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泽站在一边，等他们都说完话才禀告说：“王爷说表少爷回来，应该接风洗尘，让小王爷和小王妃晚上一同赴家宴。”

    九如不解地看了看赵凌琪，明明昨晚已经摆过宴席，怎么又来一桌？想着既然是老王爷的心思，她做儿媳的不该妄自乱猜，就没有插嘴多问。

    薛霆岚将最近写的字一股脑地捧出来给赵凌琪看。赵凌琪很有耐心，特意让辛醅取来朱砂和毛笔，将几个他觉得不错的字给圈出来，并点头说道：“霆岚的字，确实比以往看着有力许多，这些画了圈的，都带给你父亲看看，他会很开心的。”

    薛霆岚兴致勃勃地看着赵凌琪画红圈。“表少爷陪着他就好，我去给他挑选晚上要穿的衣服。”九如起身言道。她觉得那朱砂的颜色有些刺目，想到自己在小院的墙上画过的牡丹，不知还在否。每一片花瓣，她点上颜色的时候，那种心情，已经都烟消云散得差不多了吧。

    此一时，彼一时。

    她的手隔着衣袖，下意识地握紧，又放开，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

    “九如。”赵凌琪唤道。

    她扭头看他。

    “姨丈喜欢看人在家宴中穿红戴绿，说是喜庆养眼。”

    “我记得了。”大太太也是这个喜好，怕是年纪长些的人，都不喜欢看到太过于素净的，觉得白黑灰都是不吉利的象征，出现在家里就不是喜兆。

    换过衣妆，九如揽镜而照，觉得面颊四周也像是笼罩了一层霞光，衬得面孔更加雪白柔美。

    薛霆岚换衣服的时候，脖颈还硬挺着往她的方向看。九如走过去，冲着他的额角屈起手指轻轻一弹：“你这个样子，让丫鬟怎么服侍你穿衣换鞋？要是等会儿老王爷真的发脾气，只能让你挡在前面了。”

    薛霆岚摸下额头，咧嘴笑道：“谁让九儿穿得这般好看。”也不等紫薇手中的腰带束好，双臂一拢，将九如拦腰抱住。九如笑着捶他的手，他也不避让，“要不，我们不去家宴，只待在沁月阁。”

    九如收敛笑颜，正色道：“老王爷说是有事情要商量，怎么能不去？你敢，我是不敢的。”

    “会有什么事情啊，父亲的话每次都能说得那么长，那么长……”薛霆岚将手臂尽力往两边拉扯，“听到后面，我总是困得想睡觉。”

    “想睡觉也要去。”九如接过紫薇手中的玉带，替他束好，很是细心地又替他将衣领拢好，“老王爷是薛王府的一家之长，他说话必须要听的。”

    薛霆岚心里有诸多不愿意，但还是乖乖牵着九如的手往外走：“九儿，那边是正厅。”

    “我们不是要去那里？”

    “不是说家宴吗？要去丹华小筑。”薛霆岚正儿八经地将她往另一边拖，还偷笑着道，“原来九儿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这是她嫁进薛王府后，第一次正式的家宴，没人提醒，她如何会知道？

    等他们两个到了，所有人像是早就到了。老王爷侧着头在问二太太什么，见他们进门，一张脸已经板下来，老王爷做出姿态，剩下的人都不再出声，整个丹华小筑里面静悄悄的。

    薛霆岚放开九如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给老王爷恭敬地行了个礼：“父亲，安好。”

    老王爷的表情真是精彩，先是一怔，又是一愣，然后居然笑起来，用手指着他道：“好，好，岚儿，这是谁教会你的？”

    “九儿说，见到长辈要行礼，难道不是吗？”薛霆岚一副等着老王爷表态的姿势。

    “对，你做得很好，这里还有三位太太，你也要行礼。”老王爷笑得胡子都快飞起来了。

    “大太太好。”

    “岚儿真是懂事了。”

    “二太太好。”

    “这，这，岚儿不必这般客气。”

    “三太太……”

    “我可受不起，王爷免了岚儿对我的礼数才好。”三太太最是会做人，已经起身走到九如身边了，“看着小两口儿手拉手进来，夫妻两个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王爷心里所想的事，今晚怕是能够成全了。”

    九如一时没听懂三太太话中的意思，不过她真是没有想到薛霆岚会在诸人面前演了这样一场好戏。要不是他主动出击，她还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应对老王爷的铁板面孔，真正是谢天谢地。

    “岚儿坐在这边，九如坐在他身边就好。”大太太出声了，将三太太的话给打断，“今日是表少爷外出十多日回府，我们也趁着摆个家宴，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九如按着次序坐下来，觉得好几道目光都冲着她来，她始终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没有抬头。右手背一暖，是薛霆岚隔着桌子按住了她的手，还很轻地捏了一下，这是要安慰她见到大场面不要心怯吗？

    也是，在沈府，她都没有参加过这样子团团围成一桌的家宴，至少看起来，确实是热闹的。

    “后来，你都没有再放过风筝。”非常细软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钻进耳朵里面。

    九如很慢地偏过头，看见坐在她左手边的是晴芸，穿着红扑扑的小衣裙，头发扎成两个包包，一双大眼正看着自己。

    那边，老王爷果然如同薛霆岚所说的，开始长篇大论说些她不怎么听得懂的事情，像是京城以外的生意最近很景气，还有庄子上的租子是不是要加半成，一桌子的人，也就赵凌琪与他有问有答，收放自如。

    “九如嫁进薛家快一个月了。”大太太一挥手道，“去把皇历拿来，我翻翻。”

    九如完全不明白，怎么老王爷说着家里赚钱的营生，一下子就扯到皇历上面去了。她听得赵凌琪很轻地咳嗽了一声，便将被薛霆岚捏着的手慢慢地给抽了回来。

    她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些她不太能够控制的事情。

    “新媳妇进门快整月，虽说是岚儿身体不好，但九如在洞房之夜并未落红，也总要给个交代。”二太太这一句话，像是晴天霹雳，震得她耳朵都痛。

    九如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要翻看皇历了。果然，大太太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把皇历送到老王爷面前，“王爷看看，今儿的日子确实不错的。”随即掀了眼皮看二太太，“妹妹这话说的，小两口儿没有圆房，又怎么能落红？妹妹倒是真替岚儿着急了不是？”

    “二姐姐是关心则乱，全府上下，谁不是拿岚儿当成心肝宝贝一样捧着。成亲生子都是大事，还是王爷安排就好。”三太太对谁都是一张笑脸，说话又中听，最适合打圆场。

    老王爷将那页皇历看了又看，每个字都能掰成两半似的：“既然是个黄道吉日，选在今日就好。”

    九如放在桌子下的手一直不停地打战，那种紧张感很快传染给了还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薛霆岚。他看看九如，再看看老王爷：“父亲，你们在选什么日子？”

    二太太将头微微侧过去，根本就是回避了，三太太笑而不语。

    大太太将皇历给收起来，清咳一声道：“岚儿成亲很多天，当时因为九如身带热孝，岚儿的身体又不是太好，也不方便细说。如今王爷估摸着，岚儿的身体已经养好，是小两口儿该圆房的日子了。”

    “我的身体好了？”薛霆岚迷糊地问。

    “是，都大好了。”

    大太太的笑容，在九如眼里有些模糊，看得不真切，就连他们几个说话的声音在九如耳朵里也是像蒙着一层纱，她半是听的，半是猜的。

    “那就是说我可以出王府，到四周走走看看了？”薛霆岚的心思根本就没有在“圆房”两个字上面。

    老王爷大手一挥，将他的话给打断了：“好了，出去走动的事情，以后再谈，先把圆房的事情定下来，就是今晚。”

    “姨丈。”赵凌琪忽然起身说话。

    九如赶紧盯着他看。说啊，说今晚不适合，说我还戴着孝不能冲喜，说薛霆岚的身体还需要多休养休养，说啊！求求你，说啊！

    赵凌琪与她的视线胶着片刻，转移开来：“姨丈既然有心让霆岚今晚圆房，那么不如我先去沁月阁准备准备。九如从娘家带来的丫鬟，看着是有些阅历的，应该会懂规矩。”

    九如觉得肩膀一软，整个人都快从椅子上面滑下来，拼命用力咬着牙才支撑住。

    “你过去帮忙那是好的，让三太太也一起过去照应着，她懂这些的。”老王爷很快将人都安排好。赵凌琪和三太太直接离席而去。

    “他们去沁月阁布置，我们继续吃饭。”大太太含笑看着薛霆岚，“岚儿不是最喜欢新媳妇儿的？怎么听到圆房的事，脸上都没有欢喜之色？”

    薛霆岚只听懂了前半句，咧开嘴笑道：“当然九儿是最好的。”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老王爷都给逗笑了：“以后，小两口儿要更加相亲相爱才是。”

    二太太觉得这种时候再泼凉水也于事无补，凑着上来说了句吉利话：“九如要快些给薛家添个男丁才是。”

    “这个倒是不急，不急的。”老王爷捻着胡须笑，“看岚儿愣头愣脑的，大概是心里太欢喜，反而不知道怎么笑了。九如怎么也不说话？心里头有想着什么，尽管说出来。”

    “没、没有想什么。”九如将头垂得很低很低，没有再去看过薛霆岚一眼。她知道，即使这会儿再显得无助也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征求她的意见，没有人会出手帮她。她从头到底，只是一个人罢了。

    这一顿饭是怎么吃下去的，九如根本记不清，她只听到身边的人一直在笑着说着，但是每个声音都离她很远，就连坐在她身边的薛霆岚，都显得十分陌生。

    等三太太回来，老王爷问道：“都布置好了？”

    “都安排好了，沁月阁的丫鬟个个伶俐，一点就通，表少爷又是会打理的，真正是个人才。”

    “凌琪又去了哪里？”

    “他说圆房的时候，还要备些酒水，特意去张罗，让我先回来了。”

    老王爷点点头：“饭吃得都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回沁月阁坐坐。”

    诸人都笑着起身，九如双手撑在桌面，腿肚子发抖，第一下居然没有站起来。薛霆岚疑惑地看着她，探身过来握住她的手：“九儿，你的手怎么像冰一样？”

    幸亏是老王爷已经走到门口，几个太太说话的声音又大，没有人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九如赶紧借着他手臂的力气，让自己站起来，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示弱，让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既然已经嫁了人，圆房也是迟早的事情。

    她的视线木然地停在薛霆岚的脸上，他有些关切地回望着她：“九儿，父亲在唤我们过去。”

    这个人至少不会令人厌恶；这个人至少可以安静地睡在身边；这个人，他，是自己的相公。

    “不要让老王爷久等，我坐得久了，双脚有点麻，相公你帮衬着我些。”九如将一半的体重交付给他。他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将半边的肩膀都交给她。

    他的体温，隔着衣料，依然是温暖的。

    九如闭了闭眼睛，漆黑一片中，赵凌琪的影子变得淡了。总是要放开手的，她已经认了。

    还没走到沁月阁前，就看到已经是红彤彤的一片明媚之色，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三太太拍着手笑道：“我就说她们几个能干，整个沁月阁看着都喜庆起来了。王爷你说是不是？”

    丫鬟小厮都站在门前，见他们进来就齐声道：“给王爷道喜，给小王爷道喜。”个个嗓音清脆嘹亮，听着受用。

    老王爷连声道：“好，甚好，明日到账上，给沁月阁的全部仆役打赏，打赏三个月的月钱。”

    “谢王爷打赏。”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比成亲那天看着还要热闹许多。

    等长辈都落座，锦缎的大红垫子又放在九如面前，她拉着薛霆岚给老王爷下跪。薛霆岚微微想挣开，嘴里嘟囔着：“又没有过年，怎么又给父亲磕头！”

    大家都在笑，笑声朗朗，大概只有九如一个人心里是酸的。

    “小王爷，小王妃，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沁月阁上上下下，像是一出早就安排好的折子戏，她不过是其中的一员。

    “时辰不早了，你们进屋去。”老王爷催促着。

    由春琴将两个人送进屋子，赵凌琪再没有出现过。

    屋子是平日里已经住熟的地方，被十多根喜烛映衬得红光一片，九如要费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事物。

    “如姑娘。”春琴的声音很低，喊的是她没有出阁前的名字，九如心中莫名地安定不少，“姑娘出阁，总是要圆房的……”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