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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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891年,即光绪十七年,八月初七。

    风门村郭府的后厢房内,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大都行色匆匆,屋内伴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郭家太太秦小娥怀了九个多月的孩子就要临世了。而厢房门外的走廊上有个人正走坐不宁、心神不安,他便是郭府的主人郭怀德,圆盘脸,杏仁眼,八字胡,驴尾辫,眉宇宽泛却时常紧簇,身材中等却身姿轩昂,说起话来声音浑厚有力,是个能领事的。不过三十六岁了膝下却无子嗣,这是他最大的心病,好像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似的,老天总是不让他如愿,这次,听着房内那痛苦的叫喊声,心焦使他不止一次想拦住匆忙过往的下人问个究竟,但理智使他强忍了下来,心里默默祈求上苍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郭怀德除了这位正房太太,还有个二房太太何雪晴,男人嘛,特别是大户人家,没有个三妻四妾好像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大户人家。二太太虽说是偏房,但她的温柔和善与知书达理使得郭府上下对她尊敬有加。不过奇怪的是二太太身上不知沾了哪门子邪气,曾有的三次身孕都胎死腹中,请了多少郎中都找不出原因来,由此落了个心神不稳、难以再孕的病根,而她的脆弱也因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变得精神有些失常。作为丈夫,一家之主,郭怀德因为这个便抛弃或冷落她实在是不忍心,也容易遭人耻笑,便将她养在了府里。他的正房太太秦小娥不知何因也未生个一男半女,十多年来这块心病一直困绕着他,所以这次他极度渴望能母子平安,来弥补这个巨大的空缺。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屋内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声,郭怀德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表情由焦急换成了期待。

    没一会,稳婆走出屋门面带笑容地向郭怀德报喜:“老爷恭喜,得了一位千金,母子平安!”

    一听是个女娃,郭怀德喜悦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失望,问道:“我能进去了吗?”

    稳婆说:“当然可以,只是太太刚经历过大难,身子虚得很,不宜久留。”

    郭怀德匆匆丢下一句“知道了。”便进了门。

    围在床边的下人们见郭怀德走来,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脸上也露着喜悦。郭怀德走到床前,见妻子惨白的脸上还挂着残留的汗珠,旁边是丝绒被子包好的女婴,肉嘟嘟的,甚是可爱。他拿起毛巾,亲自为妻子擦拭汗珠,小娥乏力地挤出笑容说:“上天保佑,我…刚从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并领回家了一个孩子,虽然是个闺女,但有总比没有强吧,也算是给郭家留了个小尾巴。”

    “别说了,我都懂…”郭怀德看着妻子,满怀感激地说:“这些年来,你和雪晴为了郭家的孩子已经心力交瘁,付出了太多,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唯有好好疼爱,才能不负你们的付出啊。”

    这一刻,她感到异常满足,头慢慢侧靠在郭怀德的大腿上,看着枕边刚刚熟睡的孩子,刚才的痛苦减轻了不少。

    当晚,如钩的月牙将天空散落的残云连在了一起。他们兴奋地无法入眠,围绕着这个新成员憧憬着以后幸福的日子。他们给孩子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青黛,寓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为风门村地处太行山脉跨越晋豫两地的要道之处,而太行天险又一直是人们难以逾越的一道坎,所以郭家的先人由此看中了这一商机,创办了恒远堂,为来往晋豫的客商打通道路,提供歇脚的地方,客栈、酒楼、货物仓储等一系列驿站,给过往路人、生意人提供便利,并一步步将生意做大,在怀庆府这一带有着不错的声誉。到了郭怀德手中已经处于清末时期,老百姓对当下世道叫苦连天,人人自危,使得郭府的业绩每况愈下。不过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郭府的家业,自保肯定没问题。无奈郭家两房太太的自身原因一直没有为郭家添人丁,所以当青黛这个孩子降临的时候,郭怀德夫妇内心是既开心又小心,生怕会养不好这孩子。

    岁月如箭冲破霄汉,春花秋月已过七载,郭青黛也在郭府优越的条件下长到了七岁。同样在这一年的中秋节,在郭府大堂举行的中秋家宴上,郭青黛遇到了与郭家世交的池家女儿池秋莲,也是差不多七岁的女孩子,与她有着共同的话题、天真与童趣。在宴会快收尾的时候,她们像姐妹一样手拉手,往郭府大堂后边的菱形花园走去。她们之间没有提防之心,没有怯生之意,没有大人之间的猜忌防范,勾心斗角,只有最原始的坦诚和最纯粹的真挚。

    皓月当空,云纱如胧,蟋蟀鸣叫,秋夜匆匆。月下的后花园银霜满地,洒在花草以及假山上,加上走廊那一只只竹灯笼的照映,连这七岁的孩童都要沉醉于此。她们坐在长凳上,青黛仰着头,煞有介事地学着大人赏起月亮来了。

    池秋莲看郭青黛仰着脸望着天空,跟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有些不解地问:“你在看什么呢?”

    “月亮啊,大人们不都这样看吗,说这是在赏月?”郭青黛也不懂在中秋节赏月有什么意义,只是大人们都这么做,自己也就跟着做了。

    “这也没啥好看的嘛,不就是月亮嘛。”池秋莲仰着头看了一会感觉有些枯燥,脖子还有些酸,也赏不出什么名堂来,便用手指着月亮说,“那里除了月亮什么东西都没有嘛。”

    不料池秋莲的举动让郭青黛大惊失色,连忙将她的手拉了下来,并焦急地提醒道:“哎!快放下!不能指月亮的,大人们说用手指月亮的话会被割掉耳朵的!”

    “啊?!真的吗?”池秋莲连忙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捂住了耳朵,好像真要将自己的小耳朵割掉似的:“那怎么办?”

    郭青黛想了一会,叫来了一个丫鬟,吩咐她拿一个香炉,三炷香来。丫鬟走后,郭青黛安慰她说:“别担心,我见大人们有事都靠烧香来摆平,我想你也可以的。”

    香炉拿来之后,她将香炉朝着月亮摆在了地方,让一旁的丫鬟将檀香点燃交给自己,自己再交给池秋莲,并说:“给,你就拿着香拜三下,并默念对月亮的歉意和敬意,然后将香插在香炉上就没事了。”

    池秋莲将信将疑地接过香,拜了拜,将香插在香炉上,长呼了一口气,仿佛真的将这个“灾祸”平安化解了一样,殊不知她们的一举一动在大人们看来却是如此的天真幼稚。一场短暂的虚惊过后,她们继续坐在一块赏月,过了一会,郭青黛问她:“哎你说,月亮上真的有兔子吗?”

    “应该有吧,不过月亮看样子光秃秃,还冷飕飕的,兔子要饿了或冷了该怎么办?”

    “我听说月亮上有仙女姐姐,兔子应该会饿不着冻不着吧。”

    “你见过仙女姐姐吗?”

    “没有,不过我想仙女姐姐就在那里,因为大人们每到节日都要祭拜天地,祭拜神仙,我想仙女姐姐肯定也有一份。”

    池秋莲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吱声,过了一会,池秋莲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玩耍的朋友,你帮了我这么多,不如我们做个朋友吧?”

    一听要与自己交朋友,郭青黛也立马来了兴趣:“好啊,不过这些小事算不上帮,我和你一样,都没有多少伙伴。我也不懂咱们爹爹是怎样的关系,但我想我们也可以像他们一样。”

    “太好了!谢谢你,我叫池秋莲,你呢?”

    “我叫郭青黛。”

    而在大堂之内,随着酒足饭饱之后,热闹的气氛逐渐退却,喝得微醺的池平章开始侃起了国家大事:“哎怀兄,听说了吗,维新派跟万岁爷一起搞了个变法,动了西太后和一些守旧派的根了,所以现在听说京城形势一塌糊涂啊,连万岁爷都敌不过西太后的强权,我看啊,今后恐怕也不怎么太平了。”

    “呵…”郭怀德白了他一眼,苦笑着说:“这年头,你说说,哪一年太平过?打道光十九年的虎门销烟开始,这世道就没怎么太平过,道光爷一走,这些烂摊子算是把大清国拖进泥潭子里了。”

    “你要说这那可不止咯…最起码你得上述一百年,打乾隆爷那会到现在,大清国哪位皇上将康乾盛世发扬光大了?好嘛,乾隆朝一个和珅就把吏治搞得臭不可闻,更别提啥将前朝盛世维持下去了,老人们讲富不过三代,嘿!说的真是应验。”池平章较起真来,往上数起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

    “所以说如今这年头,说句不好听点的就是给大清国续命的时候,就看这个病入不入膏肓,有没有特效良药。如果万岁爷斗得过西太后,大清估计还有救,否则,难说咯…”

    小娥在一旁暗自担心了起来,斥责着醉醺醺的他们:“哎哟我的老娘呀,你们可真是喝多了,说这些不怕掉脑袋吗?好在这里没什么外人,以后不许再说了!”

    郭怀德和池平章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随后郭怀德岔开了话题,想起女儿,叫来丫鬟问:“来人,去看看小姐在何处?”

    片刻,门外的丫鬟赶来回道:“小姐与池小姐在后花园赏月呢。”

    池平章喷着酒气笑着说:“嘿呀老兄啊,这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赏月了啊…”

    郭怀德听到这话,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了,互相恭维道:“嘿,你这话说的,好像你不是大户人家似的,你也不赖啊,小莲和黛儿刚接触就玩得这么好,看来咱们家世的优良传统又能延续下去了。”

    “哈哈哈,怀兄说的哪里话,要不我们去看看?看看小家伙都讨论些什么。”

    “也行。”

    他们出了大堂顺着灯火通明的走廊向后走去,前面是两个丫鬟带路,偶尔伴随秋风拂过,走廊上的灯笼如钟摆般摇曳。当他们一行来到后花园时,池秋莲也看到父亲的身影,连忙对郭青黛说:“看,我爹来了。”说完便跳下石凳,向池平章走去,青黛也见到了同行的父亲和母亲,便也跟了上来。

    池平章宠溺地笑了,有点明知故问地问女儿:“你在这干嘛呢?”

    池秋莲说:“青黛姐姐邀请我赏月,我们还一起交了朋友呢。”

    池平章笑了,郭怀德也笑了,池平章惊讶地赞美道:“真的吗?给我们说说,你们都聊些什么?”

    池秋莲突然低下头,小声嘟囔着:“我不该用手指月亮,惹上这灾祸,要不是青黛姐姐指点,我的耳朵恐怕要没了…”

    这句话乍一听可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在场的大人们却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郭怀德也弯下腰来问她:“那青黛姐姐是怎么指点你的呢?”

    池秋莲指了指身后放在地上的香炉,香炉内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下余香在空中残留,不仔细闻还真闻不出这里的檀香。她继续说:“她对我说烧香就能解决,看,我已经烧过香了。”

    池平章顺着她的话哄了下去:“那便没事了,既然香已经烧过了,月亮大人有大量,不会怪罪你的。”

    “这是真的吗?这么神奇?”池秋莲扬起她那稚嫩的小脸,两眼似乎闪着星光。

    “当然了,香是它们主要的依赖,拿它们最爱的东西献给它们的话当然不会怪罪你的。”

    池秋莲笑了,笑得那么纯真,甜美,像一朵明媚的向阳花,她将这朵花向郭青黛送去,说:“谢谢你,以后我们要多见面,多玩耍啊,好不容易有了个伴,我太开心了!”

    郭青黛也笑着点了点头,郑重地“嗯”了一声。她们只是七八岁的孩童,没有那么多考虑,只想多个玩伴,不想让自己太过孤单。

    在可笑之际,大人们是该赞叹她们小小年纪的心智过人?还是应该笑话她们涉世未深的年幼无知?她们到底还是个对世界天真好奇,对人生懵懂无知的孩童,所有的东西都会从大人那里学来,包括喜怒哀乐的情绪,悲欢离合的情感。

    “好了小莲,天色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郭怀德将池平章一行送出了门外,送上了马车,临走前,池平章意味深长地对郭怀德丢下一句话:“老兄,看来我们两个都要操点心了,两只凤凰就要飞出来了…”说完便带着家人架着马车,扬长而去。郭怀德望着前方踏着夜色渐行渐远的马车,久久地愣在原地。

    自从二太太雪晴的精神出现异常之后,整个郭府上下都好像有些害怕遇见她似的,有时候都想躲着走,属于半疯半癫的那种。郭怀德心疼她,在郭府内选择了一间偏僻的小院作为她养病的地方,并在下人们物色了一名叫秋云的丫鬟专门用于伺候二太太。别把这差事想得那么简单,除了日常的饮食起居,有时候还得陪二太太聊聊天,散散步,而自己的言语举止也要格外注意,稍一不慎就会惹得柔弱和善的她变得大发雷霆,恶言相向。所以一切都要小心、细心、耐心,重要的是还要时刻看护,生怕走丢或出了差池,这差事一般人是做不来的,所以能胜任的也就那么一两个,给的赏钱自然不少。期间郭府也请了好几个名医看过,按照医家的说法就是说每个人的心智都有一块天平在维持着平衡,而二太太心智本来就柔弱,加上生育的问题使得她气冲神识,使天平受到了冲击,失去了平衡点,并有一定的不确定性,所以无药可医,最好的办法是减少刺激,让她在时好时坏之中慢慢找到神志的平衡点,一旦找到了,天平便可自动平衡归位,自己就能慢慢恢复。就这样,直到光绪末期,雪晴才完全将自己那个“钟”摆正过来,郭怀德以及郭府全家对此自然是欣慰的。

    在同一个家生活的她们,雪晴也与郭青黛碰过几次面,好在并没有因为这个大房的孩子而勾起她不堪的过往,原先她并不知道这是小娥的孩子,当下人不经意在她面前说漏了嘴时,雪晴先是一愣,眼神突然泛起波澜,盯着郭青黛稚嫩的脸庞,不紧不慢地说:“都这么大了,我竟然毫不知情,唉…我真的老了……”

    从那时起,在雪晴与郭青黛渐渐接触的过程中,时间久了,她的精神状态看样子也比几年前有了好转,甚至有时候雪晴开始莫名地喜欢起郭青黛这个孩子了,尤其郭青黛越来越懂事之后,经常去雪晴那里玩耍,为雪晴带来外面的新鲜事物。

    当郭怀德和小娥知道后都暗自担忧起来,担心这么做会起到反作用。他们也对郭青黛提过要对二娘小心提防些,万一着了道,精神又重蹈了覆辙,可就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