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界，东南域，万花宗地界。

    初春时节，清安河冰雪消融，两岸杨柳吐出嫩芽，码头之上，熙熙攘攘，候了一冬的漕船，尽皆准备南下。

    河畔一家茶馆三楼，琴音袅袅，边角靠窗的隔间内，两位公子相对而坐，四周以竹帘隔开，桌上的茶盏内，蒸腾着濛濛热气。

    左侧的公子年纪略长，头戴玉冠，锦衣华服。

    右侧的少年着素白道袍，发髻随意以木簪束起，纯澈的星眸之上，细眉微扬，却不显威仪，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给人温和亲近之感。

    白袍少年开口了。

    “你有病吧？”顾青山望着面前的二傻子，有些无奈。

    “离开她，我给你十万上品灵石。”

    “这位大哥，你跟了我半条街，还不知贵姓？”青山眉梢微挑，更郁闷了，“她又是谁？”

    “免贵姓林，名赋，家中排行老二，”林赋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不知道她是谁？阮汀芷。”

    青山微怔，又道：“敢问林兄，和师妹是何关系？”

    林赋道：“这不明摆着吗？你猜不出来？”

    我小孩子，还猜……

    虽然这般想着，青山还是猜了一下，师妹长得的确好看，但这一出宗门，便有狂蜂浪蝶，也太夸张了吧？

    自己作为师兄，得帮忙挡上一挡！

    青山笃定道：“无论什么关系，我劝你莫要死缠烂打。”

    “多少灵石都不行？”林赋有些急了，连连追问道：“那你想要什么，才肯离开她？我都可以给！”

    “嘶～”，青山暗吸口气，哪来的傻大户？他有些吃味道：“天上星，水中月，怎么样？”

    林赋愣住了，低头沉思起来……

    青山懒得理这二傻子，端起白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抬眸望向窗外，天空湛蓝，春日微暖，几缕凉风穿堂，混入悠扬琴声，他闭上双眸，略感惬意。

    他自小在山中长大，对外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此次跟随长老，来这万花宗，参加万花会，师尊倒是吩咐，要拿下练气境比试魁首……

    “嗒嗒嗒”，凌乱的脚步声，伴着喧嚣而至，扰乱了他的思绪。

    青山睁眸，透过竹帘，只见一胖一瘦两人，皆着明黄锦袍，走入中央的隔间内，大声叫嚷着，旁若无人。

    胖子扯着嗓子喊道：“小二……人呢？”

    “蹬蹬蹬”，中年掌柜爬上楼梯，恭敬一礼道：“两位仙长，有何吩咐？我们这有上好的明湖茶，锦春茶……”

    “莫要废话！”瘦子眉头皱起，瞪了他一眼道：“最好的茶来一壶，招牌糕点各来一份。”

    “是是是，”掌柜连连应道，挥袖拭去额角冷汗，赔笑道：“两位仙长能够光临本楼，是小人荣幸，这茶点便算本店孝敬的，只是能否恳请仙长，稍稍小声……”

    他话还未说完，“啪”，胖子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怒道：“我堂堂帝龙谷弟子，需要你请？给老子滚！”

    瘦子也冷冷道：“我们付钱喝茶，想吵便吵，谁管得着？”

    “两位仙长说的是，小人这就滚。”掌柜冷汗连连，躬着身子，倒退而出。

    “瘦哥，你说说，这穷乡僻壤的，小少爷来这儿干嘛？”

    瘦子声音小了下来，“我倒是有所耳闻，有传言东南域海之上，有飞云岛踪迹，近两年便要开启，大少爷是为此事来的，小少爷应当是陪同而已。”

    胖子唉声叹气，“唉～，就是这偏僻地方，实在无趣得很，小少爷还想参加这万花会？就那些垃圾，绑一块都不够打的。”

    瘦子道：“哈哈哈，那倒是，估计少爷也是觉得无趣，想找些乐子。”

    又猥琐一笑道：“话说，那舞秀阁的小娘子，倒是怪水灵的，今晚咱俩……”

    ……

    青山被两人吵得有点烦，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会儿离去便是。

    虽说这家茶楼主打雅静，但是人家吵闹，顶多也就是无礼。

    再次望向窗外，楼下一幕引起他的兴趣，灵气运转目间，他凝神望去。

    掌柜站于门前，满脸无奈。

    在他身旁，是一位年轻女子，身上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

    她面色凄苦，眼角缀着泪滴，苦苦哀求道：“钱叔，求求你，就先借十两银子吧，我爹他，快撑不住了……”

    钱掌柜眉头皱起，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小芸，不是钱叔不帮你，若是钱能解决，莫说十两，百两都没问题，”

    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哀戚，“不过，你爹是被仙长打伤，凡俗庸医，怎能医治？”

    那名为小芸的女子，脸色煞白，呆怔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那……那怎么办？”

    钱掌柜站立良久，似是犹豫，良久，咬了咬牙道：“小芸，要想救你爹，还有一个方法可试，你按我说的做。”

    小芸面带希冀，连连点头。

    “你先去换身衣裳，一会儿我领你上去弹奏一曲，结束后，你去给窗角那桌客人，奉上两杯茶，其余话莫要多说，一切便凭缘分吧。”

    “是。”

    “对了，切记避开中央那桌……”

    收回目光，见对面林赋正起身，青山笑道：“林大哥，要不再坐会儿？”

    林赋满脸戒备，没好气道：“你也用不着讨好我，你们俩的事儿，我管不上。”

    青山懵了一下，好像不太对？这林兄，好像不是师妹追求者？

    摇了摇头，也不去多想，等回去问问师妹便是。

    他提起茶壶，“哗啦啦”，茶水汇聚成线，注入林赋杯中，青山笑道：“林大哥也是从中域来的？”

    “你怎么知道？”

    青山随口一猜，哪有什么理由？

    他胡诌道：“看大哥风流倜傥，人中龙凤，定是出身不凡……”

    一通彩虹屁，夸得林赋笑容灿烂，“亏得你好眼光，我看你也不错……”

    对面林赋呱呱不休，青山却没怎么听，而是将目光投向楼梯口。

    “嗒嗒嗒”，脚步声遥遥传来，钱掌柜拎着一壶茶，走上楼来。

    那名小芸的少女，换过一身红裙，怀中抱琴，跟在他身后。

    钱掌柜满脸堆笑，对着四周，躬身施了一礼道：“诸位仙长，这是小的侄女，名为方芸，自幼习琴，颇擅乐曲，可否让她献上一曲？请各位仙长指点一番？”

    偌大的三楼，也就四桌客人，其余两桌皆未言语，中央那桌自顾吵嚷着，场间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林赋抿了口茶，朗声笑道：“我倒是颇好乐曲，芸姑娘请。”

    钱掌柜使了个眼神，小芸面含激动之色，掀开帘子，走入靠楼梯的隔间。

    “诸位仙长，此曲名为《遇仙》。”

    须臾间，琴声悠扬如泉水，缓缓倾泻而出……

    青山靠在椅子上，闭上双眸，侧耳倾听，他不懂声乐，却偶然在书上见过这《遇仙》。

    据说是根据一则传说而改，传闻有一思妇，丈夫战死沙场，她悲而遇仙，仙人怜而活其夫，最后夫妻团圆的喜剧。

    “锵～”，琴音低沉，似春风淅淅，芳草萋萋。

    恍惚间可见，南方春夜沉沉，女子闺房内，孤灯昏黄，佳人蹙眉，斜抱瑶琴，倚靠窗旁，春风拂过挽起的罗帐，高悬明月透过窗棂，照在墙边的一角弯弓上，光亮如新。

    “铛～”琴音高亢，若北风萧萧，雪花飘飘。

    画面一转，北方白雪皑皑，缓缓淹没皑皑白骨。

    “嗡～”琴声绵延，似是冷泉幽咽。

    “唧唧”，机杼声连绵，墙角之上，弯弓落满灰尘，弓弦一角，结了一圈蛛网……

    “铮～”琴声忽转，似是惊雷炸响。

    女子哀而掷弓于地，点火焚之，却不曾想，弯弓之中，青烟袅袅，竟冒出一位老神仙……

    ……

    曲未毕，青山却睁开了眼，对面林赋脸上，也满是可惜之色。

    遇仙之后，这曲子本该一改沉闷，轻快明亮起来，只是现下却更显哀怨，像是强颜欢笑，更使愁上加愁。

    即便他不通乐曲，也明白，以芸姑娘这心境，暂且是弹不好这曲子了。

    “啪”，掌拍桌子声，“咣当”“咔嚓”，茶盏摔碎声，随之是中央隔间的怒吼，“弹得什么哀乐？不会弹就给老子滚！”

    青山微微皱眉，端起白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

    “实在对不住，”钱掌柜哈着腰，擦了擦额头冷汗，趋步上前，歉声道：“都是小侄不好，叨扰仙长了，这壶茶算小人的，我再给您上壶新的。”

    “还不快去？”胖子冷哼一声，“什么鸟地方？再敢搅了小爷兴致，掀了你这茶楼。”

    片刻后，一名小二端着茶水，匆匆上楼，帮中央隔间换过新茶。

    钱掌柜方才低声道：“小芸，窗角那桌客人茶凉了，你去换一壶来。”

    春风微凉，少女的衫裙略显单薄，也不知是冷还是惧，身子止不住颤抖，闻言眸光一亮，闪过一丝希冀。

    她端着托盘，避开中央隔间，小心翼翼，贴着墙而走……

    青山望向窗外，天边飘过一层乌云，将日光遮挡起来，眼角余光里，中央隔间的帘子掀起，一只脚踏出，随之一抹灵光闪过。

    “砰”，方芸身子前扑，摔倒在地，“啪嗒”，茶壶瓷杯碎裂一地，伸出窄袖的皓腕之上，猩红的鲜血若花绽放。

    过道之上，四溅的茶水，濡湿一只华贵缎鞋。

    “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你他娘怎么办的事？知道老子这鞋多贵么？卖了你都赔不起。”胖子满脸横肉抖动，咆哮道。

    方芸微微颤抖，好似吓傻了一般，面对怒骂，竟呆愣着瘫坐原地。

    “仙长，仙长请息怒。”钱掌柜匆匆跑来。

    “啪”，胖子一巴掌扇过，他倒飞而出，撞在墙面上，“噗嗤”吐出口鲜血。

    胖子怒吼道：“你他娘也滚，从老子来起，就叨叨个没完，真当老子不敢揍你？”

    骂着犹自不解恨，他抬起胖手，又是两步踏出。

    “这位道友，他们只是一介凡人。”楼角隔间，闪出一人，伸手阻拦道。

    “如你所说，他们不过一介凡人。”胖子重重一脚，那人倒飞而出，“咣当叮咚”，砸烂桌椅瓷盏，洒落一地木屑。

    “哎～，佳人当前，怎可如此无礼？”一旁的瘦子走上前来，笑呵呵道：“小芸是吧？想救你父亲，何须那边的废物？我们也可以帮忙。”

    方芸满脸畏惧，蹬着腿后退，后背抵在了墙上，连连摇头。

    瘦子俯身，轻轻勾起她下巴，淫笑道：“不过，作为补偿，你得来陪我们兄弟一晚。”

    “哈哈哈，瘦哥说的是，来陪我们一晚，这事便揭过，”像是刻意嘲讽，胖子抬高了嗓音，“求废物有什么用？你要是伺候老子爽了，我便救你……”

    他话音未落，青山抬手，湛蓝灵气汹涌而出，化为两条灵蔓，迅速袭出，“唰”，将两人层层缠绕，绑了个结实。

    胖子周身灵芒闪耀，挣扎了一下，灵蔓依旧死死缠绕，他脸色一黑，“何方宵小？有胆放了小爷，公平一战。”

    青山走出隔间，步子不急不缓，嘴角勾出浅笑。

    瘦子脸色也不太好看，声音软了下来，“这位道友，都是误会，我们来自中域，是帝龙谷弟子，可否坐下谈谈？”

    青山挥手，灵蔓凌空托起两人，“啪啪……”，他双手左右开弓，巴掌声不绝，响彻整个茶楼。

    “茶楼你家开的？吵吵吵，我大哥喝个茶都不安宁。”

    一旁角落的钱掌柜和方芸，尽皆瞠目结舌，吓傻在原地。

    一连扇了数十巴掌，双手都隐隐生疼，青山方才停手，两人脸颊青紫，已是高高肿起，嘴角一缕鲜血正缓缓流淌。

    拖着两只猪头，望向林赋方向，青山笑呵呵道：“看清没？那是我大哥，要不是他今儿个心情好，老子剁了你们两喂狗。”

    恰好林赋掀帘，胖瘦二人浑身一颤，抖若筛糠。

    场间一时沉寂下来，只余方芸跪伏于地，低低啜泣声。

    青山回身怒喝道：“你也给老子滚，弹得都什么悲乐！”

    这一下把方芸吓傻了，她抬起梨花带雨的俏脸，透过朦胧双眼，却发现面前的仙长，虽满脸怒色，眼神却瞥向楼梯，阔袖之中，手掌轻摆。

    她心思灵敏，立即反应过来，抽噎道：“都怪小女子琴艺不精，搅扰仙长了，这就滚。”

    望着方芸拉着钱掌柜，匆匆下楼，青山这才转过身，望向两人。

    胖子昂首，怒声道：“我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啪啪……”，青山抬手，几巴掌扇断。

    “你……”

    “啪……”

    “啪啪……”

    “大，大爷，小的错了，再也不敢了，呜呜～”

    那胖子，竟是被打得涕泗横流，连连求饶。

    青山温和一笑，望向低垂着脑袋，微微颤抖的瘦子。

    瘦子颤声道：“小的也知错了。”

    青山回头，望向窗角隔间，高声道：“林大哥，我们走吧？”

    “哦哦，这就来。”

    林赋健步而来，极其自然地，拎起胖子的后颈，宛如提溜小鸡般，朝楼下走去。

    青山一愣，微微一笑，也有样学样，拎着瘦子，跟着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