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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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906年,即光绪三十二年。

    这一年,二十一岁的顾双卿在受到那些丑恶嘴脸的排挤后,目睹目前国家所陷入泥潭的局势,无奈打消了为国效力的念头,觉得这个大清早已不是1840年前的大清了,大势已去的政权就算有再多的能人才干也无济于事,便决心不再往这上面浪费精力回到了风门村。回去后的他开始帮爷爷顾霖打理岚韵学堂,而来学堂读书的学子大都是风门村以及周边村落的穷苦孩子,他们大多只是想识文断字,并没有多大抱负去报效朝廷什么的。也有个别拔尖的,就爱碰这个钉子,求个无用的功名,以此来“光宗耀祖”,在这个人人都想自保的年月,是没人愿意当出头鸟的。对,现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局势,朝廷是最渴望能人才干的,可恰恰是那些无能之辈占遍朝野上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已经烂了个遍,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去混科考混官场已然没什么前途,到头来还要扣上个清廷遗老遗少的破帽子,没什么意思。不过就在去年,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制度最终也被废除了。

    这一年,郭青黛十五岁,在岚韵学堂尝到知识甜头后就没想过毕业,没事就往学堂跑。顾霖当然是欢迎的,不过按照郭府的条件完全可以单独在家为郭青黛请个先生传授知识,大可不必那么费力来回跑上学堂。但她不喜欢窝在家里,没有同窗陪伴,周围冷冷清清,就算学也无法投入其中,说到底还是氛围让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些坐不稳,容易枯燥。况且池秋莲去了学堂,而自己呆在家里独自面对先生,着实有些没意思。

    顾霖虽然年近古稀,但还是坚持给岚韵学堂的学子们答疑解惑,偶尔由年轻的顾双卿代为上课。就是那次银杏树下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开启了她与顾双卿的情窦萌芽,也让郭青黛悟得了诗词的格律之妙,曲调之美,赞叹前人境界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大好时光所期待,她将李清照视为榜样,渴望自由,不羁于封建的约束与糟粕,时不时也会用手中的笔来表达对于身在深闺,爱情和人生的怅然。

    这年腊月,腊八节,大雪封山。郭青黛已经好几天没出来了,一直憋在闺房里,除了一日三餐出来和全家一起用餐外几乎都躲在房间里看书。郭怀德和管家老平站在大门口,手里捧着暖壶,寒风裹挟着残雪向他们迎面扑来。由于大雪的缘故,恒远堂已经好久没接生意了,之前晋商在恒远堂仓库中转的货物也无法按时中转,有人会说那为何不将道路冰雪消除,将山路打通?这点郭怀德又怎会想不到?只是太行山山高路险,要打通冰雪道路,就要付出大量的人力物力,并且是前脚打通了,后脚又来一场大雪,岂不是前功尽弃?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晋豫两地还有无数年货准备互通,这样的话无疑损失惨重。再者,如果晋豫两省的物资交流绕路河北和陕西等地,成本要多出四成左右,随之而来的就是物价的飞速提升,在清末这个民不聊生的时代如果物价再出现巨大的波动,老百姓就真的连年都过不去了。

    老平见郭怀德表情凝重地在雪地里站了许久,有些心疼,便劝着他:“老爷,天冷,回屋吧。”

    “眼看着快要过年了,大雪不退,恒远堂的生计就要受到重创,你说我能不愁吗?”

    话是这么说,可老平还是想着法地安慰郭怀德说:“放心吧老爷,老天爷不会让老百姓过不成年的,换句话说,它们如果让老百姓过不好年,它们怎么吃供奉啊?它们是神仙,不会这么傻的。”

    听老平这么一说,果真起些作用,郭怀德那紧蹙的眉有了微微舒展,在管家的陪伴下回了郭府。回了家的郭怀德依然心有郁结,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知道这几天除了吃饭,一天到晚就钻在自己屋里,也不知在干些什么。他想着便穿过中心花园,径直往青黛的房间走去。

    “黛儿…黛儿…”他来到青黛的房间,见郭青黛正在房内看书,不满的情绪再次显露出来,愤愤说道:“黛儿啊,家里都快活不下去了,你怎么就跟没事人似的,还看起书来了?”说着将手里的暖壶搁在桌上,倒上一杯热茶喝了起来。

    “我一个女儿家,能帮什么忙,老天要下雪,谁管得住?”说完便继续将眼珠移到书上。

    “你倒是看得很开!”郭怀德斜着眼瞅着郭青黛,闷声闷气地说:“我恨不得把你当成一个男儿去养,教你经商,教你生意,好替我挑起这份大梁啊。”

    “我对这没兴趣。”郭青黛头也不抬地低声说道。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啊?这些破书吗?”郭怀德站起来,随手指着这些书反问道。

    “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都是知识啊,再说了,你不希望你的子女将来做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吗?”郭青黛有些生气地反问道。

    “不希望…”郭怀德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我想要的是能够在乱世中闯出一条出路的女强人啊,将来这个家还得靠你继承啊。虽然是女儿家,但你毕竟是咱郭家唯一的血脉,将来还要嫁个好人家,能将这个家业撑下去的好人家。”

    “难道你就这么盼着你女儿嫁人呐?”郭青黛嗔怪道。

    “黛儿,你长大了,我养你这么大都不说帮忙分担家里的事,那还要你干啥?趁早把你嫁了,省得你在家这么气我。”郭怀德故作生气地说。

    “哎呀我不跟你说了,娘呢?”

    “你提她干嘛?”

    “今个不是腊八节嘛,问她晚上有啥活动嘛!”

    “没有活动,一切照旧。”

    “那今年小年还是我去送火烧吗?”郭青黛话锋一转,问起了这个问题。

    “知道你和秋莲这丫头的关系好,自从你懂事后这差事不都是让你去办的吗?”郭怀德又给自己续了一杯热茶,在嘴边挽留着茶的余香。每年小年,郭家都会给池家送火烧,作为回礼,池家会回送郭家芝麻糖,如果郭家送的芝麻糖,池家就会回送火烧,反正就是灶爷爱吃的东西,他们的这种礼尚往来,也算是郭池两家一个小小的传统吧。他也知道女儿与池秋莲早已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所以他对此表示欣慰,觉得这是好事,虽都是女儿家,将来还是要嫁出去的,但这个传统还是要延续下去的。

    尽管腊八节后的几天雪都陆陆续续地退了,可这几日的大雪封山造成的延误,使商家面临着不少损失,因此恒远堂也会面临一些契约上规定的赔偿。虽然郭府家大业大,对于这点表面上的赔偿无关痛痒,但毕竟谁也无法接受这种老天不赏饭的赔本买卖,所以一到冬天郭怀德的心里总是战战兢兢地绷着一根弦。夏天倒是郭府的淡季,因为客商们都明白得很,夏天多雨,山洪频发,哪怕我不做生意也不会有多大损失,但冬天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腊月,离年越近就越对他们这些生意人造成紧张感,年货不准备不行,可一旦太行山来场大雪,直接就切断了晋豫两省的年货来往,有时候绕路东西两省的话算下来成本还不如不费这个周折,如果那样将更加糟心,所以郭怀德纵然有孙猴子的七十二变也无能为力。

    小年这天,郭青黛和老平一起架着马车去往池家送祭灶君用的火烧。在小娥将一个用厚厚的棉布包着的篮筐交给青黛并送至门口时,殊不知她自己事先也准备了一个小包放在了马车上,在与母亲做了简单告别后,马车朝着十里之外的池家驶去。

    当马车路过岚韵学堂时,郭青黛掀开马车的幕帘,让老平停一下,拿起身边的小包下了马车,对老平说:“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便走进了大门。现在离过年没几天了,学堂也没几个人,所以她径直绕到了后面的院子,她没看到顾霖,顾霖却在背后看到了青黛在走廊上徘徊,像是在找人,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好奇地小声喊道:“是大小姐?有事吗?”

    郭青黛应声回头,心中莫名地紧张了起来,手里的小包攥得更紧了:“那个,没什么事…双卿在家吗?”

    顾霖说:“在屋里琢磨着新年的对联,要不我去叫他?”

    “别,不麻烦您了,我去吧。”说完便往顾双卿的房间走去。顾霖在背后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堪,大概是想到这俩孩子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比较不妥吧。他并没有走,而是拄着拐杖,悄悄走到顾双卿的房间前,闷不作声地坐在了台阶上,鬼知道他们心里揣着什么小九九。

    郭青黛见门开着,便悄悄向里边探了探头,见顾双卿正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放着几张长长的红纸,他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郭青黛进了门,在靠门的地方停了下来,并在敞开的门上“当当当“地敲了三下,这下像是敲断了顾双卿的思考,他抬起头见是郭青黛,连忙起身,惊讶地问道:“青黛小姐?您咋来了?”

    “咋?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啊?”

    “没有没有,只是有些突然,我没想到您会来这里找我。”他对郭青黛的不请自来有些措手不及,同时也对她独处于男子房间的行为有些担忧,只是郭青黛单纯得浑然不知,也许是郭青黛早就明白,但并不在乎罢了。

    郭青黛走到他跟前,将手里的小包放在书桌上说:“今个不是小年嘛,给你送点芝麻糖,这可是我请教我家的厨子们,亲手做的哟,可甜了。”

    期间,空中阵阵的墨香钻进青黛的鼻子,让她的注意力放在了桌子上那两条笔墨未干,字迹工整的对联:

    九州大地结灯彩,敬送陈岁。

    八面乾坤添烛光,恭迎新春。

    “我的大才子,你可真是啥都会呐,诗词歌赋,文章对联,我要是比及你的一半才华就好了,”郭青黛大致赏析了两遍,然后用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支着头,带着玩笑话的口气说道。

    “哪里哪里,我只是趁着节日,写着玩罢了。”顾双卿听罢郭青黛的夸赞后连忙谦虚了起来。他明白他们中间还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那年在银杏树下谈词时彼此坦诚相对,并无任何杂念。可自从那天过后,他们走的越近越有压迫感,所以无论郭青黛怎样放得开去聊天,他都会显得有些紧张,始终不敢直视郭青黛:“小生何德何能,能得青黛小姐的如此夸赞。”

    郭青黛有些急了:“别大小姐大小姐的叫我,我听不惯,在家听下人们叫来叫去的也罢了,在外也要被这么叫,我真不习惯,也不喜欢。再说你比我大几岁,随便一点,叫我青黛就行。”

    看得出来她不喜欢大小姐这个称呼,确切地说是不想让自己的身段比别人高人一等。都是生来为人,都是爹妈生养,为何要分三六九等呢?

    这下顾双卿更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语塞的汗珠都快要从汗毛眼里涌出来了。接着郭青黛又笑起来,继续说着:“还记得那时在银杏树下的对话吗?你可是教会我领略诗词之美的恩师啊,今天我趁着小年做了些芝麻糖,算是一个小小的答谢礼吧,不过来日方长,如果你教我的越多,这个‘礼’就会越大,直到这个礼是五彩缤纷的……”

    话音刚落,顾双卿好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想说些什么却总是断断续续的,说不出话来:“这……我…”

    这时,只听前院传来老平的大嗓门:“大小姐,时候不早了,咱还得去池家呢。”这嗓门,直接跨过前院传到了后院,随后,坐在台阶上的顾霖拄着拐起身走进了房间,说:“大小姐,家里人叫你呢。”

    郭青黛和顾双卿见顾霖来了,心里都有些嘀咕,难道刚才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但此时她已来不及细究,目光再次看着顾双卿,依然很开心地做了告别:“我要走了,这个别忘了尝尝啊。”说完便对他们说了句请留步,离开了房间。

    顾霖看着郭青黛远去的背影,回过头瞟着顾双卿问:“…这是何意?”顾双卿看着书桌上的这个包着芝麻糖的小布包,琢磨着刚才郭青黛那难以琢磨的话语,心里似海浪翻滚,惊起汹涌的波澜。

    郭青黛与老平重新驾驶着马车向池家赶去,老平并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有些好奇地问:“小姐,你去顾家干啥?”

    郭青黛敷衍地回答:“没啥,和我的老师说会话。”说完便不再理会,脸朝着外欣赏起沿途的风景。

    老平心想刚才见小姐进去时拿了个小包,出来时包就没了,有些奇怪,可看这情况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想我一个下人管那么多干嘛,没意思,便不再说什么。

    池家虽然在以前做过官,但现在也是深居简出,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郭家离池家虽只有十里左右,但马车在山路晃悠也得将近半个小时才到。马车到达池家门口后,老平稳住马车,对郭青黛说:“小姐,到池家了。”

    郭青黛掀起车帘向外张望,见池家大门敞开,看门的仆人瞅着郭家的马车到了,便立马回去做了通报,她便提着篮筐下了车。随后池秋莲和跟随相迎的两个丫鬟从里面走来。

    “你咋才来,就不怕火烧凉了吗?”池秋莲接过青黛手中的篮筐,笑着责怪道。

    “急不得急不得,再说了虽是十里路,但山路崎岖,只能慢慢走。我要是有神行太保那本事,别说十里,就是百里也是一溜烟的功夫。”青黛故意没说去岚韵学堂的事。

    “别贫嘴了,进屋说吧。”池秋莲说着领他们进了池家。

    郭青黛和池秋莲来到了池家大堂,池平章和池平章的母亲张氏,以及池秋莲的哥哥池春明,都早已在大堂等候着郭青黛代表郭家的造访,郭青黛依次做着问候,年过古稀的张氏拉着郭青黛的手嘘寒问暖起来。在张氏眼里,郭青黛和池秋莲都是自己疼爱的孙女,如此乖巧可爱的孙女,永远是嫌少不嫌多。

    池平章叫来人,吩咐着将作为回礼的芝麻糖准备好,郭青黛谢过后,被池秋莲拉到了自己的房间。

    “你可想死我了,自从学堂放假之后咱俩就没怎么见过面,一个人在家也没个像样的人跟我玩,好没意思。”池秋莲向郭青黛吐露着自己心里的不快。

    不还有你哥吗?”郭青黛说。

    “他?呵,木头疙瘩一个,成天鼓捣他的那些玩意,根本就不懂如何陪女孩子玩,没劲透了。”提起哥哥,池秋莲有些气,并在郭青黛耳边放低着声音说:“还有啊,我看他刚才瞅你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啊?”

    “怎么了?”郭青黛听池秋莲这么说,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刚才见他反复打量着你。本来嘛,除了小时候大人来往的时候见过几面,但都还不怎么记事,彼此都没什么印象,今天见了你却打量着你许久,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心,反正你以后提防他点就对了。”

    郭青黛听了池秋莲的话,木讷地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其实她心里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所以她没有过多地理会。

    “哎呀不管了,你今天还走吗?”

    “怎么,你还留我过夜啊?”郭青黛笑着说。

    “汝非男儿身,留你过夜又有何妨?”池秋莲顺着她的话打趣着说了下去。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可…我如果夜不归宿,没法向爹娘交代呀。”郭青黛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这好办,让你管家赶马车回去通秉一声就是了。”

    “这…能行吗?”

    “可以的,如果伯父怪罪下来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强留的。”池秋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真拿你没办法。”郭青黛轻轻用食指刮了下池秋莲的小鼻子,无奈的笑了起来。

    今夜,池家自然对郭青黛很是欢迎,在小年的欢聚之后,池秋莲的闺房之中依旧充满着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