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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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合珏究竟要将俩人带往哪里?是响应某种召唤吗?还是离它不远的一个地方,有足以吸引它的魔力?难道…是青黛?阔别了百年,它是否重新想起自己那波折的身世?试想,若青黛的父亲没有专横跋扈,没有冷酷禁锢,自己又怎会流失他乡,无缘重合?此刻,仿佛是心灵的契合,灵魂的碰撞,生离死别后的相逢是那么缱绻、依恋,从而长久地缠绕着,旋转着,溢着圣洁通透的光芒,如圆月般普照,似乎要驱走笼罩在封门村的怨气,使自己再度回到主人身边。

    月合珏晃悠悠地离开前院来到了后院。这是一个菱形的花园,中间那座突兀的假山虽有雨水滋养长满苔藓,翠绿呈鲜,但叶明路怎会知道,这菱形花园的四个菱边曾颇为讲究地种满了梅、兰、竹、菊四种植物,如今兰菊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小碗口粗细的梅竹还在顽强生长,不过也已老朽糙粝、七零八落,地上全是杂乱无章的枯枝败叶。花园四周是一圈古典走廊,将四个角的月亮门连在一起,而月亮门的门外,则是通往东西北三个方向的下院。不过叶明路并没心思欣赏这些,月合珏的神游如一条无形的绳索拴着迷蒙的心,勾魂一样地引着他们向前探寻。他们怀着忐忑的心穿过走廊,目不转睛地追着月合珏,过了两道月亮门,来到了位于菱形花园东边的一个僻静幽深的小院落。

    这个小院落,在整个郭府中并不起眼,但月合珏偏偏将他俩引到这里。叶明路敏锐地觉得这里并不简单,有可能就是整个谜团的关键,真要弄明白这一切,还得取决于月合珏的动向,不然凭我俩很难在郭府里找出什么名堂。此时,反观月合珏,尽管那些扎根于墙外的爬山虎已经翻院墙绕梁柱爬满了屋檐,门也被藤蔓遮住了一大半,但丝毫挡不住它内心的渴望。就在这扇朱红色的门前,月合珏兴奋地颤动着,不安地期待着,好像阔别了百年的故人,如今正期待打破一门之隔,急切相聚。

    叶明路盯着这扇紧闭的木门,突然问:“小黛,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小黛茫然无知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外婆没说过。”

    叶明路寻思,得相信月合珏,答案可能就在这里,就在门后面,此时不上,更待何时?这念头刚一闪现,他便上前一步,轻轻将门推开,一股霉味夹杂着一丝隐隐的陈香瞬间扑来。叶明路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忍不住咳嗽几声,又往里探了探头,阴暗使他看不清里面的境况。他回头看了小黛一眼,大胆地跨过门槛,进入屋内。

    这,就是郭青黛的闺房。

    由于爬山虎的遮挡和太阳的西斜,屋内的光线很差,叶明路只能看到里面的大概布局。这是一座面阔三间的屋子,左边陈设着老式桌椅,样式风格是现代仿古家具无法比较的,桌子上原封未动的笔墨纸砚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而潮气又将纸墨沤烂成了糟灰,仔细再看,唯有笔杆和砚台还保留着原有的模样,只是失去了本色;桌椅后面是空荡荡的多宝阁书架,上面只有几本书横七歪八地倒在那里;右边则是一人来高的木制架子床,颜色呈暗红色,年代虽久,但表面依然泛着幽光,如沙滩上的沙子,任凭岁月的海浪经年冲刷,也未能带走它的本来面目。床楣上雕刻的花鸟鱼虫图案惟妙惟肖,透过尘灰,看得出做工异常精细。而原本挂在床楣的绣花帘帐已掉落床前,早已化作一坨糟粕。榻前的一扇红木屏风也倒塌在地,床榻的对面则是挨着窗户的梳妆台,布局简单,但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俩人随着月合珏在泛着陈味的室内转了一圈,眼中除了惊讶就是狐疑,可更惊疑的是床前屏风的上方,两盏八角灯笼中间的梁上悬着一条三尺白绫,如银河般倾泻而下,叶明路顺着白绫向上看,仰着头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这道白绫,传递给两个人最直接的感觉就是:她…该不会是上吊的吧?

    就在这时,月合珏开始飘往梳妆台那里,两个人随即跟去,顾不得白绫上是否有人殒命。只见月合珏越来越慢,光也越来越弱,最终在梳妆台上缓缓落下。他们走近一看,这件古朴典雅的红木梳妆台并没什么特殊之处,但令他们惊讶的是它虽然老旧,但并不像大堂那里积有厚厚的灰尘。眼前竖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镜面已无光泽,照不出人影了。镜子前面,只有一件精致小巧的妆奁,妆奁的旁边,放着一件长约七八寸的翠玉镇纸,下面展展地压着一张黄纸。

    “这黄纸好熟悉啊,是不是……”没等小黛说完,被叶明路的嘘声打住了话语。他当然知道小黛说的什么,但此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与真相,就差一步了。

    叶明路小心翼翼地将镇纸移开,双手将黄纸轻轻拿起,与小黛一起借着窗棂透来的一丝丝余光看着。

    “封门闭户,人走茶凉。”

    果然!和大堂太行连山图后面的那张黄纸如出一辙,不论是纸张,笔迹,都出自一人!与此同时,当他们的目光扫过最后一个字时,突然一阵阴风从门窗外吹来,掀着手里的这张纸,吹动着屋梁上的八角灯笼和那道白绫,周围开始腾起缕缕青烟,虽然很淡,但足以弥漫整间屋子。

    “怎么回事?”叶明路连忙放下黄纸,并用镇纸重新压住。此刻,青烟渐渐堆积起来,浓了起来,眼前一片朦胧,仿佛笼罩了一层轻纱,给人一种被淹没的感觉。这时,一个人影逐渐显现出来,轻盈的身姿如梦如幻,好像仙女下凡,又好似倩女幽魂,在青烟的簇拥下正慢慢向他们走来,越来越近。直到两个人的瞳孔内渐渐倒映着她清澈的脸颊,到踝的旗袍,以及紫色的发箍……

    是她!

    “梦中人?!”

    “外婆?!”

    几乎同一时间,小黛和叶明路不约而同地将自己对她的称呼喊了出来。没错,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两个孩子在现实中见面,不过周围模糊的环境,缭绕的青烟着实让人不敢确定这是梦还是现实。直到青烟将她的身体完全送到面前,才慢慢退却。尽管青烟已退,但仍有丝丝缕缕的残余在她的脚下游荡。

    面对相隔一个世纪的人,面对这两个惊恐不已的孩子,她面露歉意,缓缓地说:“孩子们,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与你们见面,如果不在此处,我将无法回到现实和你们面对面交流。”

    叶明路尽管在梦里见过她好多次了,可如今还是惊恐不已,他从未在现实中见过如此真实、触手可及的梦中人。小黛呢?脸上更是被难以置信的表情占据,在她看来,这女子和外婆长得很像,似乎有着共同的基因,但她又否定了自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个已经去世的亲人,怎么可能如此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不是闹鬼了吗?她壮起胆子,想要从她口中得到真实确切的答案:“你……到底是谁?”

    她知道小黛为了自己的遗愿,不惜放弃花样年华,靠着自己留下的只言片语和月合珏自身的感应走到现在。曾经在叶明路的梦里,她就忍不住提起过小黛。她看着小黛,眼里满是亲切,轻声细语地说:“孩子,我知道你在质疑什么…我叫池秋莲,你的外婆,也就是我的女儿。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要想找到月合珏失散的另一半谈何容易,但我始终怀着封门村的秘密和青黛的重托在时局动荡间颠沛流离,不过有幸遇到了我的先生,他是一名军官,也多亏他的保护我才能将这个执念坚持下去,直到有了你外婆,便在我有生之年将青黛托付给我的一半月合珏交给了她,让她务必坚持下去。无奈时局不稳,动荡不安,建国前后那些特殊的时代处处限制着她寻找月合珏,以致石沉大海。多年来她已经尽力了,所以待她垂暮之际,你便成为她的接力棒,她唯一的希望,这些在冥冥中我都看入眼中。无奈阴阳相隔,只有每逢八月十五月圆时,月合珏的感应才会一点点强烈,一点点拉近,直到遇见你。”说着便将目光转向叶明路。

    得知真相后的小黛眼眶早已湿润,她万万没想到青黛将月合珏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闺友,和叶明路多次提到的梦中人,竟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既然这样,也难怪叶明路看到小黛外婆照片时会联想到梦中人。而一旁的叶明路更是在心里惊叹这些冥冥中的安排和缘分,久久无法平静。

    池秋莲长长舒了一口气,轻飘飘地走到梳妆台前,轻盈地坐在台前的圆凳上,煞白的指尖轻轻划过台面,双眼温润着、望着模糊不堪的镜子,仿佛看到了青黛在此细致妆扮的场景,以及她们形影不离的时光。然而那些愉快的时光都被眼前这张黄纸打破了。她将翠玉镇纸移开,拿起那张纸,又将落在旁边的月合珏拿在手里,和黄纸贴在一起,那一幕又重现了,黄纸遇到了月合珏,渐渐变得模糊、透明,直至消失,化为灰烬。也就在这时,池秋莲轻声地呢喃着:“封门闭户,人走茶凉。她已经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了,当她愤恨地写下这句遗言后,便拿起了修眉刀,将自己的手腕划开,血尽而去。为了证明至死不渝的爱情,她不惜一切自行了断,和顾双卿共赴黄泉。如果当时她没有将月合珏的后路留下,也许真的会在地府作一对没有名分的野鸳鸯,你们也就不会得到月合珏,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说着,池秋莲将视线转移到他们身上,转悲为喜地露出欣慰的笑容说:“月合珏没有看错你们,我也很感谢你们的坚持,因为只有坚持将月合珏带到这里,我才能凭借它的力量从虚幻中回到这里,与你们面对面解释这一切。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了,将月合珏带到青黛的坟前,只有在那里,月合珏才能真正地合二为一,融合成一个整体,一幅阴阳合一的太极,一轮完整的明月,这样,阴阳协调,团圆美满才能真正达成。”

    “怪不得当初想将它们合在一起,却没有任何反应,原来是这个意思。”叶明路终于茅塞顿开,想起当时对月合珏一无所知的情景,和现在获悉月合珏这巨大的深意。他不禁感叹,三年前因为缘,自己在“知玉”邂逅了它,并有幸成为它的新主人,而知玉老板对于它的介绍,看似是个谜题,但实际已经将要素透露了出来,之后便平平淡淡地度过了三年,直到在书店遇上小黛,月合珏之间产生的引力暗中拉近他们的距离。

    想到这,叶明路知道,和自己一样,小黛也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全过程,于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您能为我们讲述那段百转千回的故事吗?”

    池秋莲说:“这个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阐述清的。来日方长,待你们将月合珏送到青黛身边之后,这一切你们会知道的。”

    叶明路又问:“刚才梳妆台上的那张黄纸,和太行连山图后面那张黄纸,有什么说法吗?想必就是青黛的诅咒吧?而且只有完整的月合珏才会慢慢地化解?”

    “是的,在失去月合珏之后,青黛一时想不开,走了极端,那本是她因愤恨而滋生出来的诅咒,最初只是让郭府的人尝到精神上的惩罚,无奈被无限放大,青黛又殉情而去,所以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整个村子都家宅不宁,人心惶惶。而有了月合珏的归来,诅咒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池秋莲顿了顿,又说:“当时,我是最后一个离开郭府的人。我停留了很久,不为别的,只是留恋与青黛相伴的岁月。临走前我将那八个字放到太行连山图的后面作为标记,为了以后实现青黛的托付,便于让月合珏带领后人走向这个屋子,不然我也不会出现这里。”

    小黛这才懂得为何外婆会知道太行连山图后面的玄机,原来这些都是钥匙,能一步一步深入的钥匙。

    叶明路接着问:“那….村口的那些村民们呢?他们说那阵诡异的唢呐声是您找来的老响器手吹奏的,也沾了诅咒,有了灵性,是吗?”

    “他们原本是封门村的村民,包括村长,有的还在郭府做过事,他们也有妻小家室,在受了波及后仍不肯离开,发誓要等到月合珏归来时重建封门村,不为别的,只因这是他们的家,谁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家在顷刻间沦为鬼域丘墟。至于唢呐声,村民们说得没错,起初只是为了送青黛和双卿一程,然而后来曲子也沾了诅咒,有了灵性,是我始料未及的。不过每当曲子响起,不知吓退了多少来此有意无意人的造访,间接保护了这里的秘密,避免节外生枝。”说完她从凳子上起身,向那道白绫走去:“一百多年过去了,不知青黛怎么样了,她和双卿在地下是否安好。”说着她用手轻轻抚摸着白绫,像一阵清风撩过,勾起了无限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