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的散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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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02吉之章

    人类关键性的时刻不久便会到来,每个人都将拥有一次难忘的末日体验,每个人的感受都是新奇而刺激的。而讲起末日来临的作为,终究还是年轻人有趣一些。

    洞庭湖畔聚集了不少人,而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末日应对措施:飞艇和热气球已经在天上盘旋一阵子了,水陆两栖车和潜水艇也在水中游曳了许久。还有一些水上漫步机、小型飞行器、潜水服和氧气瓶等有钱人玩意儿摆在岸上。没钱的人大多备上的是车轮内胎、自制冲浪板、头盔、裹尸布等物件。更有寻些求安逸的人,带一把铲子,在水岸边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淤泥里便了事。

    有几个车载音响在一同放着劲爆的音乐,引着一大批人跳舞,而烧烤架那边也是打得热火朝天。年轻人吉本来也是这里面的一员,只是他来得稍慢一些,虽然如此,但吉却不是因为作末日求生的准备而来得慢一些,他没有任何准备,他只是在来的路上四处观光去了。说来奇怪,他的内心开始变得莫名地丰富。在吉心里,末日越靠近,一切就显得越珍贵,同时这样的“洒脱”也显得更为绚烂。

    吉又是一个大跨步,近了,更近了。但他的满心的愉悦却很快摔了个跟斗,他的双眼一黑,只听见:“呜呼!”一声,身体好像飘了起来。很快吉便恢复了视觉,他的脑袋朝下,正在巨大的洞庭湖上空快速飞掠着,而湖里的水好似受了什么大委屈一般,荡起了巨浪。吉一时间瞧得胆战心惊,这大浪哪一个没有八、九米高,在吉的前头随意一拍,只怕他这脑袋便保不住了。

    正当吉心中凄然,以为就此便已了断时,他忽然被一股怪风甩上了天。“轰,轰——”天上天下都在不停回响着巨大的轰鸣声,吉一边旋转一边努力的分辨他究竟是在上升还是在下坠。有不少零碎的杂物磕落在吉身上,虽然他不觉得疼,但还是用手护住了脑袋。不知“飞旋”了多久,身形开始平稳了一些,吉便强忍住目眩,眯眼望着前方,却发现辽阔的蓝色天空被撕开了数个巨大的豁口,露出了幽静冷清的星空。吉转眼又一望,只看见棉絮般地白云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竟像个浮在半空中的不周山。吉赶忙一个转身,望向大地,却只看见紧贴在他身后,密不透风的杂物和沙霾。“咿呀!”吉一声怪叫,啥时间心中生出了一种自认是蚊蝇的觉悟,那张大网好似随时都会扑过来,将他吞噬消灭掉,但他又没有上升或者下降的感受,他就像在漂浮着,而地球上所有零件,所有的附属也都起身腾飞,永远不会下坠。在这之后吉忽然又有一种超脱的奇妙错觉,他们就像从地球上抖下来的跳蚤,他们就要这样飘下去,到宇宙,到外面去。但一切又仅仅只是悬在那里,那层大网并不会靠近他,也不会远离他,相互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呜,呲咔!”吉被地球低沉而痛苦的悲啸声惊了一跳,一摸额头,细密的汗珠现在才敢渗出来。一切还没有结束,听着这声音便知道了,这还只是个开头,一开头便结束的劫难未免显得太无能。湖泊与大海汇在一起,相互缠绵侵蚀,结成了一条通天的水柱,山峰与悬崖也不断地从大地上剥落,相继乘上了湖与海飞天的高速公路。而人间的大厦与桥梁也接踵而至,它们飞了起来,像火箭一样扶摇而上,渐渐地刺破了那一层弥布着死去尘埃的大网,它像沸水一样不断地在吉眼前炸开,大厦、桥梁与海潮开始在吉身旁飞舞盘旋,好像这儿就是所有一切飞翔的顶端,大家都在这儿悬着。吉既感觉到恐惧,又觉得刺激而兴奋。他想着,等大厦来了他便住进去,等海潮来了他便游泳去,整一个好不快活!但很快又有别的声音打断了吉的幻想,它凄惨而壮阔,还有什么呢,地球还剩下什么在这样悲惨地嚎叫呢。巨大而满目疮痍的大地掀了过来,轻易地撕裂了山峰,拍碎了河流,整个压了过来,在它面前的一切仿佛都是虚物,没有任何可将它阻挡的可能。而吉开始了毫无作为的挣扎,来自心灵的畏惧令他使出了从出生至今屯下的所有气力,可无论吉怎么做,他总是悠闲地悬在那儿,大地则紧紧逼了过来。但吉并未死心,在看见大厦被整个碾碎之后,他的希望之火并未破灭,其余的幸存者更是卯足了劲,大脑飞转,用上了手头一切能用上的东西。大概若不为生存全力以赴,人便是一种源自失败的生物吧。

    说来神奇,似乎是为了奖赏吉的努力,吉最终是轻轻地落在了大地上,一切到达这儿之后,所有的“力”仿佛都消失不见了。吉只觉得自己有些轻飘飘的,有些恍惚,恍惚间轻轻地躺落了身子,引力还在,只是已经变得微小。吉呆呆地望着遥远的星空,他也许是从未见过,如此瑰丽纯净清澈的星空。

    “我活下来喽!”有人在大声喊叫着。

    “活下来啦!”这句话显然打动了幸存者们的心,大家开始一同应和,人们显然对于幸存有着深切而相通的感受。

    “呜哇哇,活下来了啊!”吉爬起身来手舞足蹈。

    “咯啦,轰——”不知是从哪个阴沉灰暗的角落传来了可怕而巨大的声响,吉迅速从幸存的喜悦中脱离出来,这个世界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所有的一切显得阴冷而沉郁。

    “看那边,看!”有人喊道:“快跑!”

    “啊,啊!”有人惊叹着,吉却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奔跑,一边奔跑再一边往回望。从那边的黑暗天际开始,到眼前昏黄的灰色大地,全然弥漫着破碎的旧世界,它们时而颤栗,时而扭动,又坠下。浑然间,竟卷出了半阙天际的沙霾。

    “沙尘暴吗!”

    吉一直在努力“奔跑”,但他并不是十分适应这样的引力,他的动作也实在不像是奔跑,而且每时每刻都要腾出心思保持平衡。有些人则要安逸一些,是那些有准备的人,他们已经扎起了帐篷,戴上了呼吸器,还有些人已经用飞行器去到了宇宙里。周围的黄沙越来越多,如雨般落了下来,而人们正如八仙过海,在各显神通,只有吉委屈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在嘴边绕了一匝,努力挣扎,可是他没跑两步,呼吸又变得困难起来。

    “呜呜,呜——”低沉的呜咽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在大地上空回荡。

    “哇呀,啊!”又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人的惨叫声,吉的心一惊,不由得缓下了脚步,他定睛想要看清楚前方的景象,却只觉得四周黄沙飞舞,而在这黄沙后面,吉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犹豫了起来,刚睁开了一半的双眼又被砂砾迷出了泪水,透过外衣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吉!你要如何抉择呀,怎么样才能够生存下去?吉在焦虑与思索之间一个不稳,仆倒在了地上,他埋着头匍匐前进,他独自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他忽然不再感到畏惧,干燥而清冷的大地和黄沙使吉的自我感受升上了巅峰,他开始奋力前进,而他所依存的并不是坚强的意志而是他寻求生存的本能,它似乎轻易地战胜了吉,成为了吉本身。

    “呼,呼!”黄沙在舞,吉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是他的身体开始走向崩溃的迹象吗,吉开始只能勉强地吸入呼出的一星半点儿空气,他难受极了,但他没有停止前进,他的本能指引着他,直到他的上半身扑了个空,垂了下去。这是哪儿?吉努力睁开双眼,却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黄沙依旧不断地击打着他,那些撼人心神的呜鸣声也清晰地传来。我在哪儿,我怎么了,是要落入深渊了吗?

    “哗!”一股沁人心脾的浪潮忽然将他掀翻了去,吉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绕在脑袋上的外衣也被甩开了去。他摔倒在地上,依然有些晕眩,在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他渐渐地看见了眼前的景象:天空是一片黝黑的底子,嵌着亮油油的星星。他又大喘了几口气,远方的天际线清晰可见,哪儿还有沙霾的影子!吉惊得立即清醒了过来,双手支着地,慢慢爬起来身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是浪吗!可我身上分明没有水的影子。吉的疑虑还未解开,却又被身旁的景象惊得瘫软了下去,他猛地想起来自己之前竟在这个地方垂了半截身子下去,不!他不敢再想了,只是痴痴望着眼前的“天际”。从吉站着的地方开始,向两边,这处悬崖丝毫没有终点。向前,则是更无边际的星空。吉伏下身来,只敢在悬崖外,露出一双眼睛。就算是这样,吉觉得自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吸过去,吸进黑暗里,不断地恐惧,不断地下落,直至胆碎心裂。吉很渺小,渺小而复杂,复杂而自卑,他的目光不断朝更深处摸去,一寸一寸,警惕地往下游去。他忽然回忆起了古人对于地球的认知,这是一个四方四正的世界,在世界的尽头,是一处无底的深渊。

    有光!在那无限遥远的地底深处,他居然看见了一束光!有了光,深渊里的黑暗也并不显得那么纯粹,吉怔怔地望着那束光,它好似在蠕动着,应该是说一团光比较合适吧,它明亮,穿过了整个深渊,来到吉眼前,却又不扎眼。吉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地幸存感受,他不由得松懈了下来,就只剩下吉一个人了,他又活了下来。是啊,活下来一个人,吉又觉得迷惘,他就像是人类的火种,可现在他又只能慢慢等死。

    那团光像是一个蚕蛹大小的实体,或许再大一些,它有一种通透润滑而又触手可及的感觉,吉从未见过这样的光,那是一种什么颜色呢?大概是有许多简单的纯色,杂糅在一起,可当吉认真凝望时,它们又互相脱离,四下游荡。吉觉得迷惑,而再望向这个光团时,它好似又胀大了许多。吉望着这团深渊里孕育的光,心中不禁产生了不详的预感。

    “嗡——”一些奇怪的声响开始从悬崖下方传来,吉皱着眉头,爬起身来,正打算逃远一些,但他刚一转身却又悲哀地发现原本已经毫无踪影的沙霾此时又凝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片灰黄色的云,它正悄无声息地压过来。吉已经闻到了它生涩的味道了,他不禁从内心深处尝到了乏力感,但这片世界却不给他分毫休息的机会。看来你的劫数未尽呐,吉,使出你混身的解数吧!

    “嗡——咔!”沙霾才刚刚扑过来,大地也跟着开始了发难,地面剧烈地摇晃着,而又相互崩离,吉一边开始不断地跳跃和奔跑一边又开始在心底绝望地呼喊起来:这是末日,是末日呀!

    整个世界都是碎裂开来的,大块泥土倾落下悬崖,而吉便在那些已经倾落和即将倾落的泥块上挣扎,若不是引力变小的缘故,他怕是早已葬身崖下。可即便是如此,吉之前便已经疲惫不堪了,而现在黄沙漫天飞舞,他只凭憋着的一口气在努力着。要放弃吗!吉满心的悲楚,刚一忍不住要呼吸,砂砾便堵住了它的咽喉,扎进了他的肺里。吉忍住痛奋力一跃,似乎是赌上了自己的命运,又像是为了掩盖自己已经放弃的事实一般,最后一跃,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踏了个空。吉只觉得自己被击打得七零八落,再也没有拼合的可能,他悲戚地大吼了一声:“吾命休矣!”便放任自己随着沙泥一同落下。他已经放弃了,他会慢慢地坠落,在很长很长的时间之后,在深渊里被泥土埋葬。

    但一切并未就此结束,吉意外地很快便落在地上,事情还有扭转的机会吗,吉的身边润润地,好像还有些雨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得生出了些疑虑,真的是雨吗?雨滴击打着他的身躯,他觉得湿腻腻的。吉努力睁开双眼,却只能看见一片朦朦的光。他的四肢没有知觉,也使不上力气,他想着,会是已经死掉了吗,也许是已经死掉了,没有疼痛还真是好呢。

    吉一直以为自己死掉了,实际上却还差一些。这场雨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在最后,吉也分辨不出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在下雨了,他的眼中就只有一片绚烂而不刺眼的光,像是挂满了闪耀透亮珍珠,美丽极了。这儿是天堂吗,这就是人死去之后唯一的所在吗,一切都归于混沌,漂亮的这些,像玻璃、五月的光。吉有一段没一段地想着,忽然间,吉面前出现了一团黑影,它变幻着形状,似乎是伸出了触角,又似乎是舒展了身躯,但它最终还是离开了这儿,吉的灵魂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