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竞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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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老怪物

    金狐女人很尴尬,分明此事与她没什么关系更多的要怪到归化城那帮官吏头上,可她还是感觉刘先生看她的眼神像是父亲打量自家不争气的幼子,想打却有下不了手只能恨铁不成钢叹气。身旁紫菀侧目的样子分明和吃着小食看戏的邻居差不太多,像是还在说什么“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还有这般不争气的……”

    天可怜见呐,她不过就是个给归化城里南院户部账上那些参股东家老爷们看场子的管事罢了,又不懂河工河务,也从来没人告诉她说她除了管理极乐世界外还要再去干这些!

    “呵呵……”压抑不住的爽朗笑声响起,三人都循着笑声看向席地坐在岛中心的那人,他身体后仰双臂被铁链吊着以一个极度贴近地面的却下不去的姿势半躺半做,谁也说不清楚这老怪物究竟是睡醒了抻抻筋骨还是听了几人方才的话给逗乐了。

    紫菀和金狐女人全身紧绷,她们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老怪物尚不知道他的斤两,但是看着刘先生指的洞天四壁上所谓这老怪物打出来的痕迹便知道这老怪物的称呼绝对没错。他能在那般远的距离上在坚硬石壁上打出方圆数丈的深坑,现在他们近在眼前就像是摆在他餐桌上的小菜,这老怪物若是还有这种水平的功力便只要伸伸手就能碾死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哟!醒了,何时醒的?”刘先生是三人里最轻松的,瞥了这老怪物一眼若无其事的开口和在毡帐里坐着唠家常一样。也不知是他和这锁着的老东西相处了几年相信彼此的交情还是这刘先生真相信自己的本事族可在这老怪物手下保命。

    “你小子把我吵醒的,就在你嚷嚷着这湖底下有条连通外界河道的孔洞时。”老怪物声音雄浑洪亮,听起来和乡间健朗练拳的老叟没有不同。他双臂发力坐直,紫菀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在这人面上想要看清他的相貌。只是这老怪物一头灰白乱发遮挡着国字脸也盖着那双眼睛,什么都看不真切。不过只是如此紫菀还是心里一紧,那感觉如同在山野隔着丛林与猛虎对视,他似是潜伏着随时准备扑食,而且只听声音这只年迈的老虎似乎状态还不错。

    “你今日来早了,还不到早饭的点。”老怪物视线在两个美娇娘身上毫无留恋,扫过一眼直接转向两手空空的刘先生。

    “现在可不是担心早饭的时候……爷是来和你辞行的,说不好今日就是你我见的最后一面了。”刘先生向着紫菀努努嘴,“人家是归化城里贡王爷派来找你的,爷想着她不论是因何事来找你最终结果怎样爷都不用继续呆在这鬼地方了。”

    “哦,是元唐那个小鬼派来的……是这么个理儿。”老怪物再度瞥了紫菀一眼一脸坦然,“那你就更应该带些好吃好喝的来,凭着咱俩这些年的交情不论是我给你饯行还是你小子送我一程怎么着都得摆上一桌上得了台面的好酒好菜吧……你小子居然空着手就这么来了,这几年心里长草长疯了吧。”

    紫菀看着这老怪物片刻不敢大意,左手摸在右手皓腕上随时准备把那能取人性命的毒物抛出。这老怪物在此被关了多少年估计他自己都不清楚,当今世上只怕武评十人都不敢说能稳稳摸准此人脉络,谁知道这老怪物会不会暴起伤人,她紫菀大好年华花容月貌又身负使命可不想给拍进身后的石壁里。

    “嘿嘿……是我的错,就因为你这么个老怪物爷也给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好几年,猛然听说要走了有点得意忘形。”刘先生一手摸着后脑勺竟有几分赭颜,他把酒葫芦塞子盖好丢给坐着的老怪物,“别的都没带,就这个了。你也别介意,将就将就吧,爷一半你一半也算是全了咱们两个这几年的交情。”

    那老怪物双腿伸直高高弹跳起来,飞身伸手去接半空中的酒葫芦。两条铁索在半空中拉得笔直,足有壮硕成人手臂粗的铁环环环相扣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紫菀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看见两条锁链另一端钉在石壁上的石钉都稍有松动,然后两道石刻神像上光华一闪抓紧石钉又把它给拉了回去。这老怪物就借着这股回拉的力道荡回岛中心他原先所处的位置,双足脚尖点地斜斜倒下却又不贴着地面,他一手举着打开的酒葫芦刚好在自己张开的嘴上方,酒水一线入喉。这场面和跑江湖卖艺说书的讲的那些练睡梦罗汉拳的老乞丐酒肉和尚有的一拼。

    酒水很快倒光,老怪物双腿脊背发力猛地站直顺势把空了了葫芦扔还给刘先生,老怪物一抹嘴说;“真难喝。”

    “那也没办法,眼下就这个条件。”刘先生接过葫芦摇了摇然后闭上一只眼顺着葫芦眼往里看,随即悻悻挂回到腰间,“爷回去再拿一壶好的过来?只怕你没那个时间呐。”

    “是吗?”老怪物看了眼直愣愣盯着自己的紫菀,“吓傻了吧……我早就说过元唐那小子成不了大事,精于算小账而不顾大义,做些生意买卖养家糊口还勉强凑合,稍稍做大些都不行……现在看来那小子果真是越混越回去,现在挑人的眼光还不如当年,好歹他那会手底下还有个萧逸才能趁我不备偷袭沾点便宜……”

    “您是九国末年五大宗师里的‘北拳魁’金泰?”紫菀打量一下这老怪物,之前坐着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这人当真是高大魁伟,身材足有九尺高却又丁点不显臃肿,一切都是恰到好处。只是这人属实是邋遢了一些,身上的灰布衣裳也是用错乱的针线胡乱从两臂袖口缝到腋下在延伸到下摆,想来是两手吊着不好穿衣才将长衫裁开套上后再缝好,看针脚应是刘先生的手笔,杂乱得很。

    不过话说回来就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样子和他对面同样不修边幅的刘先生站在一起还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乍一看上去居然像是一大一小的两代人。难怪刘先生说几年来和这老怪物相处的还算不错,只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老话是有道理的。

    紫菀算算江湖上说萧逸才战胜金泰登上武评的日子惊呼:“您几年不是得有一百来岁了?居然还活着?”

    “这么些年没让你们给折腾死也确实算是我命硬。”金泰嗤笑一声,“元唐和萧逸才他们俩也还活着呢吧。”

    紫菀不作回答反问:“您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你方才不是见过了吗?能跑能跳,还没让你们药死。”

    “药死?”紫菀扭头看向刘先生。

    “看爷作甚,爷这个看门人说白了就是个看门送饭的狱卒。饭食都是装在食盒里准备好的,爷自己充其量也就是偶尔捎带手拿两壶酒下来和这老怪物一块喝两盅……爷可没给他下过什么药。”刘先生翻了个白眼,想喝两口又想起来酒都让这老怪物给喝没了,伸出的手僵在原地又尴尬缩回来拢在袖子里。

    “我们确实常年在送来的饭食里下药。”金狐女人点头承认,“贡王爷和南院大王一起下的命令,说是尽力削弱无间里关押的这人,我们就给他的饭食里下了些软骨散之类的东西……不过都不致命,为了防止这人出现抗药性甚至被同一种药力堆积取了性命,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种药……没有上面的命令我们甚至都不敢下来看看,更不要说是害他性命,万万不敢。”

    紫菀打量眼前这自称金泰的人,方才纵跃身手矫健得很,险些就叫他给挣脱出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中了药的人。

    “别猜了,他们下的药还是有点作用的,若是没了这份药力你当这真能困得住我?”金泰轻蔑一笑,“盈乎万钧,必起于锱铢;竦秀凌霄,必始于分毫。何况我当年还顶这个‘五大宗师’的名头,在这鬼地方又是几十年的积累,岂是萧逸才那种只会巧于机变玩些不入流小伎俩的家伙所能尽知的。”

    “如此就好,王爷还真担心您老得站不起来了。”紫菀满是异域风情的脸上嘴角勾起笑容,“王爷托我来问问您几十年来可想清楚了,可愿意将当年王爷问您的事如实说出?”

    “这么多年他还惦记着呢?”金泰哈哈大笑,“也是啊,若是那元唐小儿真的放下了又岂会让我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王爷交代,只要您将当年王爷想知道的那事如实和盘托出便能放您自由。”紫菀摸出串在一起的两枚古铜色钥匙当着金泰的面晃晃发出清脆响声,然后按着贡王爷的说法循循善诱,“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相关的那些人如今便是没死只怕是也老得没了牙,您又何必还执着守着呢?严格说来非是我家王爷把您锁在了此处不见天日,实是您自己困住了您自己,眼下就有个机会可以让您从此解脱。”

    “嗯,一听就是萧逸才那小子旳味儿。”金泰想要双手捧腹却做不到,只能是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挤出几滴眼泪,“当年我便告诉萧逸才那小子说那些传闻不过是空穴来风无根之水信不得,当时他便不信趁我与人相斗落败重伤之际动手偷袭我,想不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和他那个主子元唐还惦记着呢……就这还说让我放下执念从此解脱?该放下解脱的怕应是他们吧?”

    “如此您是不愿意?”紫菀松了一口气,面上的笑容竟是比方才还要真诚几分,“王爷托我转告您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若是如你所说,我都是个活了百来岁的老头子了,我当年在江湖上风光的时候只怕你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子还没出生呢……真当我现在落魄了就怕了?大丈夫又何惜一死?”金泰说着说着反而平静下来,真真是看破红尘直面生死的高僧。江湖传闻金泰年轻成名后曾经隐身在中原佛门圣地须弥寺随胡僧龙树修行,料来这个应该不是什么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都说女娃子胸大无脑,不想你还有些内秀……”金泰目光如电直直在紫菀身上扫动,紫菀当即低下头颅。

    紫菀可不是什么娇羞,那秘密是何王爷不曾告诉她,现在要她听这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把王爷想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她也是没这个胆量,便只是转手地上一封信紫菀都得把心提到嗓子眼。过往在王府里看到了什么先不说,眼下的她可不比往常的她,金泰这样的大宗师都关在此地几十年,她紫菀被碾死了都如同王爷走路抬脚踩死了一群蚂蚁,连问都不会有人问。

    现在好了,这老东西说的是真是假无所谓,重点在于他不开口,王爷要的肯定不是这样的结果,但这对于紫菀来说却是最有利。这也是她把金狐女人拉下来的原油,有了她作证紫菀便能证实清白,否则有何必冒这个险,王爷可没明说把这女人也拉下来。

    “您可是确定了?”紫菀再度开口询问。

    “确定,没什么好说的,要说的该说的几十年前就说完了。”金泰掀开长衫后摆坐回原地,“你要动手应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给我这老东西最后一炷香的功夫,我跟这个跟我一道喝了几年酒小混账交代一下后事,行个方便吧。”

    “老怪物你可别害我。”刘先生跳脚,“咱们好歹有几年的交情呢,你就不能放爷一马?爷眼瞅着就要逍遥去了了呀……”

    紫菀稍稍犹豫,膝盖微屈施了个万福,金狐女人同样如此。

    “你们不用走,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头子我最后这几句话也没什么见不得人。”金泰盘膝坐好,声音依旧雄浑透着股冷静平淡,“小混账你也说了,咱们两个好歹是有点交情,你最后帮我个忙——全尸什么的我是不敢奢望了,不过好歹给我收敛一下。”

    “行,这个好办。”刘先生一拍手,“你这老怪物怎么说也曾是江湖上真风流的大豪侠,断不至于让你曝尸荒野。”

    “我年轻时常自衬做事无愧天地鬼神良心,这些年清心寡欲倒是觉得年轻时好勇斗狠伤了些慈爱长者与无辜人,只是遭此一劫罪孽应以赎清……”金泰长出一口浊气,像是吐出了百年间的一切恩怨情仇悲喜欢乐。夜明珠淡淡的光亮下迷蒙气体中似乎有点点飞沫舞动,每个都是他的往昔,就这么随风消散在天地间,“给我弄口棺材,不用太好但板子也不能太薄……”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多事呢?”刘先生有些不耐烦地翻白眼。

    “呵呵……百年人生嘛。”金泰笑笑,“你要是方便,就顺路把我送回须弥寺……别送我到山上碑林塔林,你到介子山下去找……”

    “你别说了。”刘先生伸手打断,“爷肯定不顺路。”

    “那就找个山清水秀不见人的地方把我埋了。”金泰还是笑呵呵的丁点也不见恼火生气。

    “这个好办。”刘先生松气点头,“还有别的什么没?”

    “没了……就算是还有估计你也不想听。”金泰看着刘先生,目光温和,“劳你送了几年饭还蹭了你几年酒,眼下又有这些事要麻烦你,说起来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教你几手?”

    “别价,你老人家就行行好饶了我吧,可别再给爷添麻烦了。”刘先生赶忙制止,“爷后半辈子就想着逍遥竟朝夕,可不想有那么些破事。”

    “人生区区不过百,到头来又有几人能生前俯仰无愧天地,又有几人能身后褒贬任凭春秋……我金泰死而无憾了。”金泰又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紫菀,“行了小女娃,有什么手段你就用吧,我金泰就在这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