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竞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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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首往年英雄事

    差不多的故事经由不同之人以不同方式展现出来袁泠已经看过何止千百遍,可每一次袁泠都能沉迷其中,而台上谷姓老先生便是在袁泠看来也应当是这一道中的佼佼者。是以等到惊堂木拍案,台上老先生向着四方客人拱手微笑收拾好东西,由茶馆小厮冷着到后堂去见茶馆掌柜的,她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就感觉自己腹中空空。

    “嗝。”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袁泠扭头就见着坐在对面的小丫鬟低着头,双手捂住嘴巴,脸蛋儿红得能和家里逢年过节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有的一拼。

    再一看满桌的杯盘狼藉,袁泠随口一问;“有这么好吃吗?”

    “小……公子,粗茶淡饭而已,说不上什么好吃不好吃,就是佐着故事就着茶水吃下去的时候不那么无聊有个滋味……”茗儿双手放在腿上扭在一起绞结成一团,声音在周围愈发火热的讨论招呼中更像是只蚊子叫。

    袁泠看着这个小姑娘,打开折扇轻摇一言不发。

    算起来她们之间的主仆情分也有十年了,起先是袁泠自己在外拜师学艺,原有的那些婢女都以“何尝有女侠闯荡江湖带使唤丫头”为由让她留在家里,等到她建业十年十二月返家过自己的十岁时日在家里看到那个才五六岁大小刚进袁家的小姑娘,一双眼睛就挪不开了。

    当时是因为什么呢?袁泠仔细回想当时自己的想法,或许真的就只是被这个低眉顺目软软糯糯小丫头当时手足无措我见犹怜瓷娃娃一样的模样吸引了……

    袁泠再度仔细打量小姑娘几眼,愈发觉得当时自己可能真就是这般想法。瞧瞧这小模样,让牙行的人卖去扬州当作瘦马养了估计也应是养在小楼最顶层的吧……

    回想一下那个无论人前人后都跟大哥袁翰非常登对的嫂子在自己小时候总喜欢捏自己的脸。而且据说,南齐时候某位长公主以“男子污泥成身,女子清水为体”之由,做下不养面首反蓄宠姬的荒唐事。上行下效,不少士族贵妇人都是秦淮河玄武湖的常客,一掷千金丝毫不逊色于文豪富商……

    每每念及此处,袁泠觉得当时自己从那个堪称纨绔子弟标杆的二叔手里横刀夺爱是很可以理解的,喜欢漂亮讨喜小女娘的儿郎们遍地都是,有同样喜好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嘛……

    许是当时童心未泯,身边有了个小年纪的袁泠想着自己应该做个“好姐姐”走到何处都带着茗儿,袁泠漫山遍野乱跑打底子茗儿跟着一起跑;袁泠在山崖练剑茗儿拿着个树枝胡乱挥刺;和茗儿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两个姑娘会一起香汤沐浴,然后年纪大些的袁泠用女儿家的方式调笑欺负小丫鬟……甚至有时候袁泠会抱着茗儿一起入睡。

    所有人都说茗儿真是个有福气的,袁泠把这个小丫头当作亲妹妹养了,袁泠自己有的茗儿基本上也都有。家里家外都说,茗儿就是袁家的小小姐,袁泠自己也是这么觉得。这块料子真不错,做成襦裙茗儿穿上肯定好看;这道鳜鱼好吃,茗儿肯定喜欢吃;江湖那么有趣,茗儿肯定也喜欢……江湖多好啊,圣贤说相濡以沫都不如相忘于江湖,这么好的江湖一定要和茗儿一起去看看!

    茗儿被袁泠看得浑身不自在,每次如此时袁泠都会想着法子捉弄她,小姑娘怯怯小声询问:“小姐可是饿了?要不我再去叫些?”

    “叫少爷。”袁泠纠正茗儿,收起折扇起身,“不了,故事听完了,咱们在这待的也够久了,咱们换个地方,莫要让大哥的人寻来。”

    袁泠起身拍了一粒碎银在桌上走出门去,茗儿看着她背影赶忙收起那粒银子,从脚边书箱中摸出一个钱袋子胡乱倒出十几二十几个铜板在桌面上,也不细数,收拾好一切背上书箱小跑两步跟着袁泠离开。

    “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出城啊?”茗儿问道。

    “叫少爷。”袁泠瞥了茗儿一眼笑意盈盈,“等等吧,本公子自己自是是这城墙城门如无物,几个起落也就过去了,这不是还有你嘛,等这两日我想想办法再说。”

    “哦。”茗儿小声吐出口气。

    幽州刺史刘钰最近很悠闲啊,哦,不对,是这两年都很悠闲。悠闲得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和师爷下棋,一如现在。

    大景高祖皇帝建国时吸取西乾宦官外戚专政频发、东乾率臣把持地方军政目无朝廷君王的教训,又有感于大庆过于极端重文轻武以文臣干预武事致使国家军事贫弱,从朝廷到地方各级衙门无不以“军政分离,文武对峙”为原则分设官职差遣。

    上到朝廷中央东西二府及所属各部、寺、监,下到地方州郡县和各军将军,各个衙门权职统属明确、裁撤无用冗官,使得大景朝廷运作高效而开支日减,由是成为本朝一大善政,经太宗文宗两位皇帝缝缝补补小做变动沿用至今。

    时至今日,大景朝堂文武分立,以文人入主政事堂掌国朝政事,以武人入主枢密院掌国朝禁军事。杜绝文人“外行指导内行”插手军事和武人以军权干预政权滋生不臣之心的可能性。

    原本以刘钰正三品幽州刺史的职位比驻扎在幽州的建威、静塞还有在幽辽两州游弋的突骑三位将军的品阶都高。再有自太宗皇帝永平六年第四次北伐虎头蛇尾的结束以来,到今天这几十年里幽辽两州边境鲜有摩擦,千人规模以上的战事更从未发生,可谓承平日久。所以幽辽两州几十年来一改国朝初年重军务轻民事的情况,轻徭薄赋、发展农商、促进平民生计,还有就是缓和大景大渝两国的边境矛盾以改善两国关系……幽州刺史刘钰这个一州主官整日里万事缠身,忙得脚不沾地。

    所以刘钰建业十年到任幽州刺史之后的六七年里都是脚不沾地的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刘钰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从银台使外放了幽州刺史这么个缺……”

    不过元圣五年秋九月之后,每日披星戴月忙到深夜的刘刺史一下子就成了整日里品茶下棋含饴弄孙的闲人了。原因很简单,小寡妇再嫁——上头有人了。

    从二品安东大将军携天威到任,刘钰自视还是作那识时务的俊杰循着天道功成身退好些。时下邦有道还是邦无道刘大人说不好,可刘大人毕竟人老眼不瞎,螳臂当车的是个什么下场总还是知道的,和旧九国及叛乱三王相比,他刘钰算不得什么。

    “老爷,京里来信了。”门房手持一封红色火漆完好的信封,双手捧着交给刘钰。

    “嗯,去账房领十两银子给信使。”刘钰挥挥手打发走了门房,看着门房离开才撕开信封。

    刘钰看完信就把信丢到一边,满不在乎地继续下棋:“咱们这皇帝陛下虽说好武事,不过看起来对于那帮子臭丘八也没那么放心。也是,西南改土归流改成那个样子……今年加派了一位巡边御史,过几日就要到了,让咱们小心应付,恩师还真是谨慎过了头。”

    “你说咱们小心个什么?人家是来找陈大将军麻烦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一切皆有规制,照章办事便是……”刘刺史落子完毕,端起茶碗催促师爷,“该你了。”

    师爷一手捻着棋子,一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眯着眼睛沉思,好一会才开口,操着一嘴的绍兴口音道:“大人,只怕您还真是得小心应付……”

    “怎么说?”刘钰顿了顿手,放下了茶碗。

    “大人,陈大将军主持整顿幽辽边事才三年不到,除了第一年给足了银子剩下两年可都是缺斤短两的,别管陈大将军用的是什么手段,能用这点儿银子就把咱们幽州治下的北口、古口整顿了一遍还修缮了居庸关、蓟郡、山海关,此外,建威军的扩编训练调派还有咱们幽州郡兵的扩充部署也都是紧锣密鼓井井有条……那就是真的做出了无米之炊。从朝廷前两年的邸报上看言官弹劾虽多,陛下也多有申饬,但大多不痛不痒,西府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可见陛下对陈大将军还是很满意的。”

    “呵呵,朝廷岁入最丰时可达白银八千万两,禁军郡兵花销和皇室宗亲、满朝公卿以及地方官吏的俸禄银子就得用掉一半,剩下的各部各州一分,一年下来也剩不下什么了。先帝户部存下的银子打了几次大仗也都花的差不多了,现在陈玉琼这可是为陛下分忧呢。”刘钰笑了笑,接着道,“当年我还在户部就听说益州的平阳将军生财有道,跟吐蕃做生意做买卖,腰缠万贯,要不哪能让他出任安东大将军这么要紧的职位……”

    说着说着刘钰回过味儿来了:“嗯?你的意思是……”

    “就是如此啊,大人。按往年惯例,每年朝廷就派遣一位巡边御史会同两位枢密院参谋、两位兵部参谋、四位户部审计司派来充当账房先生的官员以及一队羽林近卫在每年三月底到幽辽巡边。”师爷说着把棋子扔回棋盅,也抿了口茶,幽幽地道,“照理,这还有半年多呀。现在幽辽边防正值关键时期,陛下断无临阵换将之理,君相和岳司马也断不会做此无用之举……”

    “所以此次巡边要巡的断不是来找陈玉琼麻烦的!来人!”刘钰把白瓷的茶碗“嘭”的一声重重按在桌上,唤来下人,“速速遣人去请洪将军和齐先生,就说我在天上坊订了间包间,酉时开宴,请他们二位务必赏光。”

    “是,老爷。”下人领命匆匆去了。

    看着下去的下人,刘钰冲着师爷点头,“多亏有你,这般明显的事情我竟没有发现。老了老了,要上书乞骸骨告老还乡咯……”

    “呵呵,大人言重了。咱们幽州全赖大人您仁厚明断,才有了这几年安生日子。大人现在岁不过知命,正当盛年。就算不比渭水垂钓的姜子牙,就照着前朝大庆的那位八十二岁仍高居首相的阎相公,您还有近三十年要为朝廷效力呢。”师爷捋着山羊胡子微微欠身接着笑道,“至于此次,不过是大人离京太久,安逸惯了罢了。小人也只是本分,尽了些绵薄之力,剩下的事情还要看大人您的手腕了。”

    “嗯。”刘钰坐回椅子上稍稍放松,端起茶碗喝茶。

    师爷见状会意,欠身拱手缓缓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