弱的祖神骂战,算不算得上神战。
偷窥是不好的。
这会暴露很多人的小缺陷和小秘密。
而为了保护徐小受的各种手段和隐私,空余恨选择关掉了投屏,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看。
他一直在关注徐小受。
并在后者多次陷入困境时,略施援手。
空余恨很看重这位“异世的来客”,否则第一次见面时,也不会赠出时祖影杖。
要问原因……
空余恨也不大清楚。
或许,他是为数不多,能记住自己更多的人吧?
等待……
依旧是长久的等待……
在度日如年的焦虑时光中,古今忘忧楼失去了交谈,好似空余恨和妄则圣帝都忘却了彼此留人和被留的第一用意。
黄泉自不必提,他已尽力在缩减自己的存在感,连“拘束”都人为地在努力淡化。
这不宽不窄的底层阁楼里,余下的只有“嚓嚓嚓”的木雕声,烦不胜烦地在人耳畔响着。
很烦。
很让人焦虑。
但如果只是这样,不安就能被时间抚平,这亦不失为另一层面上的一种“忘忧”。
可惜了。
人越怕什么,似乎什么就越会找上门来?
……
“嘎吱”
阁楼里就有木钟。
可所有人甚至不知是过了多久,古今忘忧楼的木门,在某一刻被人推开了。
“你又请了谁来?”
妄则圣帝惊眸率先望向空余恨。
他所见的,却是后者止住的雕刻动作,以及稍显讶异的眼神。
不速之客!
如同石化了般的黄泉,也仿在此刻被赋予了生命力,面具下眼珠子一转,瞥向了木门的门口。
空无一人!
门是被推开了。
进来的却似只有空气。
反正他是谁都没能见到就是了。
可是!
为什么突然感觉!
这古今忘忧楼的底层阁楼,变得更逼仄了?
“这位朋友……”
茶台前的空余恨将手上木雕和刻刀轻轻放下,起身为对面斟茶,旋即伸手示意道:
“请坐。”
他左右手的妄则圣帝、黄泉,则是突而眼神惊恐,一右一左回眸,看向侧方,看向了空余恨的对面。
人!
这方小茶台前,不知何时,多了又一个人,一袭浅色的亚麻长衣,着装极尽朴实,气势却分外逼人。
古今忘忧楼底层阁楼本就不大,主打一个温馨,两人稍显宽敞,三人刚好合适,四人……就太拥挤了!
关键这新多出来的“人”,说大只谈不上,就是正常人类体型,却显得格外“庞然”。
祂有着三个脑袋,六条臂膀,单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气势上便觉将整个底层阁楼给填满了。
遑论那三个脑袋还同时在盯着三个人,压迫感给到溢出。
饶是此时此“人”有着正常人类的外型,其势其力其息乃至其举手投足,不外乎昭显着祂与凡人有着本质的不同。
祟阴!
这就是祟阴的人类形态吧?!
人形态祟阴单手指着台上茶盏,三张嘴、六只手似不知该如何分配,声音更听不出是从哪一个脑袋上传来:
“余,远道而来,此为‘古今忘忧楼’待客之道?”
……
太糟糕了!
这气氛,简直糟糕到爆炸!
妄则圣帝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瞧一眼那人形态祟阴,他此刻脑子里回荡着的只有一个念头:
“不可能!”
不可能啊,祟阴邪神不是在外面神战么,怎的有空过来了?
不可能啊,古今忘忧楼不是超然世外么,祂怎么能找上门来?
不可能啊,祟阴邪神不是傲慢、狂妄的祖神么,祂怎对空余恨如此客气?
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
可最害怕的不可能发生了,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妄则圣帝思绪在疯狂之后几乎僵滞。
他努力平静自己。
很快,脑海里蹦出了一个癫狂的想法:
好机会啊,这是!
本来自己就是想着过来寻求一个机会,现在没找上祂,祂反倒自己过来了。
那此前死去的念头,或许可以重新复活一次——合作?
脑袋一偏。
妄则圣帝看到了那三头六臂的祟阴。
他嘴巴蠕动了两下,只觉嗓子冒烟,自己竟然说不出来声音。
害怕?
哈哈哈,本帝会害怕?
不过只是区区一复苏邪神罢了。
给祂一个机会荣回圣神大陆,是恩赐,是圣帝世家饶氏的恩赐。
倘若不是毋饶帝境有了危机,祟阴求着自己,自己都不可能让祂踏足圣神大陆半步好吗!
“饶妄则!”
“打开你的气场,抬高你的格局,然后,说话!”
妄则圣帝气势一扬,便要起身道言,突然身侧探来一只手,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脸颊而过。
“抱歉,是我招待不周了。”
空余恨方想起身,多洗两个茶杯,招待祟阴三张嘴。
“不必了。”
哪曾想后者三臂同出,几乎是贴着妄则圣帝和黄泉的脸,从他们各自身前端走了酒杯和茶杯。
咕噜
一饮而尽。
“砰!”
一声异响传来。
众人抬眸望去,原来是饶妄则给自己的小凳子绊到脚,险些跌到地上。
他掌握着风属性,怎么可能会摔到?
圣帝,又怎么可能会被吓到?
“呵呵……”
妄则圣帝轻笑两声,刚想说点什么,发觉祟阴的一个脑袋上的一颗巨大的妖异紫眼,刚好转过来盯住了自己。
他的所有话语,全部胎死腹中,眼神发直地僵在了原地。
叶公好龙。
真龙一降,胆裂心惊。
也是直至此时,妄则圣帝突然发现。
原来面对祟阴后还能站着,还能与之对话,竟也是一种勇气。
那徐小受那厮,又是哪里来的胆量,敢张口挑衅邪神?
“定然是因为本帝亲身入局,机会只有一次,太久没亲身与战了,哈哈,真是好笑……”
“竟是久违地体验了一把‘刺激’之感,这倒是百年来,最为新奇的体验了,哈哈,哈……”
妄则圣帝心下已经读懂了自己。
圣神大陆已许久无有圣帝亲身赴局之战,太安逸了。
彼时虚空岛一战,他前去的也只是一道圣帝意念化身。
那东西死了便死了,很难从根源上影响到本体。
细细一算,自打成为圣帝,自己其实脱离真正的“生死之战”……时间长到无法细数了。
当下之“刺激”,只是因由自己在祟阴面前,确实会有真正的危险罢了。
仅此而已吧?
妄则圣帝释然地笑着。
忽而某一瞬,祂脑海里闪过封天圣帝屈膝磕头,最后亦被魂裂的下场。
他屁股在半空僵了一下,最后镇定地坐回了小凳子。
封天圣帝?
十尊座中,尚有一介香杳杳。
圣帝与圣帝,又岂可同日而语?
祟阴尚未开口,重新落座的妄则圣帝,目视着酒杯从祟阴嘴下归来,主动出声,介入祟阴与空余恨的对视道:
“本帝,有一事相商。”
谈判,是要将掌控权掌握在自己手上的。
这个时候,谁先开口,主动权便会率先落在谈判桌的那人手上。
妄则圣帝贵为五大圣帝世家家主,有过多次在“五帝会谈”上被冷落的经验。
彼时他是插不上话。
这却不代表他并不会讲话。
乾始道氏未出道穹苍,道之一族未曾染指圣神殿堂之前。
他毋饶帝境在“五帝会谈”上的分量,也能排进前四,有时甚至能跻身前三。
“斟酒。”
祟阴放下酒盅,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微妙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空余恨。
作为古今忘忧楼的主人,空余恨刚欲有所动作。
妄则圣帝已经摄来了一侧文火正温着的酒炉,屈膝起身,身位又不至于超过祟阴地弯下腰,为自己面前空盏倒起了酒:
“好的。”
嘟噜噜……
酒液一点点往下倾泻。
空余恨欲起不起的身子僵着,欲抬未抬的手停伫,表情讶异地盯着妄则圣帝。
黄泉看向饶妄则的眼神,那就十分直接了:满布惊恐!
直至酒盅倒满,妄则圣帝如梦方醒,意识到方才自己完全没能挣脱指引之力……
尚未谈判,尚未施压!
本帝,给这刚刚复苏的小祟阴,倒起酒来了?
他那半弯到略显虔诚的身子凝固在了半空,只觉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变得晦涩,十分难以操控。
他想顺势起身随意施展一下身体,表明是因由坐太久而脚麻手麻了。
酒已斟满,此举无法掩饰什么。
他想坐下回归镇定,表示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酒已斟满,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做了什么啊!!!
妄则圣帝心头怒生风暴,面上倒是还能算是镇定,只轻轻放下酒炉后,指着身前酒盅道:
“请。”
只是斟酒一杯,于外人看来,彰显地也只是我毋饶帝境的礼教。
本帝,何须多想?
祟阴没有动手取酒,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六只手臂交叉在三个脑后,姿态惬意地盯着的,还是空余恨。
空余恨顺势将手放下,拿起刻刀,低头后又忍不住抬眸,再瞥了一眼饶妄则。
你在看什么!
妄则圣帝简直无法接受那个眼神,鬼使神差地,他往侧边火炉一指,解释了一句:
“本帝距此酒炉较近……”
似是觉得这解释不够,他又补充了一句:
“方便。”
不是,我在解释什么,我又在补充什么?
话一出口,妄则圣帝已悔到肠里去,嘴角都为之抽搐。
何须解释?
本帝一生行事,何须向他人解释!
黄泉面具下眉眼一挤,不敢多瞧,挪开目光。
他不作评价。
他只知道,在古今忘忧楼“狂”了这么多天,酒杯妄则圣帝摔碎过。
这酒,他头一次斟,还是为别人斟。
黄泉莫名庆幸起自己此刻带着面具,没让自我情绪表露太多。
他缩着双手,缩在腿上,姿态更拘束了。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余有一忧,期得一解,不请自来,望不见怪。”
人形态祟阴自落座后,从始至终就没正眼瞧过旁侧蝼蚁,哪怕有人会觉得自己在看他。
祂盯着的,永远就只有对面那道视来虚幻朦胧,立足于时间长河之上的缥缈身影。
“何忧?”
空余恨静静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抓着的是刻刀,覆住的是三头六臂的新木雕。
其实从祟阴的身上,他瞧不出半分焦虑。
然来者是客,古今忘忧楼,对于能登门拜访者,历来是来者不拒,有忧力排。
“述忧之前,尚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人形态的祟阴,似乎也学会了礼貌,言语之间极为客气。
不是……
妄则圣帝张了张嘴,很想说一句我呢,你们把本帝之言,当作耳旁风了吗?
很快他选择了闭嘴。
罢了,即便刚刚复苏,昔时亦为祖神,便当作是给祂祟阴一个面子。
此忧述完,再道合作之事罢。
“请讲。”
对于礼貌者,空余恨回之以礼貌。
其实对于不礼貌者——古今忘忧楼历来最不礼貌的客人妄则圣帝,他也回之以礼貌。
祟阴左右各伸一手,作拳抵住侧偏的左右脑袋,另外两只手则还是交叉负在中间脑袋之后,余下的双手环胸,姿态轻松地开口说道:
“倘遇不公之事,阁下是会漠以对之,或是出手相助?”
不公?
高高竖着耳朵的妄则圣帝、黄泉,率先一愣,祟阴何出此言?
空余恨眉头一皱,想到了徐小受。
若在面前邪神与徐小受之间作选择,他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毕竟此前有过接触,也相谈甚欢。
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问道:“何为‘不公’?”
祟阴轻笑,微微翘起的嘴角很容易让人误会祂是在嘲讽:
“不公,即为不公,甚难诠解?”
倒是不难理解,主要我不知晓你想问的是什么……空余恨开门见山:“朋友,有话但说无妨,古今忘忧楼里,无需拐弯抹角。”
祟阴闻声,三个脑袋同时低下。
阁楼四周,便起来了“呲呲呲”的谑笑之声。
许久,祂重回先前姿态,却是抄起一侧酒盅一饮而尽。
“斟酒。”
酒盅放下后,祂直视时间长河上的那人,重复道:
“倘遇不公之事,阁下是会漠以对之,或是出手相助?”
嘟噜噜……
酒盅满上,妄则圣帝放下酒炉,人懵在了原地。
不是,我在干什么?
我怎么还听祂话,面子给一次就行了,本帝难不成还打从心底,想当祂祟阴座下的斟酒童子?
空余恨也僵在了原地。
祟阴不语,他却从这重复的话音之中,听出了点什么来。
坏了,我才是那个拐弯抹角的家伙……
犹豫了下,空余恨只能从心头出发,思量道:
“若真有不公,我愿出手相助。”
祟阴一笑。
轰地一声,古今忘忧楼内降下重压,杯盏颤颤,人如浮萍,万事万物如有粉碎之象,却是卡在了濒碎的节点之前。
祟阴身后展露虚幻神座,三头六臂的紫色怪物小憩于上,目视过去、现在、外来三方。
茶台之前,人形态祟阴幽幽启唇:
“神鉴之下,言誓成谕,阁下,此话当真?”
空余恨没来由心头一紧,感觉接下来的话会变得无比重要,却不知晓这重要在什么地方。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
祟阴,似乎知晓“我”?
“从心之言,何必犹豫?”神座上的祟阴慵懒地翻了个身,茶台前的祟阴眸光戏谑。
是啊,我在犹豫什么?
空余恨张了张嘴,道:“倘遇不公,我会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