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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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清晨,窗外的小鸟成群结队在日渐枯黄的枝丫上鸣叫,好像在召集伙伴们商量南迁的事,一时间,清脆的啾啾声从上而下、从空中传到地上,也传到叶明路的屋里。他被叫醒了。他睁开双眼,将惺忪的脸扭向窗外,那是深秋的晨曦,浓郁却略显干涩。

    叶明路从封门村回来已经两天了,回想与小黛的那些梦幻般的经历,若对别人说起,估计也当个故事听听罢了,没人会当真。从梦中人提及月合珏、与小黛相识,到现在仅仅一个月,我们却揭开了横跨一个世纪的故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又令人匪夷所思,还有点怅然若失。他揉了揉慵慵的双眼,伸个懒腰从床上爬起,将窗户打开,吸收一下来自东方的蓬勃朝气。

    在昨天黄昏,叶明路跟小黛说出了自己想去看看她外婆的想法,并征求她的意见。自从得知小黛是池秋莲的曾外孙女时,自己越发对小黛一家的坚持感叹不已,很想抽个时间去祭奠一下,以表敬意。小黛答应了他,笑着说:“我正要向外婆汇报这个喜讯呢,还要向她老人家介绍你这位大功臣哩,不过外婆的墓在黄河边,我们尽量早点去吧。”

    叶明路问:“那…明天上午?”

    “要不下午吧,我想现在离寒衣节还有些日子,来墓园祭祀的人很少,正适合我们安逸静谧地去看望外婆,还有月合珏的事。”

    “那就明天下午一点半,在游园书店东边会面吧,那里离星河鲜花店不远。”

    “好的。”

    次日下午,叶明路已提前到了星河花店门口,稍等片刻就看到小黛在不远处下了公交车,往这里赶。叶明路向她挥了挥手。

    叶明路与小黛碰面后,他指着这家花店说:“约你来这,我想买两束花献给她老人家的,走吧。”

    小黛连忙说:“不用了吧,外婆知道我们去看望她就行了,不用破费的。”

    叶明路说:“那怎么行,作为晚辈…尤其是我,空着手是过意不去的,走吧。”说完拉着小黛进了店。

    叶明路挑了两束黄白混搭菊,在前台结完账,和小黛走出花店,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北郊驰去。

    司机问:“去哪?”

    小黛说:“北郊黄河陵园。”

    司机见他俩手持菊花,相对显得肃静,随口说着:“现在离上坟的日子还早着呢,陵园估计没啥人。”

    叶明路心想没人更好,接过话茬说:“我们是大学生,学业紧,课排得很满,不能在那天祭祀亲人,所以就提前来了。”

    司机没再说什么,专心地开着车。

    半个小时左右,出租车开出省城市区,来到北郊离黄河不远的地方,这里有一道一二百米左右高的丘陵紧挨着黄河延绵而去,形成一道河一道丘齐头并进的景象。北郊黄河陵园就位于这道丘陵上。

    车开上丘陵,三两分钟便到了陵园。他们付钱下车后,司机顺着车窗向他们问道:“你们待时间长不长?不长的话我在这等你们一会,完事后再捎到市里。”

    叶明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并对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们要呆很长时间,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看着这单生意落空,司机悻悻地丢个白眼,一脚油门“轰”地一下调了个头跑了,扬起一阵尘土。

    叶明路和小黛一边挥手驱赶尘土一边往路边靠去,看司机这个态度,叶明路有些不爽,但也不再理会,转身对小黛说:“别管他,走吧。”

    他们各自抱着菊花进了陵园,走在通往小黛外婆墓地的路上,边走边扫视着这里,很大,远处望皆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丘陵、翠绿的松柏,一座座规则整齐的黑漆漆的墓碑在半山腰上排列着,空中不时有飞鸟鸣叫、掠过,庄严、肃穆,令人怅然。

    “小黛…”

    “嗯?”

    “能聊聊你的家人吗?”

    家人?小黛心里默念这个词,或许是因为月合珏的存在,让明路对自己的情况越发好奇;或许是这一路奇幻的经历,也让自己多了个倾诉对象。她步履放缓,双臂将菊花抱紧,深呼吸着,缓缓说道:“我的家人…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我的爷爷奶奶和母亲去世得早,我的外婆为了月合珏,也跟我外公不知辗转了多少地方。因为三年前你将另一半月合珏从山阳故城带到了省城,而且你的家还在省城,所以,按正常情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月合珏会长久留存在那里,出不了省城,所以我外婆靠着感应一点点摸索过来,还定居了。”

    说到这里,小黛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思索,又像在组织语言,眼眸飘忽不定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听外婆说过一些她年轻时的事,那时正是困难时期,贫苦不得不让外婆减缓了寻找月合珏的进度,专心抚养我的母亲,慢慢地,母亲在我外公外婆的抚养下成人,并打算万一自己老了,坚持不下了,就将月合珏托付给她,直到母亲用最后一口气生下我的时候,外婆的希望还是破灭了,好在还有我,并且外婆对我说过,我的父亲在母亲去世的那天悲痛万分,面对怀中的我和棺中的母亲,曾立下誓言:我一定替你将咱闺女抚养长大,因为我看到了她,就像是看到了你。在今后的日子里外婆慢慢变老,我慢慢长大,外婆就开始对我讲了有关月合珏的故事,伴随着我的童年与青春。直到一年前,外婆临终时对我说:月合珏本来在天下太平时很容易走到一起,就因为从清朝覆灭到新中国成立,国家蒙受着太多的天灾人祸,国难家仇,无形中干扰了月合珏之间的感应,后来随着改革开放,国家富强,生活变好了,我却老了找不动了,眼看着感应越来越近,你替我再加把劲,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看到重合的那一刻……所以,外婆郑重地将月合珏托付给了我。外婆走后,父亲成了我唯一的亲人。而他,从我母亲去世起就开始变得内向,除了我以外都不愿与人照面说话,直到现在。作为女儿,我尽我所能去陪伴他,消除他内心的空虚与不安,我觉得他是可怜的,孤独的。”

    说到这,小黛忧郁中面带笑容,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菊花说:“原谅我说起来就没个边了,这些东西,如今也只能对你说说了,你若不问,我可能将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养蘑菇了。”

    叶明路情不自禁地看着小黛,心里突然酸溜溜地,满怀歉意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经历如此曲折,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你,说到原谅,倒要请你原谅我的多嘴,毕竟……”

    “别………”小黛停下脚步,面对面地,轻轻扼住他的道歉,“别向我道歉,是月合珏让我有了倾诉的对象,让我很是庆幸我能有现在的成绩。记得小时候上学,同学们说我是个没妈要的孩子,还说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神经病,外婆是个神秘兮兮的老婆子,说我一家子都有些不正常……我的童年就像掉入灰色地带里的彩虹,任凭自己想要绽放光彩,也只是灰暗的。不过,外婆和月合珏的故事,也一遍一遍让我忘却那些嘲弄,激励着我始终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后来,我知道了,拿着另一半月合珏的人是个善良真诚的大哥哥,这顿时让我有了方向,我相信月合珏的眼光,所以当第一次看到你手中的那一半时,到后来去往封门村时,以及现在和以后,只要肯问,我将毫无保留。”

    叶明路感到很奇怪:明明是这种严肃沉寂的场合,为什么我的心像春风一样充满盎然,怦然心动。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小黛的脸庞微微有些泛红,像是春风吻过的桃花。

    “小黛……”叶明路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手心却像握着一团火似的,满是汗,不由紧紧攥着那束菊花来缓解内心的紧张。

    这时,小黛看了看周围,笑道:“光顾着说话了,外婆的墓走过了都不知道。”原来,他们聊着聊着就把墓园当作公园一样信步闲游,早已从大路走到了墓区内,并走过了好几排,外婆的那一排早已掠过。随后,小黛给叶明路指了指外婆的那排,说:“看,就是那里。”

    于是,他们往回走了几排,拐入其中一排,在第一座墓前停下脚步。

    叶明路凑近看到墓碑上的照片,还是用的相对年轻时的照片,跟池秋莲的确很像,顺着照片往下看是名字:林思珏。

    小黛介绍说:“这就是外婆。”说着将怀中抱的菊花轻轻倚靠在墓碑上。叶明路没有说话,随着她也将自己那束菊花放在那儿。

    随后,小黛从衣兜里掏出一条丝巾,跪在墓碑前开始擦拭外婆的照片、名字,以及墓顶,黑色的大理石逐渐被擦出了光亮。她一边擦一边对叶明路介绍:“外婆也对我讲过她的名字,是我太姥姥起的,说到底还是放不下月合珏的事,希望能够不忘,常思,直到圆满结束。现在看来,她无愧这个名字。可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没有向我透露她的母亲是池秋莲,直到和你深入了封门村我才知道。”说到这,她站起身,接着说:“这或多或少是想留给后辈们一些谜题吧,不想让我们太一帆风顺了。”

    随后,她将丝巾重新叠好装回了衣兜,透着开心的笑容对墓碑上的照片说:“外婆,小黛来看您了,这次小黛可不是空手来的哟,您看这是什么…”说着将挂在脖子上用红线穿着的月合珏取下,用双手捧着送到照片前,接着说:“这就是您和太姥姥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月合珏,并经过我们的努力,将它送回了封门村,更神奇的是我竟然见到了我从未谋面的太姥姥,和故事真正的主人公郭青黛和顾双卿,解开了那个诅咒。这一切真像一场梦,但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还有啊,在我身边的这位男生,就是另一半的持有者,也多亏了他,我才能顺利进入封门村解开谜团,而他的那一半是在山阳故城那得到的。且不说这一百年那一半是怎样从封门村遗失到山阳故城的,仅从失散了这么长时间,而且还是在经历了无数动荡的情况下能找到,就说明所有的努力都没白费。您也可以在九泉之下安心了。”

    随后,叶明路也面向照片说道:“阿婆,我不知道这样叫您合不合适。这一切,我也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也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既错综复杂险象环生,又感天动地花好月圆。小黛虽说是女孩子,但凭着您对月合珏的那份执着,和对她的那份嘱托,使她面对困境和恐惧一直都很勇敢,直到将月合珏送到青黛小姐的面前。这个结局,您一定会满意吧。”

    周围鸦雀无声,只有百米外的黄河滔滔不绝,而他们的这些话恐怕早已流入了黄河,流向了天际,传到了她的耳边。

    “你说,外婆她会听到我们给她说的吗?”小黛依旧盯着墓碑上的照片。

    “会的,一定会的。”叶明路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在墓前伫立了很久,心中五味杂陈。面对逝者,他们只能缅怀已经散去的过往云烟,珍惜当下的青春。

    小黛说:“我们鞠个躬吧。”

    “没问题。”叶明路不假思索地说。

    随后,他们恭敬整齐地对墓碑鞠了三个躬。

    小黛依然目不转睛盯着外婆的照片,说:“走吧明路,我相信外婆她老人家知道月合珏有了圆满的结局后,会瞑目的。”

    叶明路也盯着墓碑,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黛深情地弯下腰,凑近外婆的照片,像是在她的耳边喃喃细语,留下最后一句话:“外婆,我们走了,月合珏的事还没有真正结束,等了却之后,再来看您。”

    黑漆漆的墓前,那两束斜靠于墓碑的黄白菊不但承载了两个孩子的缅怀和敬意,而且像是外婆怀中温暖的依靠,渐浓的秋风微微拂动着,摇曳着他们的衣角。

    叶明路和小黛向墓园的出口走去,平复下来的心渐渐安闲,他俩缓缓地走着,把这里当成了远离喧嚣,无人打扰的公园,一边走一边开始谈论月合珏接下来该如何进行。

    小黛问:“关于月合珏,接下来怎么进行?”

    叶明路耸了耸肩,说:“还能怎么办,按青黛小姐说的做呗。”

    小黛想起了青黛小姐临走前的话,反问道:“你是说…陪嫁妆村?”

    叶明路点了点头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我倒是想过去山阳故城看看,后来一想,毕竟那里只出现了月合珏的一半,而青黛小姐从陪嫁妆村求取的可是完整的,山阳故城那里恐怕只是一个转折点。我们应该先去陪嫁妆看看,若没有线索,再去也不迟。”

    小黛说:“这样也好,不过明路你想过没有,陪嫁妆村和月合珏的事毕竟过去一百多年了,如今青龙岭那里早已变成一处旅游景区,而陪嫁妆村也只是保留了一个爱情村的称呼而已,至于月老庙,包括那口井,我从封门村回来就在网上以及青龙岭景区的介绍当中查找着,并没有看到相关的介绍或者记录。且不说这一百多年间陪嫁妆如何时过境迁,就算有什么变故,也不可能一点也查不到啊。”

    叶明路点了点头,觉得事情可能不只是把月合珏送到陪嫁妆村这么简单,不然青龙岭,包括陪嫁妆村是完全可以拿月合珏和月老庙当噱头吸引游客的。他停下脚步,对小黛说:“这样吧,事不宜迟,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去一趟陪嫁妆村,我觉得月合珏的背后可能有更深的东西。”

    小黛说:“没问题,我也很想知道月合珏的真相。只是十一长假刚过没几天,咱们作为大学生这样请假,为了月合珏快一个月没有好好上课了,我担心学校会说什么。倘若这次去了陪嫁妆村还是短时间内回不了家和学校,我怕传些什么流言蜚语,要不咱等一段时间再去?”

    叶明路则当起了大丈夫,对她开起了玩笑:“说就说呗,又不是去私奔。而且我有一种预感,月合珏既然重合了,事情很快就会明朗,不会像封门村那样错综复杂的。如果老师真说你什么,你就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就说我追求大一学妹,影响学妹学习,这样把矛头都指向我,你不就安全了吗。”

    小黛眨了眨灵动的双眼,用青涩的笑容来掩饰心里的波动:“去你的……如果我把责任全甩给了你,那不就显得我不仗义吗。”

    叶明路微微仰起头,做出了头可断血可流的架势:“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本来就是我的决定,到头来学校老师责备的话,由我来顶。”

    小黛听罢,慢慢凑近他,轻声细语地说:“不愧是有担当的男子汉,本姑娘喜欢。”说完便笑着一蹦一跳地跑开了。望着她动人的身影,像小鸟一样活泼可爱,像彩蝶一样翩翩舞动,叶明路心里的春风更加肆意地荡漾了。

    他们在墓园的路上边走边聊,已经到墓园大门口的地方了,小黛三下两下地跑出了大门,随后叶明路也跟上了她,跑出大门。

    出来大门,小黛收敛着对叶明路说:“不闹了不闹了,说正经的,如果明天去的话我今天晚上就要收拾一下行李的。出门在外,尤其是这种充满未知的旅途,哪怕到时用不着行李,也总比没有强。”

    叶明路说:“嗯,你说得对,我晚上回去也准备一下,明天一大早还在星河花店门口见,我们一起搭公交车去汽车站,那里有专门去青龙岭景区的车。”

    “好的。”

    叶明路又叮咛了一句:“记得带上月合珏。”

    小黛笑着,隔着衣服摸了摸挂在胸口的月合珏说:“哥哟,它是主角好不好,我把自己忘了都不能忘了它。再说我一直就将月合珏挂脖子上的,很少取下。”

    “嗯,挺好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只是个普通的玉坠呢。”

    “哈哈哈……”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便下了丘陵,紧挨丘陵的路口就是公交站牌,叶明路指着它说:“那个出租车司机想拉全咱们这趟活,我不知道要呆多久,就好心让他先走,他倒是不领情,丢下一张臭脸就走了,唉,现在这人也真是,只想挣钱。”

    小黛对他摊了摊手,表示有些无奈。

    不一会,他们搭上公交车,回了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