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睡梦中，九如就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还用力摇着她的肩膀。她昨晚在灯下看大太太转交的账册，起先落在眼里的不过是些数字，越看到后面越惊奇，有些明白大太太让她仔细研究的意思了。等到一本看完，窗外已经泛了鱼肚白，她记得自己不过才合眼，怎么又要被叫着早起？

    “九如，你都快睡成小猪了，太阳都晒进来了，你怎么还睡。快些起来，快些起来，你答应过今天要陪我放风筝的。”薛霆岚见喊她推她都没有反应，凑在她耳边，提高了嗓门。

    九如惊醒地坐起来，苦笑着道：“相公，你的嗓门实在是大。”

    薛霆岚已经换好衣服，双手叉腰，神气活现地说道：“昨天你答应过我，要去放风筝的，为什么还睡懒觉不肯起床？”

    九如看看窗外，再看看薛霆岚，问道：“相公说太阳都晒进来了，那么太阳在哪里？”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说是去放风筝，但是也没有一大清早就去的。于是她耐心地说道：“相公，放风筝也是有规矩的，你知道吗？”

    “什么规矩？”薛霆岚反问道。

    “放风筝要讲究天气和风向，最好是风和日丽，微微小风。这会儿太阳压根还没露脸，怎么能够放风筝？”

    薛霆岚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已经相信了多半，直接坐在床沿上：“那要等几时才能放风筝？”

    九如拥着被子，一只手挽着散下来的头发，有些懒洋洋地皱着鼻子笑：“总要等我起来，换了衣服，打点你吃完早饭，我们才能去挑选风筝。”

    薛霆岚眼巴巴看着她，不做声，很是专心。

    “这又是在想什么？”

    “我觉得你真好看，脸好看，头发也好看。”薛霆岚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发绕在自己的手指头上，头发又黑又顺滑，他抓了几次才握紧，“九如，我原先觉得你名字好听，可是后来我发现父亲他们都喊你这个，我不喜欢。”薛霆岚手脚并用地往她睡的地方爬过来，像只温顺的小兽，“以后，我喊你其他的好不好？我喊你九儿，小九儿，只许我一个人喊。”

    被他堵在床上没办法起身，九如很是无奈地推推他：“你还要不要去放风筝了？”

    “九儿，九儿。”

    “是，是，相公。”

    薛霆岚乐了，自觉从床上滚下来：“你要穿什么裙子？我帮你拿。”一头扎进衣柜，瞬间看到屋中衣裙翻飞，一片狼藉。

    “好了，好了，小祖宗，我自己来，你先出去等我。”九如再不出声阻拦，怕是整个衣柜都要被他拆了。

    薛霆岚手里抓着衣裙，回过头说道：“我喜欢这个颜色，你穿。”

    “行，我穿。”

    “那我去帮你把你的丫鬟喊进来。”薛霆岚笑眯眯地将由他精心挑选的衣裙放在床头，转身出去。

    “相公，我的那个丫鬟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九如冷不丁地问。

    “春琴，她同我说过的，她叫春琴。”

    “嗯，相公记性真好。”九如笑着夸他。

    “那是当然的。”薛霆岚骄傲地抬头挺胸走了。

    于是，九如穿着薛霆岚选的衣裙，迎风站在后花园里，藕荷色的琵琶襟上衣配着绢纱杏色绣花长裙，裙角飘飘地听着跟在身后的两个丫鬟在窃窃私语。

    “小王妃的衣服真好看，才见的时候倒不觉得，这会儿往园子里一站，像是画上的人物一样。”

    “我也是难得见到把这两个颜色配在一起穿的，看着柔柔的，真舒服。”

    九如含笑回眸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海棠笑着答道：“在说小王妃的衣裙好看。”

    在园子中，拉扯着风筝线轴的薛霆岚显然也听见了，大声嚷嚷道：“是我给九儿选的，自然是好看的。”他选的老鹰风筝，体形硕大，方才辛泽帮忙放上天已经出了一身汗，这会儿还要看护着，跟着他跑，生怕他不留神脚下摔着。

    “你慢些跑，放风筝是很有闲情逸致的事情，你带着辛泽跑一身汗，还哪里来的雅致？”九如走过去，掏出手帕来，帮他印额角的汗珠，“你这样子，风筝没放多高多远，你自己先累坏了。辛泽，你也不说说他。”

    “小王爷放风筝向来如此，我们做下人的怎么能拦着。”辛泽抓了抓后脑勺，“要是以后有小王妃劝他才是最好的。”

    九如想一想问：“还有其他的风筝没？”

    “有很多花色，不知道小王妃喜欢哪一种的？”

    “我喜欢描花的，你去取一个来。”

    “那这边……”

    “这边有我。”

    辛泽很快就捧回好几个风筝：“小王妃，看看可有喜欢的？”

    九如稍稍翻看，挑出一只绘着芍药花的：“这个花样很好，花瓣尖还有一抹碧色，是谁做的？”

    “记不清楚了，有些是小王爷画的，也有些是表少爷帮着画的。”辛泽见她将风筝拿在手中，“要不要我帮着先放上去？”

    九如的嘴角扬起笑容来：“不用，我自己来放。”

    辛泽多少有些不放心：“小王妃，你小心看着脚下。”

    九如也不多言语，将线轴缓缓放松开一些，抬高手臂，五指张开，先试了试风向，心中已经了然。辛泽顾着那头，眼角的余光还不忘看护这里，结果不过是眨眨眼，也没见九如跑起来几步，那只芍药风筝已经悠悠然地飞了起来。

    她再换了个角度，释放着长线，放一尺顿一顿，再放两尺，眼见着线越放越长，芍药风筝已经快追上老鹰风筝的高度了，九如依然一派气定神闲，别说是出汗了，连呼吸都没有加快。

    “原来，小王妃是放风筝的高手。”辛泽这下是心服口服。

    薛霆岚见她参与，过来挨着她，见她纤长的手指不紧不松地控制着风筝的走向，那朵芍药花，仿佛在半空中翩翩起舞一般，煞是好看。他半张着嘴道：“小九儿，你好厉害，我要和你换个风筝，我要你的那个。”

    九如含笑与他换了线轴，又变成那只老鹰风筝在空中做出飞扑展翅的动作，活灵活现。一行人个个仰高了头看得新奇，不舍得收回目光。

    已经放开了手脚，九如索性卖弄起技巧，让老鹰风筝时高时低，盘旋飞翔。突然间，她手中的线轴猛地往回收，就看到老鹰像是活了一样，急速地俯冲下来，在众人齐声惊呼声中，老鹰风筝已经两翼平伸滑翔着又逐渐往上翱翔而去。

    “姐儿，别看了，二太太还等着呢。”

    “我不，我不，我就要看，你没见到那只大鸟多好看吗？只耽误一小会儿，母亲不会见怪的。”

    九如听到小小的争执声，转头看到一个小姑娘正跺着脚不肯走路，旁边跟着的老妈子又不敢动她，两个人僵持着站在那里。见她看来，老妈子先给她行礼：“小王妃安好。”

    “我认得你，你是岚哥哥的新媳妇。”小姑娘像是看到救命稻草，将老妈子一把甩开，直接跑到九如身后，露出脸儿道，“岚哥哥都在这里，母亲更加不会见怪了，我要留在这里。”

    “姐儿，别闹了，快过来。”老妈子碍于在九如面前又不能高声说话，急得汗都快出来了。

    九如将手中的风筝线轴交给辛泽，蹲下身来问她：“你是二太太的小女儿吧，多大了？”

    “我已经六岁了。”

    “叫什么名字？”

    “晴芸，薛晴芸。”小姑娘歪过头打量她，“姐姐，我们见过的，你记得吗？”

    “姐儿，小王妃是你嫂子，不能……”

    “没关系的，小孩子计较什么。”九如见她一直高高仰着头，小脖子挺得笔直，忍不住笑，“你是不是也想放风筝？”

    “我刚才看了一小会儿，真好看。别人放的，我以前也瞧见过，但是没有姐姐放得好。”晴芸兴奋得小脸儿都红了，“姐姐，你教我好不好？”

    九如笑着帮她整理下小衣裙：“这会儿，你母亲在等你，下次我们一起放风筝，你说好不好？”

    “下次是什么时候？”晴芸比薛霆岚还会算计，根本不是随便能哄的。

    “我想一想，下次的话，差不多是十日后，我提前让丫鬟过来告诉你。”

    “那么，我们拉钩。”粉嫩嫩的小指头伸出来，与九如的缠在一起，“打过钩钩，你就不会忘记了。”

    老妈子感激地又给九如行礼，搀着晴芸的手走了。

    “小王妃还是不要太记得与芸姐儿的约定才好。”辛泽一直站在她身边，直到那两个人都走远，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才开口。

    “是因为二太太会不开心吗？”九如淡淡回道。

    “小王妃真是心思通透，一点就通。既然小王妃什么都明白，我也就不用多嘴了。”辛泽看着离他们稍远的薛霆岚，“小王爷玩得很开心，在我看来，这就是最重要的。”

    “你来薛府几年了？”

    “五年。”

    “那时候，小王爷的母亲，就是薛王府的四太太还在世吗？”

    “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四太太。”

    “传说中的？”

    “听说四太太是绝色的美人，在世时，老王爷视若珍宝，小王妃看老王爷的态度就可以知道。小王爷受宠不仅仅因为他是老王爷的独子。”

    九如的目光在看着薛霆岚的时候变得异常柔和：“他真像是个孩子。”

    放风筝的兴头都还没过，二太太已经直接把沁月阁的人一股脑告状告到老王爷面前去了。

    九如与薛霆岚晚上散了步，回到沁月阁，见到一屋子的人都跪着，辛泽和春琴也不能幸免，老老实实低头屏息。老王爷坐在上座喝茶，静悄悄的，旁边还坐着大太太。

    薛霆岚愣了一下，呆呆喊道：“父亲，大太太，你们怎么过来了？”

    “你们白天放风筝去了？”

    屋里跪着的，多多少少松了大半的气，要是只说放风筝，那么也不算大罪了，小王爷既没有摔着也没有碰着，又是平日里寻常玩的。

    “是，和九儿一起去园子里放风筝了，九儿放得可好了，父亲是没有见到，她手里的风筝都像是活的一样……”薛霆岚还准备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九如在他背后很轻地扯一下他的衣服，他觉得有些痒，身子扭动下，反手要去抓九如。

    老王爷将茶盏往桌子上狠狠一扣，茶水四溅，所有人的姿势更加五体伏地，也不知道这一家之主到底是被触到哪个家规，气成这个样子。大太太依然没有出声。

    “你们都退下去，每个人革除一个月的月钱。”老王爷直视着九如，“你们两个留下来听我说话。”

    九如见众人哭丧着脸，很快地退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她飞快地想了一下，开口道：“霆岚不过是想放风筝，他不懂别的，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管与我说，让他先回屋可好？”

    老王爷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敢在他面前平稳开口，不卑不亢，还是替自己的儿子说了话。视线落到薛霆岚身上，显然薛霆岚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听到他声音一大，脸上微微露出胆怯的神情，被他的目光一扫，整个人往后又缩了缩。他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儿子也不是天生这样，如果要说责任，那么只能说他的责任最大。

    想到此处，老王爷的神态缓和了很多，清咳一声。

    大太太发声了：“岚儿，你回屋去，我们与九如有几句话要说。”

    “我不要离开九儿。”薛霆岚大声反抗，突然从九如身后跨步出来，挡在她的面前，“我知道父亲是要骂九儿。”

    老王爷不怒反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要骂她？她做错什么事情了？”

    “因为父亲的脸色很难看，说话声音又很大。”薛霆岚振振有词道，“九儿没有做错事情，不能骂她。”

    “我真的没有要骂她，不信，你可以问问她。”

    “相公，父亲只是要问我话，你要是愿意听，你就留着；要是觉得不想听，就回屋里等我。”九如都没有给他多想的时间，已经推着他的肩膀，“还是回屋子的好，我很快回来的。”

    薛霆岚被她说得半点意见都没有，自己乖乖走开了。

    显然是九如走对了一步棋，将原本更尴尬的气氛给微微调和了。

    大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盏，正色道：“你是聪明孩子，应该晓得王爷为什么会发火。”

    “是为了芸姐儿说要放风筝的事情？”九如已经猜到了。

    老王爷的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扣：“果然，你有颗剔透的心。”

    九如双手交握，目光下垂，不插嘴，不辩解，静听他们俩的话。

    “既然你都明白，又怎么会答应让芸姐儿来放风筝的？要知道王府门第的姑娘是不能做这些的。芸姐儿在你这里耽误了给她母亲请安的时辰，带她回去的老妈子说起园子里放风筝的事情，把二太太气得委实不轻，直接就到王爷跟前来告了你的状。要不是我拦着，怕是二太太能直接来沁月阁找你的麻烦。”大太太的语速很慢，显然是为了让她能够听得更清楚。

    虽然没有责骂的态度，但是每个字都像是针扎着般难受，已经不止一次提及她的身份是配不上薛王府的，别说她不是正房所出，哪怕真的是沈家的正妻所生，怕是在他们几位长辈眼中也是天生应该低他们一等的，不，不是一等，是远远的几等。

    九如有些庆幸，她将薛霆岚给支开来，固然薛霆岚未必能够听明白这些，她也不愿意旁人当着自己相公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贬得越来越低。

    “你嘴上不说，心里却未必喜欢听我说的话。”大太太就没打算放过她，“以后岚儿喜欢玩那些，他要你陪着你就陪着，但是别再招惹王府里其他人一起了，听明白了吗？”

    “都听明白了。”九如不想让她看出更多不悦，装得一脸心领神会的神态。

    “当初特意将新房挪移到沁月阁，就是想不用离正厅太近，让你们远远避开旁人才好的。最近你们没事也不用到正厅来请安，免得让二太太撞见，她又为难你，大家面子上头也不好看，王爷更是难处置家务事。”

    “谨遵大太太教诲。”

    “你能听得下，放进心里才是最好的。要是岚儿问起你，我们同你说了什么，你应该知道怎么回答他了？”

    “我都知道。”

    大太太对她这种卑谦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我也是为了你好。”

    老王爷见事情都交代完毕，直接起身走人，临了扔下一句话：“照顾好岚儿，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大太太离开得慢些：“我交给你看的账册，可有看完？”

    “昨晚连夜看了一本，还有一本没有看。”

    “贪多嚼不烂，你慢慢看，看完我自然还会问你的，你不要辜负我才好。”大太太若有所指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后，你要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才好。”

    前面一句话，九如多少有些不明白，再听到后面一句，算是一知半解了。大太太与其余两位太太的关系并非表面看起来这么和睦，她在物色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手，这个人还必须是王府内部的成员。

    而她，正是大太太物色好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