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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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松柏添新,花香四溢。

    鸾凤群歌,鸟音迤逦。

    春色满园,又是一季。

    簇拥入怀,我在怀里。

    阳春三月,大地就像少女的心,渴望阳光的拥抱,渴望温暖的滋养,孕育着万紫千红的世界。

    青黛的心,就是那片大地,她写下这段不算诗的诗,只有自己才懂的情怀。不光是郭府的梅兰竹菊开始将孕育的新芽藏于枝内,就连岚韵学堂里那些饱经风霜的参天大树也在等候着春风的沐浴。郭青黛呢?她就坐在学堂内假山旁的石头上,与春季一起含苞待放。日益成长的她开始从懵懂变成了憧憬,憧憬着一切美好的事物,让自己的人生从此变得充实,这便是青春期,一段春心荡漾的年纪。这个年纪,一身长裙袭地,少女那淡淡的妆容遮不住愁容的蔓延,耳边不断响起池秋莲对她说的话,她想通了,她要结束这段单相思。

    散课后,同窗都陆陆续续的道别老师回了家,只有郭青黛一个人在座位上发着呆,看着其他人走的差不多了,便拿出一张纸来,拿起笔边蘸着墨边酝酿了起来。池秋莲本来想着和郭青黛一起走的,但看到郭青黛的专注,忍不住悄悄从背后凑近她,伸出了修长的脖子,想“刺探”郭青黛的一举一动,不料郭青黛同样作为女性,那种与生俱来的第六感总是能逮到背后的人,她刚写了几个字,猛然回头,将池秋莲逮个正着,迅速用双手盖住,红着脸娇嗔着:“哎呀,你干嘛?吓我一跳。”

    池秋莲往桌上努了努嘴说道:“哟,用功呢?写啥呢?”

    郭青黛将头一扬,耍起了小孩脾气说道:“要你管,我写诗呢。”

    池秋莲仍然不肯罢休地追问道:“哟,课堂上也没见你这么专注过啊,再说了,你以前写点啥都很愿意和我分享,怎么?这次就当成宝了?不愿和老朋友分享了?”

    郭青黛想了想,将双手移开,对她开起了玩笑:“哪能啊,能有人看我的作品是我的荣幸,不过我还没写出来,同时也怕这个东西…你看不懂…”

    “我还就不信了,好歹我也是与你同读一处寒窗,同受一位师恩,你写的东西就没有我看不懂的时候。”池秋莲有些来劲,捋了捋裙摆,一下子坐在旁边桌的椅子上对青黛说:“你来…”

    郭青黛笑了,不再理她,不紧不慢地继续用笔在纸上舞动着,心想着本来就是人家鼓舞我要勇敢表白的,由她去吧,这是她藏在心里许久都未曾表达过的诗作。一首七言绝句:

    年华似锦情难舍,豆蔻之春盼此临。

    独对青灯思意乱,娥眉抱月等君心。

    写好后把笔放下,将纸移到了旁边,池秋莲往前凑了凑,双手捧起纸,上面未干的墨迹散发着阵阵墨香。她开始仔细品读着,好像一字一句都在斟酌着其中的含义。她边看边点点头,然后将纸重新放在桌上,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似地问:“说吧,准备送给谁啊?”

    “就是…你让我做的事啊,不用我多说吧?”郭青黛两手不安分地摩擦着。

    “这就对了,爱一个人就要勇敢说出来,错过了也就没救了。”池秋莲拍了拍郭青黛的肩膀,对她作了告别:“我不打扰你了,加油。”

    池秋莲走后,郭青黛还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自己的诗篇发呆。昏黄的夕阳带着晚霞斜照在岚韵学堂,同时有几丝霞光也像弓箭一样穿过窗户格栅斜插屋内,地上仿佛是寸土寸金,给教室带来最后一丝光明,偌大的课堂只有她一个孤寂的身影。

    过了几刻,顾双卿走到教室门口准备关上教室门,却看到教室内还有一个人在座位上,眼睛盯着桌上的纸张出神,虽然光线有些昏暗,但还是认出了她:“青黛小姐?您还没走呢?”

    “啊~?”这突如其来的问候使郭青黛有些手足无措,手连忙扶在桌上,将纸摊平压住,努力平复着自己逐渐躁动的心跳,含蓄地说道:“没…没什么,只是,我灵感突来,写了一首诗,一直不知水平如何,想请教一下你。”

    此时顾双卿还并未察觉即将向他投来的桃花运,向外面看了看天色说:“哦,我说您怎么放课了也没走,不过这天色将晚,要不改天吧?”

    “就现在!”郭青黛着急了,眼眶里的星光曾一度与顾双卿愕然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刹那间,一种奇妙的感觉注入了这两颗年少的心。没等顾双卿说话,郭青黛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将诗拿在了手里,并柔柔软软地说道:“不好意思…有些失态,能否借你点时间呢?”

    顾双卿看到她这般坚持,实在是不好拒绝,便说:“来外面吧,趁还有一丝光亮,晚了可就真的看不清了。”

    郭青黛见他答应了,心里按捺不住的激动,跟着他走出了屋,找了个光线充裕的地方坐下来。郭青黛将诗交给了他,他拿到手里,开始细细品读,郭青黛此时的目光游离着,又想看着顾双卿的表情变化,又害怕和顾双卿双目一对,心想这个傻瓜能看得懂我所表达的含义吗?这少女心呐,越是遇到羞于直言表达爱意的心上人就越是紧张的难以言情。

    “这个七言绝句写的不错…单从字面上来说看不出什么,可从其表达的含义来看,像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在思念着情郎,苦苦等着有朝一日能够与情郎长相厮守。”顾双卿边看边品读着其中的含义。“但你为何会有这些感想呢?”

    空气瞬间寂静了,好像世间万物都在期待着她的表白。

    “因为你啊……”青黛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就这四个字,一切都释怀了。

    他们的双眸对撞在一起,此时,就算那漫天的晚霞都遮不住他们双眸中擦出的那一丝火花。

    “大小姐你……”面对这极为突兀的示意,手足无措的顾双卿心里像是埋下了一面鼓,将他的心敲打得心神不宁。

    “嘘~~”郭青黛有了这个开头后,便大胆了起来,用手轻轻捂着他的嘴,刹那间,顾双卿感到有无数的绕指柔在嘴边缠绕着他,似水,似烟,似绸,似纱。她温情地说:“我说过,别叫我大小姐。你还是忘了。”

    然后,她的手缓缓离开,轻轻搭在顾双卿的肩膀上,转而有些惆怅地接着说:“我知道,你无法对我有任何奢望,家世与地位的不同束缚着我们。还记得春花秋月何时了吗?那时的我除了秋莲这一位知心朋友之外再无他人了。在这封闭的大山中,能找到一个懂我的人如海底捞针,而就在那时你给了我一个机会,让不甘平凡的我可以提升自我的机会,可以让我从文学上和思想上有了进步的路径。从此,慢慢地,这份情谊在不断积攒,始终在我心里难以割舍,又难以表达,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心里越来越膨胀,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心就那么一个小地方,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撑不下去。”郭青黛并没有表明是因为池家的说亲才迫使自己表白的,而自己也确确实实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才一直单相思到现在。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池家的这档子事,青黛也许会一直将这份情闷在心里,暗恋着他,直到时机成熟。

    顾双卿受宠若惊地看着她,怎么都不敢去牵她近在咫尺的手。面对她那盈盈秋水的双瞳,大家闺秀的容颜与身段,顾双卿固然心动,也只是徘徊在逾越和保守的抉择之中。自己如果答应了,就要拿出一生的幸福待她,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家人的反对和世俗的指指点点;可如果就此回绝,对任何人都无关痛痒,可伤心的只有她一个人了。他深知自己的斤两,文采再高,比不上郭家的地位高,壮志再大,比不上郭府的家业大。他仰天长叹,难下决心:“双卿何德何能,说难听点就是一介穷书生,说的再好也只是个教书先生罢了,无钱无财无权无势,只有圣贤书填充头脑,您是大家闺秀,郭府的千金,也是郭府唯一的血脉,怎敢奢望…”

    “无钱无财怎么了?无权无势又能怎样?这重要吗?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只要开心,充实,哪怕是在一起吃苦,都是甜蜜的。”郭青黛真挚地看着顾双卿,将自己的心扉敞开来。

    曾是满腹经纶、巧舌如簧的顾双卿竟被郭青黛的三言两语扼住了咽喉,紧接着,郭青黛开门见山地说:“恕我唐突,我爱慕你,喜欢你的才华与为人,那个死气沉沉的家,使我越来越向往屋外的生活,渴望有个人能伴我一起渡过一生,简单轻松,自由快乐的过一生。”

    面对郭青黛的步步紧逼,顾双卿心中的防线最终还是溃散了,他没法辜负,怕就此伤了她年少的那份倾心。他思来想去,最终将郭青黛搭在肩膀上的那只纤纤玉手拉了下来,握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中,深情地对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既然我的手已经和你相拥,这辈子,不负与卿。”

    郭青黛张开柔情的双手抱住顾双卿,头靠在他宽阔的臂膀上,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面对那即将消失的晚霞,说着互相的誓言: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纵使千秋情欲断,难分伉俪有缘人。”

    最后的一丝晚霞在见证了他们的誓言之后也已西去,月亮悄悄抬起了头,爬上他们的眉梢,点点星光陪伴着他们。在这个晚上,顾双卿第一次独自与郭青黛相处并将她送到家,以往都是和池秋莲结伴而行,有时也会让郭府的车夫接送,而这一次,他们第一次相依而行,两只手如胶似漆地粘着。

    在这深山之中,一旦入了夜,外面的街道上除了打更的更夫和游荡的醉鬼,恐怕也只有不三不四的闲杂人等与寻觅野食的生灵,正常人是不会在夜里游荡的。当顾双卿陪着郭青黛送至离家不远的地方时,便停下脚步,扶着她的肩膀说:“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再往前就是我的‘禁区’了,你也知道如果让人看到容易传闲话。”

    郭青黛坚定地说:“我知道,我家人多嘴杂,一旦有人看到就必然会有人说闲话。但是我不会允许别人认为这是个可以说闲话的话题。是的,现在才刚刚开始,总有一天,我会让我们的关系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

    顾双卿惭愧且幸运地说:“能获得您这么一位大家闺秀的青睐和爱慕,我不知是哪一世的福气给了月老才换得这根红线。”

    这句话竟让郭青黛噗嗤地笑出了声,羞答答地骂道:“傻瓜,我有你夸的那么好吗?我要有那么好会看上你这么个傻瓜吗?”

    而在郭府大门口,老平正准备出门,却看到两个人在离郭府十几米远的地方,像是不依不舍的样子。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在石狮子后面暗中观察了起来,借着清朗的月霜,认出了小姐的身影,也看出来对面那个人是男的,不过就算他在夜里瞪大了双眼,也认不出来这个男的到底是谁,老平犯起了嘀咕,好奇着小姐这是和谁走得这么近,不像是府上的人,听说池家少爷有要当郭家乘龙快婿的意思,可看着人影也不像是他啊。难道……老平不敢再往下想,因为这个猜想一旦出来,就可能会使郭府辱门败户。他不想让大小姐在外面学坏,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野男人一起鬼混,如今这个世道乱得很,稍不注意便留下败坏名声的笑柄。

    虽然老平这个管家还是个下人身份,却他对郭府的兴衰异常在意。因为郭府对他有恩,他祖父岳海留在咸丰年间曾在怀庆府做着布匹生意,因为清政府与洋人的恩怨,使国家财政吃紧,导致生意人的赋税和生意严重失衡,所以便动起了歪脑筋,一时鬼迷心窍贪图便宜,将小作坊加工的便宜羊毛经过二次加工充当高端羊绒布,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料还是被经验高深的同行揭穿了。说什么也要拉他到官府,眼看着就要吃官司了,心一服软,竟当众承认了这档子事,可这一承认不要紧,一传十十传百,这下都知道他做生意不规矩,纷纷落井下石,骂声不断,没多久便里里外外赔了个精光,连家都没了,这样他们一家流离失所,无依无靠,求了几家亲朋好友都拒之门外。每天奔波在生计,岳海留在这样的折磨下久累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父亲岳成洲在走投无路之下想到了饱受赞誉的池家,哪怕是在人府上打杂当下人也成啊。后来得到的回应是府上人手充裕,并不需要,不过也不忍心就比回绝,便为他们指了一条路,可以去风门村的郭府恒远堂,那里家大业大,有时也正需要人手,或许可以收留你们。之后,岳成洲一家一路靠着池家的五两银子施舍来到了郭府,郭家也是看他们可怜,便收留了他们,就是收留后的一顿饱饭,使得岳成洲从最底层的下人一步一步任劳任怨地做了起来,后来与郭府的丫鬟成亲,生下了儿子岳正平,也就是管家老平。岳成洲始终心怀池家引荐和郭家一碗饭的恩情,便不止一次告诫儿子要终身效力与郭家,因为老祖宗的规矩不能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直到现在,老平也到了不惑之年,也一步步做到了郭府管家的职位。所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郭府走向堕落,他默默将此事记在心里,打算找个机会给老爷透透风。

    看着郭青黛在月光下转身依依不舍的离去,像一只翩翩的蝴蝶,飞离了广阔的花丛,顾双卿久久不肯挪动脚步。回味着刚才的惊心动魄,这感觉真的前所未有,也许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吧。不过自己还是对当下的观念有所顾忌,全是听天由命,由不得自己,就算是媒人有时也不愿费口舌去撮合那些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

    他就地呆坐在那里,仿佛陷入了甜蜜和忧愁的漩涡之中。现在的顾双卿,纵然德才兼备,在面对爱情的兵临城下也只能诚惶诚恐,因为他所接受的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无论拿什么来比都是悬殊得很。

    在另一边,老平在暗处看着小姐进了家门后,出现在大门下的烛光里,眼睛眯成一条缝,瞅着郭青黛逐渐消失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过了有十来天,清明节,郭怀德一家在后山祭完祖便陆陆续续回了家,郭怀德独自一人去了郭氏家庙。说是家庙,其实就是一间不大的祖屋小院,即使作为大户人家,无奈人丁稀薄,用不着那么大的家庙。之外,郭府也给有家的仆人们留有一晌的祭祖时间,所以现在郭府相对冷清了些。但老平有些犹豫,该不该直接去给老爷点透……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先与太太沟通一下,再商量要不要给老爷说。于是,他来到了上房院。

    “太太在吗?”老平指了一下虚掩的房门问。

    “在屋里呢,祭祖回来刚歇息。”小娥的贴身丫鬟春月回答。

    老平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下虚掩的房门,低声道:“太太,有点事想告诉您一声。”

    小娥正半躺在床上歇息,听出是老平的声音,便让他进来,自己从床上坐起,问:“有何事?”

    老平走到窗边,望了望屋外,屋外的丫鬟们都在远处做着各自的事情,又折回走到床边问:“最近听说小姐和池少爷说有亲事?”

    “嗯,有这么回事,不过黛儿这孩子好像有些不情愿,对春明感觉也是平平淡淡,也难为她了……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唉…是这样,前段时间,我看到大小姐在一天夜里和一个男的说话,表现得还有些亲密,春明少爷我很熟了,但我怎么瞅那个男的也不像是他,我怕她在外面乱来,我也怕将这档子事直接给老爷说了之后会适得其反,所以就先给您说了。您看…”

    “嗯??”小娥的心咯噔一声,连忙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问:“这…你没胡吣吧?你把话说明白点,黛儿怎么会…?”

    “这完全是我亲眼所见,再说这关乎郭府的名声,我吃饱了撑的?怎敢乱说。”

    小娥将信将疑地站起身来,琢磨着个中缘由…觉得依老平的人品是不会凭空去捏造这种丑事,但自己的闺女当娘的怎会不了解她的秉性?更不会做出这种不分好坏,败坏门风的丑事。她想有必要找个机会和女儿好好谈谈。想到这,小娥告诫老平:“这样,这事先别告诉老爷,等我找个机会向黛儿问个明白,看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在决定要不要给老爷说。你说的对,这事还不明朗就贸然给老爷说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好的,我知道了。”

    老平走后,小娥坐卧不宁,她想不明白女儿为何有意中人不说明白,而去外面暗中私会?是的,她不敢相信,平日里那个通情达理,温婉恬静的女孩子,会行堕落之事……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