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袭
马厩里,维克多边打哈欠边给爱马上鞍,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像是被人抓住似的。他猛一回头,正对上一双透出严厉目光的蓝色眼眸。
“左澄人在哪?”
“哪个左……你问那个乞台人?他不是住在村长家对面吗?”
望着女队长的背影,维克多忍不住嘀咕一句:“唉,瓦涅奇卡小姐!他的住处不是你自己安排的吗!”
左澄走到街上,正撞上骑马赶来的瓦列莉娅。“左先生,您就站在我旁边,不许到别处去!”
“出什么事了?”
瓦列莉娅指向街道对面的山岗。“我们的哨骑在山岗后的林子里发现了大批不明身份的人马。”
就在这时,人们发现村庄西面的一处丘陵的轮廓被火光映照出来。从家中翻出一套年岁比他自己还大不少的锁子甲、匆忙穿上才走出来的老村长刚好看到这一幕,登时急得捶胸顿足,因为那里有一处他的私人小庄园。
瓦列莉娅和刚赶来的巴拉巴什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许多,因为帕维尔和几个塞契人被安排在庄园里休息。
聚集到街上的村民和士兵愈来愈多,声音也愈加嘈杂。瓦列莉娅“刷”地一声拔出马刀,高声下达命令:“维克多,东边有一条小道从侧面通向山岗,你带全部骠骑兵去路上待命。如果有人从道上袭来,就在那里阻击敌军。如果敌人不来,你就找准时机,顺路攻上山岗。”
“巴拉巴什支队长,你分五个人给维克多,其他人下马和民兵共同扼守主街。记得留下拉古京。”
“村长,你负责在村里每一个路口分配人手,多带矛枪。把村里的火器收集起来,分发给会用的人,驻扎在靠近山岗的主街两边的房屋里。维克多,你把你的火枪留给村民。教堂也要派人把守。”
“谢苗,你也守在主街吧。”她最后看向早已披挂整齐的铁甲骑兵军官。
瓦列莉娅的声音清冷而威严,军民们马上按照她的吩咐忙碌起来。蜂王村的村民们大都听说过,在前年的第二次射石桥战役中,一个金发女骠骑兵领着一小队人马突袭了海尔辛布置在侧翼的一个炮兵阵地,夺下八门大炮,还斩了一个掌旗官。这场小战斗成了那天努恩军溃败的起点。
大约过了十分钟,各种忙碌的声响逐渐平息。村庄陷入一片寂静,几乎只能听到柴火燃烧的“哔剥”声。派去庄园侦察的村民还没有回来。一些人开始怀疑,哨兵所看到的人马不过是山贼在虚张声势,他们的真正目的只是抢掠庄园罢了。于是人群中又传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嘎吱,嘎吱。”驻守在靠近山岗的房屋内的民兵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愈来愈近,纷纷捏紧了手中的火铳。
“嘎吱,嘎吱。”怪声终于传到了主街的防御阵地上,一切细微的谈话声顿时戛然而止。
几个大胆的人忍不住向外探出头。
“一辆板车?”
主街上分明有一辆用于装麦子的板车,正沿街缓缓往下滑。但一旦过了那部分比较陡峭的道路,失去动力的板车便停在了路中央。
瓦列莉娅示意两个塞契兵去看情况。但随即她自己也压抑不住好奇心,拨马跟在后面。左澄见状,也越过刚布置的由防野兽的栅栏组成的简陋防线,跟了上去。
“是您叫我跟在您身边的。”左澄理直气壮地回应女骑兵严厉的眼神。
那些先围上去的塞契人和村民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纷纷躲到一边,有的捂住嘴巴,有的发出惊叫,人人脸上皆是惊惧之色。瓦列莉娅倒是不至于被吓到,但也勒住缰绳,紧咬嘴唇。
左澄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前。板车上盖着的一块染血的白布已被掀开大半,露出一摞血淋淋的人头。其中一个,鼻梁两边只剩下两个血洞,但依然可以从下巴蓄着的山羊胡辨别出此人便是昨天撞见的那个白银学院的蓝袍法师。紧挨着的一个女孩的头颅,一双绿眸里满是惊恐。站在一边,似乎还能听到她的尖叫。
“是他身边那个女学徒。”左澄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但他年初的时候见惯了死亡,现在倒是比一般民兵镇静许多。
“看哪,他们来啦!”一个民兵惊呼起来。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山岗上站满了来路不明的骑兵,其出现之突然,仿佛凭空乍现。
带队守在临近山岗的一个路口的老村长,拨开两个村民举着的草叉,借着刚好洒在山岗上的月光与星光,勉强看清了对面几个骑兵的面容和衣甲。
“鞑靼?”看到那一张张严峻狰狞的面孔,村长大吃一惊,慌忙缩回自己人的长矛、弯刀与斧头之间。他年轻时曾几次随商队到科特延汗国讨生活,对那种装束很熟悉。
“快,回到预定阵地!”瓦列莉娅大声招呼身边的兵士。她的话音未落,伴随着刺耳的破空声,从山岗上射来一轮箭。这场箭雨并不密集,许多落在房顶、屋檐上,没有一个人受伤,但还是在军民们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有几枝箭射得较远,落在离那匹火红色战马的后蹄只有两三尺的地方。刚翻过栅栏的左澄回头看到这一幕,禁不住脱口而出。
“中尉!”
刚说完,他又后悔有些失态,希冀瓦列莉娅没有听见。
女中尉倒是一直气定神闲,待到众人归位,才拨马穿过栅栏间的空隙,回到阵地中央。她看向左澄,微微一笑,说:“要是连几枝箭都怕,我要么不做骠骑兵,要么早就让人杀死了。”她故意用很高的声调,似乎是为了让大伙都听见。
“只有枪弹或者术士的妖法才能把我们的梅察洛娃(瓦列莉娅的姓)打倒!”巴拉巴什看到这是一个振奋士气的好机会,立刻跟着起哄。
接着,瓦列莉娅转向众人,目光坚毅,开口却是温和的语调:“鞑靼鬼子的脊梁骨早被我们的祖先打断了。他们遇到弱小的对手尚可叱叫前进,敌势稍强,就只敢四散逃命。待会大家只要不退一步,晚些便可回去补觉了。但若是你们的勇气还不如对方,就别指望他们会爱惜你们的田地、房产和家小。”
啊呀,真是不错的战前演讲,只是不太顾及我的面子。左澄看着斗志昂扬的众人,有些尴尬地握着刀柄,握出一手汗。有那么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涌现出一股奋呼冲击的武士般的激情。
“只是自尊心作祟,还是……”他惊讶于方才产生的想法,甫一抬头,正对上那对水灵的蓝瞳。下一秒,他慌忙侧身,看向山岗上的敌军;女中尉也赶紧将罕有的温柔目光藏到长长的睫毛下边。
此时此刻,蜂王村主街对面的山岗上。
眼见三轮箭矢已放完,答儿赤转头看向背着号角的传令兵。传令兵心领神会,卖力地吹响号角。第一排的五十多名鞑靼骑兵,接到号令,当即拍马舞刀,呼啸冲下。
答儿赤满意地捻捻胡须,随后斜眼瞟了瞟身边一个一身萨满打扮的老者。老者眉头紧锁,眼神阴沉,使他那张布满麻子的脸更加丑陋骇人。
“老头子,如若我们今天打不回粮食,没两天我军就要杀马取肉以为继了。”
老者冷笑一声:“宰桑(宰相)大人,如果今天这一百五十人陷于此地,倒也能替我军节省不少粮秣。”
答儿赤倏地睁大了他的那对两条细缝似的眼睛,正要发作,突然被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枪声打断。他转向战场,但见一团白雾将主街上的突击队分成两截,地上平添数具马和人的尸体。少数人马冲到栅栏前,被民兵的矛枪拦下,在混乱的白刃战中逐渐陷入下风。攻击另外两三个路口的骑兵虽然伤亡不大,但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原本要做扑向羊群的狼,现在成了砧板上的肉了么?”老者闭上眼睛,轻声叹气,似乎一切早如其所料。
鞑靼宰桑拭去额前汗水,叫来一个传令兵,吩咐他命第二批骑兵绕到村后进行攻击。话毕,他转向老萨满,努力维持镇静的语调。
“我答儿赤,何尝不想像大兀鲁思时代的宰桑一样,端坐在大帐里,代大汗接待斯拉维亚诸大公的使臣?然而时过境迁。今日我若不带这不足两百的骑兵打草谷,我军就不能完成海尔辛大王交给我部的任务,海尔辛也就不会如约扶助我绰和特部建立新的兀鲁思。我们已经克服千难万险,潜入斯拉维亚腹地,总不能半途而废吧?请萨满一定坚定信念,全力助我!”
老萨满表面上勉强挤出几句场面话,心底却对这个新宰桑不屑一顾。
“哼!要不是这个答儿赤撺掇,老汗王怎会把部民托付给多罗部,亲率千余精兵,翻山越岭来此死地!现在绰和特部存亡悬于一线,他却凭此得到了宰桑的职位。明明我们已经为努恩人吸引住斯维特拉娜,那个魔鬼却还要我们为他的鲁莽计划付出更多!如果近期我们无法和海尔辛招来的其他部队会合,那么覆亡是迟早的事。”
萨满越想越觉前途灰暗,心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似的。答儿赤却顾不上管他了。因为村里的喊杀声、兵器交鸣声骤然变大,像是第二支鞑靼兵已从后方杀到。
快要得手了吧?宰桑的心头出现了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