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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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针术

    小楼一走进院子,见到的就是一地狼藉。

    碎成无数片的琉璃瓷片,有的润白如玉,有的晶莹剔透,显见都是待客用的不菲之物。

    一位身长玉立的白衣公子,负手而立:“张公子今日喝多了,送客罢!”

    那名唤张公子的蓝袍劲装男子一脸尴尬,收回了手中刚舞完的剑,看向白衣公子,竟是有些讪讪:“温兄,我绝无旁的意思,你莫要多想……”

    白衣公子语气平静:“送客。”

    显见平日里他积威甚重,满院子人无一敢大声吭气,只能目送那名蓝袍张公子一脸挫败地走出院子。

    院门口候着的小厮低声对张公子陪着不是,又道:“我们二爷已经备下了酒菜,想请您赏光小酌一盅呢。大公子许是累了,想歇息呢。”

    这才听见那张公子一挥袍服,大步流星地走了。

    小楼脚步声极轻,见那张公子走远,索性对着白衣公子朗声道:“河东梁氏梁小楼,按温二公子嘱咐,特来拜访大公子。”

    只见那白衣公子闻言缓缓转过身来,他身形利索,步履无声,看着颇为健硕,显见是个练家子,只不过眼睛绑了一条白色的长锦缎,遮住了目力。

    “东官跟我提起过你,这小子整天不学好,现在连未及笄的小娘子也撩玩起来了?”白衣公子神情语气较之温夫人更为倨傲轻蔑,小楼与之隔着三步远,已经感受到一身威压。

    梁小楼也不恼,她心知温家人都是一副样子,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实力不给好脸。

    “大公子肯拨冗相见,想来是抽空听了小楼的那首诗吧。”梁小楼努力在面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这样说话的声音也会悦耳一些。

    白衣公子并不想轻易放过:“如你所见,我的眼疾,东官跟你提过吧。”

    梁小楼轻声道:“未曾,二公子只说,大公子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客。”

    “哦?”白衣公子仍是语气轻佻,“那‘云开见月明’,何解呀小娘子?”

    梁小楼见他虽然语气轻慢,行止之间却颇为沉稳,心下有数,朗声道:“大公子少有才名,总角之年,就有佳作传世‘满目河山远,大漠狼烟直’,后来却沉寂了。小楼这次有幸来访温府,眼见府中路上并无软轿或素舆的齿痕,想来能将大公子困于院中的,不是足力,而是目力了。”

    “嗯,有几分歪理,”白衣公子右手拂了拂肩上的落叶,“院里有些乱,你随我来堂内品茶吧。”

    堂内分宾主坐定,小楼悄无声息地四下打量:这大公子温东相的屋子,处处透着冷肃之气,就连屋内几案上摆着的花瓶,都是白瓷底配山水墨画图,一丝彩色也无,哪像温东官,养只鹦鹉用的还是掐金丝珐琅彩的笼子。

    温东相坐听梁小楼放下茶盏,便开口:“我这眼疾,已经延请十几位名医看过,除了太医,前朝御医也是有的。你一个幼女,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跟我母亲开口,左不过一些后宅妇人之事。便是有几分祖传偏方,也不过是治治体胖脑热罢了。今日我应了东官的面子放你来,不过是见他许久没有事情求上我这个哥哥,若是无事,你喝完茶可以速去。”

    两三句话,已经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语气清淡平和,平湖无波一般,毫无情绪。

    倘若梁小楼是个假咋呼的小姑娘,到了此处,确实该见好就收。

    可她两世为人,所见所学,即便是温东相这样大族嫡子,也未必能及。

    想到这里,小楼自信地挺了挺平如桌板的小胸脯:“寻常名医治疗眼疾,无非三个法子,内服,外敷,针灸。大公子,此前可是试过这几种方法?”

    温东相颔首不语。

    梁小楼沉声道:“小楼斗胆,请公子卸下布条,让小楼诊治。”

    温东相沉默了一会,仿佛想透过那层锦缎看透这个年少气壮的小女子:“东官同我提过,梁家想把你送入我们温府?”

    小楼笑应:“如果小楼为公子治好眼疾,便是温府的恩人,如果小楼没有一技之长只能伺候人,那便是温府的奴婢。大公子,若你能选,是乐意自在为人,还是愿意屈身为婢?”

    “好一个自在为人!”温东相似有所感,“我已经不自在数载,也罢,姑且再信你一次。”

    说罢他似乎想起什么,语气变得狠戾:“今日之事,你不可外传,倘若泄露一二,小小梁府,就不必存于汴安城了!”

    梁小楼也不接话,转头望向屋内的侍从:“我要一盆冰水,一碗烈酒,几只暖香,十块洁净未用过的丝绢,三枚带手柄的铜镜,还有一架可调高低的烛灯,再将这门关上,室内所有窗子都遮上,为大公子看诊需弱光。”

    然后她起身向前两步,径直站到温东相面前:“小楼已经交代好了,还请大公子,自行卸甲。”

    温东相闻言身子微微一震,一时间内心百感交集。

    他自幼身负温氏一族的厚望,不但文采出众,武功也不弱与一众勋贵,年少轻狂之时,也曾属意弃笔从戎、大漠狂歌的日子。

    自从那次意外发生,这一切幻梦彻底成为废墟。

    他如今只能深居温府院中,每日让书童小厮轮流为他诵读邸报书文,再由他口述精要,让侍从写成条程,回复给父亲,助他理清政务。

    可是一个目不能视的嫡子,哪怕再足智多谋胸怀山河,也是无法独挡一面的。

    于是渐渐母亲开始很少来探视他,更多地带着一身浑圆不学无术的弟弟出门应酬。

    就连曾对他寄予厚望的祖父,也不再提望他科举的事,而是转头商议要为二弟结一门勋贵亲事,甚至插手族学开始关注温家二房三房的年轻子弟中是否有可造之才。

    这落差,叫天之骄子的他如何接受!

    思及此,温东相右手一把扯下遮住双目的锦缎,双手用力将小楼娇小的身子往前一拎:“你好好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把本公子困于这昏暗之中!”

    小楼一个没站稳,险些一头栽入温东相怀里,两人贴得极尽,几乎气息相闻。

    温东相身上那股淡如松柏的冷香,一股脑儿将小楼笼罩其中。

    她连忙后退一步,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起来。

    眼看仆从准备就绪关上了门,屋内就剩他们两人。

    梁小楼实在怕了温东相这张利嘴,干脆取了一枚丝绢轻轻塞入他唇内:“大公子,小楼多有冒犯了,这看眼疾啊最要紧的是精细,您这一晃头一说话,小楼可就看不准病灶在哪儿了。还得请您莫要动弹才好呢。”

    温东相眼珠耸动,似乎想看向小楼说点什么,最后只发出了一声哼哼,乖乖地不动了。

    梁小楼见他这么快就不动了,心里道了一声乖,心满意足,不紧不慢地取用着各类器械。

    她调整好烛灯和窗帘,只留了一束光冲向温东相的眼睛,又拿起暖香在他眼边上下晃动熏蒸,让双眼放松下来,又用浸泡了烈酒的丝绢在眼畔轻轻擦拭揉搓,最后取了一块冰镇又拧干的丝绢,轻快地同时拉开双眼眼皮。

    果然如她所料!

    温东相这双凤目原本生得极好,黑白分明,只不过原本乌黑的眼球上方蒙上了一层云翡色。

    多半是由于后天外伤导致的白内障。

    小楼见他眼球已经有些凸起,该是病情已经到了膨胀期,再拖延下去只怕会更严重。

    她撤下手中丝绢,又换了被暖香熏烤过的干净丝绢,轻轻敷在双目之上。

    “公子从前用过的多位名医方法之中,可有哪个方子能让你目能见光?”她轻声问,随手取出他唇内塞的绢块。

    那绢块已经被他含的满是湿润。

    “前朝御医董氏有一秘方,用熏蒸加上金针刺穴,连续三日,可以见到模糊光影,但是此法不可连续,否则双目红肿难忍。”温东相此时有话必应,配合极了。

    小楼点头:“那便是了,公子目中这层白障,是后天受伤导致,并未深入眼球之中,因此眼球供血正常,只不过眼部有裂痕又受到挤压,即使用金针疏通了,刺激了之前的裂口,眼睛感受到的压迫变强了,所以不仅眼睛会肿,还会头晕难忍。”

    “不错,确实如你所说,”温东相轻叹一声,“你那金针拨障术,可真的有用?”

    小楼见过病灶,心里更加了几分笃定:“当然,普通的金针拨障术有些不够,需要用我家独门特制的器械,该叫它针拨套出术才对!如果一切齐备,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可让公子重见天日!”

    温东相闭门养神般,思忖片刻就吩咐道:“此事你不可对第二人提及,器械所需花费你列下清单交给我,只要不是贡品奇珍,三日内我府上必可配齐。倘若我二弟或者母亲问及,你就说此病需要慢慢治疗。明白了吗?”

    梁小楼爽快应下。

    温东相见她语气中透着欢快,嘴角也露出一丝自己也尚未觉察的笑意,随即换上一副冷淡的面孔:“你且在府上小住几日,我会着人去梁府附近照看起来,倘若你这金针术没有用,你们梁府诸人就要跟你一同赔罪!”

    “大公子,小楼可是尽全力为您看诊,您倒好,一来就吓唬人!”梁小楼对病症胸有成竹,此刻反而觉得温东相有些装腔了。

    “看你也快可怜的,也罢,好好为温府做事必然不会亏待你,待会儿我叫人给你送些得用之物过去。”温东相有些不自在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一边。

    他起身打开屋门唤来仆从,两人又在屋内细细商议一番,等一切安排妥当,已经到了晚膳时间。

    梁小楼被仆妇引着去了温夫人的院子,方一进屋就看到屋子里除了温夫人,又多了三位粉裙纱衣的少女。

    其中一位少女生得珠圆玉润,一双杏眼如同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她见梁小楼身量修长,转头怯生生看向温夫人:“母亲,这位可是您请来教我们‘步步生莲’舞的女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