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的散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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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甜2088》01太空电梯——2016年12月

    今甜昨天的辐射量有些超额了,他现在仍然感觉有些恶心,用水冲走了鼻腔里的污秽,又洗了把脸。稍稍清醒之后,他虚弱地扶着洗手台,望着镜面中自己苍白的脸颊,想起自己从昨天开始便没有再吃东西,但今甜现在仍然不大想吃。

    振奋了精神,今甜坐上离开宇航局的电车,这个月的工作便算是告一段落。太阳尚未升起,但天边已经散射出白色的辉光,今甜透过窗户望向飞快后掠的宇航局和它的发射基地,也望见了从宇航局中心伸出来的“太空电梯”,它犹如一条分裂苍穹的银蛇,长长的看不见端点,细细的又好似拉扯风筝的线。“太空电梯”还未完全建成,但对地球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它就是这个时代的信仰。

    今甜对这个东西全无好感,他的亲弟弟今帆便是死于“太空电梯”的建造。

    在那一场不知从何而来,却旷日持久的超强电子风暴过后,人类几乎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被摧毁,所有的地外设备同样无法运转,他们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几个大国的政府很快控制了局势,重新将科技点亮,将民众又从“石器时代”拉回了“近代”。然而在那场电子风暴之前地球资源就已经深深陷入了枯竭,没有月球矿场的支援,没有技术从报废的设备中回收资源,没有技术从深层矿井中拿出资源,他们很快意识到,人类本身陷入了绝境,一场“风暴”将寄希望于太空的人类彻底锁死在了地球。

    “太空电梯”就是绝境中给予人希望的产物。“技术难度低、可循环、运营和维护成本低”,他们可以通过这一计划重新回到月球基地,轻松获取月表矿藏运回地球。人类成立了联合政府,并开始逐渐梳理混乱中的地区,我们开始倾其所有为了这一条生路。

    电车很快便到站了,今甜起身下了车。虽然时间还很早,车站上此时却已经挤满了人,今甜好不容易才挤出来,坐上了直达家门口的的士。在近乎末日的世界里,人们需要更为努力才能生存下来。今甜能有现在这份福利算得上丰厚的工作,也是托了挚友帮助的关系。

    “太空电梯”的建设初期十分残酷,几乎每建造一厘米它底下就垫上了一厘米的血肉。但这又都是值得的,毕竟这关乎整个人类的存亡。

    不过今甜对它的“全无好感”也并非只是来自于今帆的死亡,也来自于他的工作,来自于他长久以来对于宇航局整个机构的偏见。他名义上是宇航预备役成员,但所有的工作似乎都只是像小白鼠一样接受辐射和药物注射。或许又是工作的关系,他感觉这儿更像是一个大型的实验基地,看不见所谓人类最后的希望。

    今甜下了的士,坐上电梯,来到了家门口。这间屋子两室一厅,虽然是他的,但他由于工作的缘故,很少回来。今甜掏出钥匙,有些生疏地打开了门。

    他并不会将他的所思所想和所见告知他人,一是他签有协议,二是他的确很需要这份工作,因为他并不是孑然一身地生活在绝望中。

    “甜叔叔!”今甜的小侄女金芝从墙角冲了出来,“啪”一声把自己别在了今甜的腰上。

    “嘿呀!”今甜双手支在金芝腋下,将她抱了起来,故意一路路摇摇晃晃地走近了客厅,最后两人一起摔在沙发上。

    “哈哈……”金芝开心地笑着,在沙发里像条小泥鳅,一个劲地往今甜怀里钻。

    “来。”今甜坐正了身体,一伸手,金芝便像只小猫咪蜷在今甜怀里:“今天起这么早,还很困吧。”

    “不困。”金芝抬起头望着今甜说道,说完又趴了下去。

    “嗯,在叔叔怀里再睡一会儿吧。”今甜伸手拿来一条毯子,搭在金芝身上,细细拍着她的身子。金芝动了动,眼睛眨了又眨,不一会儿却渐渐地安静下来。

    今帆出事的时候,和张静结婚才过去两个月不到,那时候他们还在外头租着房子,今甜也没有拿下现在这份工作,这个孩子险些连在张静肚子里多长大一些都熬不到了。摸着金芝娇小的身体,耳边那一声“甜叔叔”似乎还在回响,今甜便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看着金芝睡着了,今甜小心翼翼地扶着金芝的脑袋,侧开身体,塞了一个座垫过去。

    厨房里有些煮好的汤和粥,是张静起早做的。今甜舀了些在保温盒里。

    金芝再醒来后发现自己枕在座垫上,十分不安地爬起了身。今甜拉起她四处乱摸的小手,蹲下来对着她就要哭出来的脸蛋说:“去洗洗脸,早上想喝汤还是吃粥?”

    金芝确认今甜在身边之后,便一抹眼睛洗脸去了。

    “金芝长大后想做什么啊?”在餐桌上,今甜望着小口小口喝汤,淑女般的金芝,忽然问道。

    近几年这里几乎已经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战争发生了,但今甜依然从挚友江烈那里知道了世界上燃烧着文明与秩序之火的地区不到三分之一。在那些仍然混乱的远方,军阀割据,恶势力乱斗。今甜就是从混乱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他深深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仍然有无数的生离死别,就像他曾经历过的一样。

    “不知道。”金芝想了一会儿,答道。

    热乎乎的排骨汤下肚,空荡了许久的胃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今甜意外地感受到了一丝幸福:“在金芝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之前,无忧无虑的和妈妈还有叔叔一起生活吧。”

    “恩。”金芝在自己碗里舀了一勺汤,小心翼翼地端着,最后倒在今甜碗里:“叔叔喝汤!”

    饭后,今甜拎着一个袋子出了门,袋子里放着保温的餐盒还有一本书。这次,今甜乘上了去医院的电动巴士。

    在那段黑暗而混乱的时期,他一度与逃亡的家人离散。亲自面对许多恶人之后,遇上了江烈,两人出奇的投缘,但今甜仍然不愿意太过亲近他们一家,只是偷偷地在他们家周围活动,江烈便时常与他分享来之不易的食物。

    后来今甜才知道江烈的父亲是科学家,如今江烈也走上了科学家的岗位,自己的工作也是托了江烈才找到的。

    早晨医院门口白漆的墙折射出太阳的光,令刚下车的今甜感到一阵目眩,他用手微微遮住眼帘,稳住身体走进了医院。医院里头昏暗也是亮堂堂地,但不刺眼。进来后今甜微微一眯眼,再睁开的时候双眼竟是一片模糊,连室内的陈设都看不太清晰。再眨过几次眼后,虽然好了些,但仍然看不大清晰。

    轮到自己了,之前还以为自己是视力不受辐射影响的个例呢。今甜知道这是“职业病”,理应现在就回到宇航局接受检测与治疗,但他显然没有这样做,只是提着袋子一个台阶一抬脚地上了楼。

    “甜哥哥!”今甜刚一进门,躺在白色床榻上的女孩便喊道。

    “哎,今天天气不错,等会儿带你去下面散散步。”今甜走到她身前,扶她起了半身,给她背后垫下两个大枕头靠着。这个女孩叫程盈,是今甜的恋人。

    “好啊。”她甜甜地笑了起来。

    “想喝汤还是吃粥?”今甜从袋子里拿出保温盒,双手放在盒盖上,望着程盈。

    “你吃的什么?”程盈反问道。

    今甜也笑着答道:“早上和金芝一起喝的排骨汤。”随后他提手就要去拧开保温盒。可忽然程盈凝视的目光将他又吸引了过去,今甜没有再去管保温盒,而是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心:“久等了。”看见程盈的脸红了起来,今甜攒着暖暖的微笑赞叹道:“我们相识都这么久了,你还是会害羞啊,真可爱。”

    “哈哈,可爱。”程盈想要捂起脸颊来,但手没伸到一半又落了回去。她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今甜将程盈落下的双手重新摆好,再次问道:“想吃什么?”

    “喂我喝汤。”程盈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期待地望着今甜。

    “好叻!”今甜搓了搓手,伸手去开保温盒,但一时竟没拧开。今甜喘了口气,再一使劲,保温盒还是没打开,整个人却犯起晕,原地打了个踉跄。

    “甜哥哥!”程盈紧张地喊道:“怎么了!”

    “没事了。”今甜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连忙扶起床柜喘了两口粗气:“知道今天要回来,昨天晚上就没怎么睡好。”

    “你先坐下来。”程盈急切而忧虑地望着今甜说道:“要不要先睡会儿?”

    今甜坐在程盈的床边,渐渐压下了心头的晕眩感:“别担心,我没事。”

    “今甜,你流鼻血了!”程盈有些惊慌地大声的说道。

    今甜手指抹过鼻头,他这才发觉他的鼻血已经越过人中,落在了嘴里。

    好一会儿今甜的鼻血才止住。清水洗过了他苍白的脸颊,他的鬓角还有未干的水渍,这样的他有些欲盖弥彰的憔悴。

    今甜坐在程盈身边,想安慰为他忧心的程盈,却不知如何开口。忽然有一只小巧而微凉的手蹒跚着来到了今甜的手心,他听见程盈轻轻地说:“甜哥哥,如果我有什么会瞒着你,那一定是我的死亡。我对我渴望爱情的身躯再没有半点芥蒂,甜哥哥,你一直不肯与我倾诉,假如我不能为你分担痛苦,那我便不享有爱情。”

    今甜看见程盈的双眼有着清亮的目光,正如程盈自己所说——她已毫无芥蒂。

    今甜的手再次摸上了保温餐盒,这次他没有用多大力便打开了。餐盒上层放着粥,下层放着汤,今甜将粥拿出来放在一边,再伸手将里头的汤盒拿了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分享痛苦,你就接受我对你残忍的隐瞒吧。”

    程盈是江烈的妹妹,江烈随父姓,程盈随母姓。江烈与今甜认识的时候,程盈还只是蹒跚学步的婴儿,等她长大记事,今甜便离开了。后来江烈还曾跟今甜说过,程盈在今甜走后一直问他那个小哥哥去哪了。

    大概是小时候曾一起玩耍过的缘故,后来两人在青春正茂相见时,很快便相互亲近起来。在那些日子里,虽然生活已毫无转机,但爱情不由天命。

    “啊……”今甜张嘴啊道。

    “啊!”程盈张开了嘴巴,努力地将汤咽下去。

    只喂了她几勺,程盈便有些吞不下去了。今甜知道她身体的情况,为她擦了擦嘴角,将提过来的书放在她手上,推着轮椅带她下楼散步去了。

    上午的阳光还未热烈起来,医院里的病人大多还躺在病床上,园子里的绿树也才醒来一半,今天还如刚剥出来鸡蛋似的。

    程盈的病很复杂,特别是对于现阶段的人类医学水平来说。她体内受感染的细胞具有普通细胞同样效力,但不接受自主意识的控制。这种病基本上不会有身体上的疼痛,但病人会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丧失五感,最终剩下意识在黑暗和混沌中渐渐消散。

    天空灰蒙蒙的,园子里的绿叶石椅清清白白,似乎没有什么是导致程盈瘫痪的凶手。但这个世界已经腐朽,衰败,这并不是今甜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千千万在这个世界上遭受苦难、分离、病痛之人的共同想法。人类在经历过长足的升华和发展之后,最终走到了一个难以挽回的境地。

    还未走完半圈,轮椅上的程盈便已经十分疲倦了,从她精神奕奕地第一声“甜哥哥”开始到现在也才过了一个小时。今甜蹲下身来握起程盈的双手,程盈极力想要聚起精神,但鲜有成效。

    “今甜,你靠近一点,我想把你看仔细一点。”程盈微微抬起身体,今甜靠了过去,却听见程盈呢喃着:“我看不清楚你……”

    程盈握住了今甜的手,这已经是她能使出的全力了。今甜又靠近了些,他身体的热气扑在程盈脸上,这是热恋的距离。但程盈没办法看见今甜,她的睫毛一颤一颤可就是睁不开已经合拢的双眼。有些委屈似地,程盈的眼角淌下泪来。

    天空又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今甜不知道怎样才能站稳自己的身体,他胡乱地踩着脚步,最终一屁股摔倒在地。

    经历过数年的辐射之后,衰败的不仅是今甜的身形,还有他的意志和思想。他们之中最资深的预备役成员已经带着他所有的病痛和胡言乱语死去了,今甜也同样变得脆弱,但他隐藏得更深一些。

    程盈在她一生最羞涩和美好的时候被病魔击倒了,与程盈恋爱的今甜也同样被击倒了。但如果他们之中有谁重新站了起来,他们一定是一起站起来的。今甜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内心链接着怎样的锁链,让他们好像从出生开始,便从未分离过。

    今甜依然没有回去接受治疗,他找到了江烈。程盈之前一直说着相见江烈,但今甜已经记不清江烈这个亲哥哥有多久没来探望过程盈了,现在连程盈也渐渐地不再提起这件事。

    “什么事。”江烈从研究所推门出来,看见了台阶下的今甜。

    “程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今甜抢过话头,望着同样面容憔悴的江烈。

    “我会抓紧时间的。”江烈紧锁的眉头好似从未松开过。

    “她很可能就这样一睡不醒。”今甜用起了强硬的口吻:“研究再怎样紧要,你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她一面了,你必须要……”

    “不行!”江烈听见程盈的境况后骤然激动了起来,他大吼道:“我绝对不能见她!”

    今甜对江烈的反应感到异常的迷惑和愤怒,他伸手指向了昔日的挚友:“你未必要如此残忍吗,你未必就要等到她再也看不见你的那一天吗!你说你要搞研究救程盈,可你要我给的资料跟她的病有半点关系吗,你不去见她是因为你感到愧疚吗!我要你去握紧她的手,像个哥哥一样啊,江烈!”

    “唯有她,唯有她不行,今甜!”江烈痛苦地握住了身边的白色扶手,蹲下了身体:“啊!”

    今甜被江烈的反应吓到了,正要走上前去,江烈猛地又站了起来,他赤红着双目,浑身抑制不住地疯狂颤抖,今甜才向前走了一步,江烈忽然又嚎啕大哭起来。

    今甜走上台阶,伸手去扶站立不稳的江烈,不料却被江烈一把推倒在地。今甜再望向江烈的时候,他已经停住了眼泪,一双拳头握得铁青,疲惫却又潮红的面颊被痛苦扭曲得不见成形:“我绝对不会放弃!”

    “她相见你,她想要在能和你说话的时候和你多说几句话,仅此而已。就算你有什么计划能救她,但你不觉这样对于现在的她也不会太过残忍了吗?”

    “唯有牢记这一份切肤之痛,唯有清醒的、强烈的、时时刻刻的明白程盈的处境,每一刻都品尝相互之间思念和分离的痛苦。今甜,我才有可能成功。”江烈的泪水再次淌过脸颊,他嘶哑的喉咙深深地压抑着他的内心:“常常守在她身边就安心了吗?她会一点一点丧失掉所有感觉,一点一点失去所有意识,但你只是在她身边陪她说几句话,你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你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

    今甜也控制不住地留下心酸的泪来,他虽然不明白江烈到底在做什么,但他刹那间忽然明白了江烈的势在必行。程盈和江烈两兄妹都有着各自的坚强,这使他们强大。今甜也必须坚强,他夹在两人中间,也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坚强。

    “你走吧。”江烈打开了身后的门,此刻他又变成了一个狂热的研究者,他双目的火焰难以熄灭,他的生命将同他追寻的答案一齐终结。江烈半只脚走进了研究所,头也不回地对今甜说道:“你去吧,做你所有能做的事,拦住你心中所有可能的遗憾,趁着你还未将这个负心的世界捂暖,去陪着程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