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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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若问陈贰麻为何不直接将那一千两偷去,而不惜绕这么大一圈周折,搞这么一出让顾双卿身败名裂的阴谋来。很简单,陈贰麻这个人虽然阴险,但不想搞偷偷摸摸,嫌小家子气,就算得了手日后谈起也是摆不上桌面的。

    如果换个角度去想,幸亏顾双卿没有说出他深爱的那个姑娘,正是恒远堂郭怀德的女儿郭青黛,不然那陈贰麻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实际上吴掌柜跟陈贰麻在策划这场阴谋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个师爷,从中勾结他,狼狈为奸,利用怀庆府的公堂欺下瞒上,目的也就为了陈贰麻许诺的一百两银子而已,况且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就这么走个过场,银子就到手了,岂不美哉?也没有人查,官府中人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个个都是自私自利,中饱私囊的玩意。

    可怜的顾双卿该何去何从?从晌午那档子事到现在的傍晚时分,已经,如今自己成为了一个穷光蛋,连马车这样的交通工具都没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也太慌乱了,衣服到现在也显得凌乱不整,随身携带的小钱袋也不知忘在了哪里,他浑身上下摸了摸,还好,从内衬中摸出了几个铜板,他拿着仅剩的这些钱在烧饼摊那换了三个烧饼,解决了晚饭。然而,他注意到烧饼摊的旁边有那么两三个老大爷正在端着大烟袋抽烟聊天,突然心血来潮,上前求了一样东西:“大爷,能否借我几根火啊?”

    这几位大爷并不知道白天财神庙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位大爷问:“看你年纪轻轻的,也抽老头的烟袋?”

    顾双卿找了个理由说:“不是不是,我想烧点纸钱遥祭一下逝去的亲人,这不,出门急忘带钱了,就想着借几个火。”

    那大爷看他一脸难以隐藏的忧郁和哀怨,一边将手中的洋火盒抖开,一边说:“这玩意一盒也就几文钱的事,省不了几个钱的。”抽出了几根交给了他,不过大爷好像想到了什么,问:“洋火是有了,但你拿什么点燃呢?”顾双卿不语。大爷看了看他,干脆将洋火盒给了他,说:“拿去用吧,借给你火没法用,还不如不借。”顾双卿接过盒子,连忙道谢后离开了大爷。

    他想到财神庙不远的地方堆着一堆别人家的杂草和干柴,所以他又回到了财神庙那道街找了个地方窝着,他要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将心中的怒火和愤恨全部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用焰火将这些罪恶的一切都焚为灰烬,既然王法不在了,人心凋落了,天道丧失了,那已仇恨化解仇恨,才是最解恨的。

    仇恨支撑着顾双卿,接连等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三更之后,将干柴摆到陈贰麻的那几间店铺,即使没有煤油,他也会将复仇的耐心和决心全都赋予这几根脆弱的洋火,将杂草点燃,一点一点越燃越旺,扔在了干柴堆里蔓延着,秋后的天气多风且干燥,店铺又多为木质结构,一来二去火便越着越大。足以映红着顾双卿憔悴的面容,眼泪也逐渐溃不成军,沾满脸颊。

    他带着泪仰天笑着,笑声中透着无奈,悲怆,丢下这越发旺盛的火焰,摇摇摆摆地陷入了黑暗中。那片火光在秋风的助威下怒吼,哀嚎,也夹杂着对这片人间已经绝望的叹息,随着他背影的离去,这片复仇的,畅快的火光一点点脱离了他的视线。他在黑暗中渐行渐远,脑子里也不断地发问:黑暗中是否也有着漫天神明在望着那片光火,哀叹我的遭遇,还是会惩罚我的过错?……

    他想要走到风门村,走到家里,不管有无车马捎带,不管走到天荒地老,不管郭府如何阻拦,他都要在自己最亲爱的青黛面前,当面坦白自己丢失的忠贞,从新开始。他将所有的羁绊毫不吝啬地丢在那片火光中,现在的他,是全新的他,也是最后的他。

    两天一夜,顾双卿终于靠着那几个烧饼,和坚强的毅力,告别平原,走进了太行山里,期间没有任何一个路人,也没有任何一家客栈或茶馆,一时间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一样,只能完全靠自已的一些印象,朝着风门村的方向走着,脚上的鞋子也已走开了线。烧饼也吃完了,只能靠喝点山泉水,补充着仅有的能量。

    因为封门村在半山腰上,山路大部分都是盘山路,一边是继续向上耸立的山坡,另一边则是向下的深山沟壑,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连绵山川。顾双卿的意识逐渐模糊,但他还是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在上山,只要踏上上山的路,就意味着离风门村不远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他潜意识里逼着他,能多走一步是一步,就算爬也要爬回风门村。

    就这样,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终于他两眼一抹黑,两腿一软,头朝下栽倒在地,山路上脏兮兮的尘土与碎石骤然溅起,整个人仿佛是溺死在深海里的遇难者。但此时在他的脑海里,充斥着飘忽不定的满天星辰,和魂魄将要飞升与云霞之内的幻觉。他绝望了,以为自己将要死在这里,不舍的一遍遍呼唤着郭青黛,回味着青黛的笑容,和那些难忘的瞬间,直到晕死过去。

    大概将近一刻钟的时间,从山路的下一个拐角,一辆马车迎面朝着栽倒的顾双卿驶来,架马车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远远便瞧见有一团黑影在路中间缩着,随着马车的靠近,他才赫然注意到这团黑影竟然是倒在地上的一个人,他连忙将马车赶到顾双卿身旁,下了车蹲下身子将趴倒在地的顾双卿翻了过来,见他年纪轻轻却又面唇惨白,蓬头垢面满身尘土,鞋都烂了,还以为是逃荒来的,心里想着:哎呀,怎么逃荒的却往大山里逃荒?想着便试着推了推他,看看是否能叫醒他:“年轻人,醒醒…”

    也许是仿佛置身深海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顾双卿眼皮下布满血丝的眼球挣扎着动了动,嘴唇微微颤抖,从虚弱干涩的喉咙中呼出了几个字:“风…风门村……我要…回家……”

    那人一听风门村?难道不是逃荒来的?是风门村的人吗?他站起身子向四周看去,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帮下自己,一咬牙便放弃了自己的行程,将顾双卿驾到肩上,一点点扶到马车上,自己调转着马车便往回走去。

    经过将近半个时辰的颠簸,马车竟停在了池家的门口,这个人下了车便往池家跑,他绕过后堂,找到了正在自己院子里浇花的池春明。原来这个人是池家的马夫大洪,这天要下山去给池春明搞点玩的东西。不料事没办成,又添了一个事。不过也算是顾双卿的造化,没能让他死在外面,曝尸荒野。

    “少爷……”大洪迎面向春明跑来。嘴里叫喊着。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池春明停下手中的花洒,盯着他问。

    “有事了…我在半道上发现个人倒在路上,挺虚弱的,我以为是逃荒来的,上前询问,接过那人说是要回风门村,而且说要回家,心想我在风门村也不认这个人啊,这不,我就回来了。”大洪简要的讲述着这个经过。

    “然后你就把那个人带来了?”池春明一听心里也挺奇怪。

    “嗯。”大洪回答。

    “走,去看看。”池春明的好奇心顿时涌了上来。

    当池春明在车夫的带领下就来到了门口的马车旁,掀开车帘一看,池春明大吃一惊,连忙叫道:“顾双卿!?”

    大洪问:“少爷,原来您认识啊?”

    池春明一边登上马车,一边解释道:“何止是认识,简直是熟…”

    在大洪诧异的眼神下,池春明来到了顾双卿的身边,轻轻推了推顾双卿,并叫着他的名字,但无论他怎么叫喊推搡,顾双卿都毫无反应,池春明摸了摸身体,体温尚在,但当他将手往鼻下探了探,却发现已经没气了。这一下子,池春明被吓得浑身哆嗦,连忙颤抖地对车外大喊:“大洪!快…!,快去叫小姐来……就说出事了!”

    大洪听见池春明如此激烈的反应,连忙意识到可能真的出事了,也没说什么,转身又跑进了池家,将池秋莲领到了马车旁。池秋莲见哥哥惊恐地坐在马车上,有些手足无措,问:“哥?大洪说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池春明慢慢下了马车,笔直地站在旁边,头往马车里偏了偏,声音漂浮不定地回答:“顾双卿……出事了。”

    “顾双卿?”池秋莲感到很奇怪,盯着马车,突然有股不详的预感,一个跨步像小燕一样跳到车上,一把掀开布帘,发现顾双卿躺在马车里一动不动,面无血色。池秋莲尽管心里很是忐忑不安,但还是蹲在顾双卿旁边,推了推他,并叫着顾双卿的名字,毫无反应。此时最坏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慢慢地,池秋莲也在不知所措中将手伸向顾双卿的鼻下,试探着他的鼻息。一秒,两秒,池秋莲向触电一样大叫起来,连忙将手收了回来,退出了马车。

    这对池秋莲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池秋莲最后一次见顾双卿已经是前几个月的事了,那时是顾霖去世后不久,郭青黛被郭怀德软禁了起来,顾双卿为了见郭青黛,把希望寄托在池秋莲这里,试图求她帮忙,但池秋莲直言相告郭家对自己的态度骤然冷落,表示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从那时起池秋莲就再也没见过顾双卿了,当池秋莲如今已这种方式见到顾双卿的时候,给予她的打击还是不小的。

    池秋莲抓住大洪的胳膊,夹杂着哭腔问道:“这怎么回事?你在哪发现的?”

    大洪也搞懵了,连忙说:“您看这算怎么回事,我好端端的去给少爷办事,在半路上遇见这个人,虚弱的都快要不行了,要不是他自己说要回风门村,要回家,说句不好听话,我就当他是逃荒来的,就不想管他了。”

    “半路?你在半路上见到他的?”池秋莲仍无法得知顾双卿遭遇了什么。

    大洪说:“对啊,看样子像是走了很长的路程,又没吃没喝的,这才倒在了半道上,要不是遇见了我啊,估计晚上他就被山里的野兽给叼了去。”

    池秋莲的脚步开始不由自主地挪动着,像是在徘徊,也不言语了,她也百思不得其解,这几个月顾双卿究竟经历了什么……

    池春明见妹妹不说话了,一时也没了注意,问:“那现在怎么办?青黛她…估计还不知道呢吧。”

    “住嘴!别说了……”池秋莲凶了哥哥一句,继续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他安顿了。”

    “那还能怎么安顿?如果不安葬,放哪都不是个事。”

    “不…不能那么草草安葬,现在双卿他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况且青黛她……这事瞒下去对青黛不是好事,她现在被郭伯父关在家里,越拖对她越残忍。难道你想让青黛为双卿空守一辈子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悄悄地把他放到岚韵学堂,而且不能让周围的村民知道学堂内放着死人,不然一传十,十传百,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这两天我就要想办法见到青黛,这样看似对青黛很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时光是会拉长相思的蔓延,时间越久,相思越苦,等到时候再让她知道她的情郎早就阴阳两隔了,这种滋味简直比死还煎熬。”

    池春明轻轻叹着气,“唉…都是苦命的人啊。”

    大洪听他们的对话实在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虽然看你们这反应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能否问一句,这人是谁啊?”

    池秋莲说:“我的朋友。”

    大洪也是大吃一惊,连忙问道:“啊?这……这么巧?那我岂不是救对了人?”

    池秋莲挤出一丝微笑,对大洪说:“是啊大洪,谢谢你,要不是你,他可能就回不了家了,不过也请你为我们保密,别声张,就连家人也都别提,除了我和少爷,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大洪倒是直爽,答应了池秋莲:“没问题,您是主子,您怎么说咱就怎么做。”

    池秋莲说:“那么就麻烦你,跟我们一起,调转车头,我给你指路。”

    就这样,三个人一起,载着顾双卿的遗体,来到了岚韵学堂,岚韵学堂如今大门紧闭,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丝昔日学堂的朝气蓬勃。池秋莲下了车走到门口,发现学堂的门已经被一把粗大的铁锁锁了起来,她认得学堂的小锁,但如今锁在门上的并不是那把小锁,她哪里知道,岚韵学堂早已成为郭怀德的产物,这把大锁也正是郭怀德上的锁。如今面对这把锁,想弄到钥匙无疑天方夜谭。池秋莲沉思了一会,走到马车旁说:“走,我们去后门,后门没有台阶,马车能过,再说我们这样也不好抬着他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进去。”

    他们辗转来到了后门,发现后门没有上锁,只是门从里面闩着的,池秋莲对池春明说:“哥,你来翻墙把门闩打开。”

    虽说池春明有些抵触,但死者为大,妹妹这么坚持,自己也不好意思推诿,只好和大洪一起去往不远处搬来了几块石头,摞起了差不多四五尺的高度,到底还是年轻男人顶事,踩上去一跳一跨,便骑在了围墙上,翻了过去,将门打开,马车驶进了后门,岚韵学堂明显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顾霖去世到现在刚好是一个夏季,山里又多雨,所以到处都是潮湿的杂草和青苔,哪里有石头缝,哪里就有一抹绿。这些变化也逐渐让他们意识到背后一定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变故。随着池秋莲的引领,马车很快地来到了顾双卿的房间门口,这里倒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他们抬着顾双卿的遗体,放在了他的床铺上。这么一来,顾双卿也算是回到自己的家,落叶归根了。

    安顿好之后,池秋莲再次得以凝视着顾双卿煞白的脸颊,开裂的嘴唇,难以忍受的冲击随着心跳一次次延伸至全身,她在想该如何跟青黛说这个噩耗,倘若青黛知道了这个噩耗,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甚至要随他而去?她想着想着,想到了月合珏,如今一方去世,一方独守,这种情况下月合珏的存在到底还有没有意义?难道要青黛配冥婚吗?这不荒唐吗?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池秋莲赶紧收了收自己的思绪,暗暗为青黛难过。

    自从晓楠挨了郭青黛一巴掌后,她变得不善言语了,心也变窄了,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只想着早点将月合珏送到老爷手里,好离开郭家,远走高飞,不管作为管家的父亲愿不愿意跟着走,自己是一定要逃离这里的,在这个家里快要被逼疯了。如果郭家是个宽厚仁慈,家庭和睦的地方,自己何尝不想守着这样一个避风港,想当初父亲一步步做到管家的时候,家里哪里有过这种戾气?可惜现在,一切都变了。因为青黛小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身为家里唯一的血脉却跟一家之主反着来,又何来家庭和睦?这样一来,他们是痛快了,但苦的却是我们这些下人,每天胆战心惊,看主子的脸色行事,有时候还要当枪子使……

    而郭怀德到现在还天真的以为,只要这个月合珏被分开之后,女儿的心就会断了念想,回到理想的“正轨”上来。所以仗着自己是一家之主,郭怀德在这几个月不断地暗中对晓楠施加压力,让晓楠很是苦恼,要怎样才能将月合珏拿到手呢?贴身之物又怎能轻易得到?小姐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将月合珏取下来,放在枕头底下,起来的时候又会在第一时间挂在贴身位置,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时候,所以按照正常渠道的话,这几乎是没有办法完成的,除非利用非常手段。

    等等,非常手段?这就像开阔了一条路一样给了她一个导向,她想:如果能早日结束这种痛苦的生活,就是用了非常手段又何尝不可?只要不伤害她的性命,我就算是达到目的了,她要恨就恨她的父亲吧,毕竟这都是老爷给逼的……

    早在两个多月前,老平就出差回来了,所以郭怀德干脆把恒远堂的事全交给了老平代为管理,自己便与晓楠一起勾结着,这是他和晓楠两个人的秘密,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更不能让郭青黛察觉出有人正在动她的命根子。

    也有人会问:晓楠完全可以找个机会逃跑啊,又不是天天都在盯着她,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脚底抹油溜了,郭怀德上哪找去?但晓楠她自己不这么想,要真这么简单的话倒容易了,只是…自己的父亲怎么办?自己是远走高飞了,父亲呢?他毕竟是局外人,若让他在郭府知道这一切,该有多伤心难过呢?就算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父亲,父亲在郭府做这么多年管家,他早已把这里当做家了,不会这么干脆跟自己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