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合情
繁体版

第七章

    别看三皇祠的位置有些偏僻,作为供奉华夏始祖的香火之地,有不少游客都会来此祭拜,以示崇敬。叶明路和小黛顺着大路拐向小路,远远瞅见几棵苍劲的柏树巍然屹立,在它们的守卫下,低矮的山门后面是一座约三间的高大庙堂,红砖黄瓦,雕梁画栋,梁上呈现着各种奇珍异兽。随着叶明路俩人的走近,三皇祠的整体也越来越清晰。

    山门开着,他们便走了进去院子里,清晨的慵懒还未散尽,高大的三皇殿门前立着一鼎铜香炉,里面沉积的厚厚的香灰似乎彰显着香火的旺盛,香炉正中央插着三炷首香,袅袅青烟徐徐向四周散开。这里每天早晚都要各烧一炉香,由守门人敬上,开门要烧首香,关门要烧尾香,这是规矩。不过此时叶明路心里只有月合珏的事,没多想便绕过香炉进了大殿,大殿上座供着三皇的神像,不知是因岁月的侵蚀,还是代代子孙的焚香祭拜,伟岸的身姿竟老态龙钟,通体黝黑了。左边的长椅上正坐着一名老者闭目养神。

    “老人家打扰一下,我们有事想找一下这儿的主事,不知道方便见不?”叶明路上前一步,轻声问道。

    “年轻人,别那么没礼貌,去,给老祖宗上炷香再说吧。”老人听到面前这个人貌似是对他讲话,半睁着眼,指着中间的供桌,提醒他的“失礼”。

    入乡随俗这无可厚非,只是叶明路初来乍到,并不懂这里的规矩。好在他反应快,顺着老者的意思抱歉地说:“哦~不好意思,怀揣着事,一着急把这给忘了。”说着便拉着小黛来到供桌前,抽出六根草香,就着桌上跳得正欢的红蜡点燃,递给小黛三根,同时双膝跪倒蒲团上,十指握香,举过头顶,弯过腰磕了三个头,祭拜之后站起来,双手再次相供。此时,老者也起身来到供桌一侧看着他们,眼里闪着满意之光。没错,中国人的民族信仰就是祖先,并且无论社会怎样发展,走向何处,只要身子还流淌着华夏民族的血脉,对于祖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是时光抹不去的,岁月催不掉的,渗透到后世骨血之中的。

    接着,老者重新回到长椅边坐下,习惯性地掏出旱烟袋,一边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烟袋里捻捏烟丝,一边看着这俩年轻人,说:“说吧,啥事?”

    叶明路不敢妄断,再次表明了他们的来意:“呃...我们是来找三皇祠的管事刘南岭,想请教点问题,请问您…?”

    “我就是,有啥事说吧。”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老头,真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此时,线索就在眼前,他会跟叶明路和盘托出其中的内情吗?叶明路向门外张望,现在还是早晨,还很安静,除了早起的鸟儿在屋后喳喳地练嗓之外几乎没什么人打搅。他觉得机会来了,便开门见山地说:“既然您是管事,那我们就不兜圈子了。老人家知道封门村和月合珏的事吧?”

    “啥?”刘南岭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从长凳上站起来,眼睛如鹰般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两名年轻人。显然,他是清楚这件事的,并且对他们的到访既惊奇又难以置信。可转念一想,近百年来,如果没有知情人传扬这个秘密的话,知道封门村,尤其是月合珏内情的人屈指可数。激动使得他的嘴唇抽动着,蹙着眉头,开始自顾自地在神像前若有所思地徘徊,就像是上天凭空送来了一把烫手的钥匙,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重新开启那锈蚀了百年的锢锁。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或者是谁给你们说要来找我的?”

    叶明路解释说:“是宜客居的秀兰告诉我们的。”便向老者说明了秀兰的意思。

    听完叶明路的解释,刘南岭一言不发,刚点燃的烟丝一明一暗着,本来是端着烟杆的手指,一下子握了起来,攥紧烟杆,眼睛却愣愣地盯着神像的方向,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往烟斗里去填烟丝,全然不知烟斗里燃尽的灰还未磕出来,当他意识到时,下意识地将烟斗在凳子上磕了磕,有点颤抖的手指再去捏捻烟丝,胡乱塞住了烟杆,点燃,一缕青烟向上飘了起来,他深深地呷了一口,便陷入了沉思......叶明路看着他,再看向小黛,此刻,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他们两个就像飞在半空的风筝被卡在了树杈上,飞不起也下不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现在虽已步入深秋,这样的气氛却使空气变得燥热起来。

    思考了片刻,刘南岭觉得如果这事真传到这两个孩子手里来办,那他们手里应该持有月合珏才对。想到这,他将烟杆一吹,燃尽的烟灰像细雪一样吹落在地,随后在凳子上磕了磕,镇静地问:“有何凭证?”

    叶明路反应是真的快,首先想到的就是月合珏,因为这个秘密除了月合珏,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作为凭证。他以肯定的语气说:“当然有。”然后看向小黛,小黛似乎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将脖子上的月合珏取了下来,双手捧着,呈现在刘南岭的面前。此刻,月合珏那抹柔光首先直入他的眼帘,从月合珏相聚到现在,银霜般无瑕的光依旧散发着醉人的光。他在惊愕之际小心接过月合珏,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好久,最后的防备瞬间散去,嘴里自顾自地嘟囔着:“还是那样纯洁,不愧是相传了千年的爱情信物。青黛小姐和顾先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刘南岭怎么也没想到,吞咽了几十年的心里话,被两个孩子给勾了出来。在刘南岭看来,只要月合珏平安归来,谁送的已经不重要了。他拿着月合珏,缓缓地说道:“好啊……该来的总会来的,年轻人你们来得好啊。这个世界上有着很多超出认知范围的事,也有很多天方夜谭的事。而这天方夜谭的事,成为历史长夜里那几颗蒙尘的星星,铭记着不为人知的故事,现实中真的存在,封门村就是其中之一,想必你们对其中的隐情也有所了解了。郭家百般阻挠青黛小姐和顾先生,以至于想尽办法将月合珏分离的时候,一切祸根就深深埋了下来。月合珏的分离,顾双卿的逝去,青黛小姐的万念俱灰,都成了无法破解的谜。除了月合珏的一半下落不明,另一半是青黛小姐托付给她好友的,并恳求她替自己找回另一半,在自己的灵前重合,灵魂才能安息。而对于拆散他们的父亲,除了养育之恩,更多的则是怨恨,这怨恨来自她父亲的自私,狠心干预自己的选择,丧失了自由与追求幸福的权利。他哪里知道,每个人心里都竖着一根弹簧,当压得越深,反抗也就越强烈,而月合珏的分离正是这根弹簧反弹的起因。她在自尽前曾立下诅咒,使得郭家率先在封门村变得阴气重重,怪事频发,惹得那些下人都不敢再呆在郭府做事,全都陆陆续续不辞而别了,其中也包括我爷爷。我的爷爷曾在郭府做事,对郭家的事比较熟悉,但这个诅咒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爷爷也没告诉我,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就不得而知,也无从问起了。随后漫长的岁月里慢慢衍变传说出的更多不可思议的荒诞怪异的事情来,传遍四周,影响也越来越大,甚至波及到周围的村民都不能平静生活。更有甚者晚上还能隐约听见一个极其空灵的女子声音在喃喃自语着自己与恋人之间情深意切的诗句,或嘤嘤咽咽的哭泣声,此后各种说法和传闻越传越远越神秘。由此,封门村便慢慢变得溃乱,随着清朝的覆灭,民国的建立,追求新世界的都逃离了,愿意守旧的便留下守护这里的一切,等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新中国成立后,又经一系列运动的洗礼,这里的事已逐渐石沉大海,没人知道它的秘密,知道的也不敢再提,生怕扣上封建的帽子。好在这里处于大山深处,消息比较闭塞,外人还不知道有这么个村子,我们也不会主动向外人提及,以免节外生枝。如今,你们来了,这个事也该明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刘南岭终于缓了口气,手里的烟杆早已冷了锅,他又装了一锅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继续说道:“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重点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封门村在此之前其实叫风门村,一是因地处险要,在古代易守难攻,称风门,二是按八卦方位来说,东南90度的整个方位是最吉祥的区域,这一区域称为“风门”,而这个村子恰好就在这个区域,故称为风门。可为何会改成封门村,是不是和这个诅咒有关,恐怕就要靠你们了。”

    叶明路和小黛愣愣地听完了刘南岭的讲述,面面相觑。大殿内虽空无一人,可叶明路却觉得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好像对这个秘密也很感兴趣,伏藏在空气中窥探着,时不时还会露出狡黠地讥笑,笑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知深浅,仿佛让他们知道,这一切没那么简单,知难而退吧!叶明路感到越来越不安,怒怒地盯着上方,在心里大声斥责着,试图赶走这些烦人的“幽灵”。

    小黛见叶明路仰着头似乎在盯着什么,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不过她并没看出什么端倪,疑惑地问:“明路,你在看什么呢?”

    叶明路回过神来,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想起了别的事。”随后,叶明路继续向刘南岭请教:“那,听说这些年来,所有通往封门村的路都没了?外面的人也很难再进去?”

    “对的,俗话说路是靠人走出来的,没有人走了,路自然就消失了。”刘南岭说着走到三皇神像前,眼睛盯着香炉,他的强迫症又犯了,忍不住伸出手来将插在香炉上略微歪斜的那柱香轻轻扶正……“要想进入封门村,只有从逍遥河谷的谷底淌过,然后路过一片密林,在密林的后面才是封门村的地盘,而顺着云台村往东边走一段会有一个岔路口,往左是死路,尽头是一处悬崖;往右走的话,会有一条下山的路,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就能下到逍遥河谷谷底,不过你要记住,云台村在西边,逍遥谷在东边,等于是将封门村夹在了中间,要去封门村就必须绕过封门村,并且有时候逍遥河谷的水涨水落完全无法预知,所以从一定程度上就会将误闯到此的人们拦在外面。从路程上看虽然只有两三个小时,可是由云台村下山深入山谷的话,这路可就崎岖难走了,我担心你们……”

    “放心吧,就算在那过夜也没问题。”也不知道是从哪萌生的胆量,小黛自信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这让叶明路都始料未及。现在的小黛看上去好像有了主心骨,而这个主心骨是月合珏,还是叶明路,只有小黛心里清楚。

    “我很佩服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胆量和决心,也请原谅我无法对你们增派人手,不过,我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你们等我一会。”说着,刘南岭走出大殿。几分钟都后,刘南岭拎了两个厚厚的粗布包迈进大殿,将包放在长凳上,用手拍了拍,对他们说:“我自己也无法助你们了,除了能给你们指指路,就只能给你们提供一些爬山过河用的工具。咱这在山窝窝里生活,没这家伙是不行的,你们带上,也好有个帮助。”说罢,刘南岭深怀歉意,唯一给予的只有鼓励:“那里并非吉祥之地,希望你们一定要小心行事,当遇到困难或有难以解决的疑惑时,也不要逞强,务必回到云台村来,这里会是你们的后盾。”

    叶明路听得出来,在当地人眼中,这处龙潭虎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诡谲复杂,但无奈的是,自己就是那个解铃人,无论外人怎样渲染那里的恐怖,都无法吓退此去的决心。而他几次想吐露关于唢呐声和原居民,以及自己梦境里那名神秘女子的事,还是忍住了。

    刘南岭将月合珏握在手里,感受着它冷寂的温存,自己虽说不是局内人,但这毕竟是老辈人亲历的一桩未解之谜,每每想起都会牵出关于老辈人的那些往事,现在谜题即将真相大白,怎能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片刻,他看了看手腕上已经发黄的手表,仿佛时间也在催促他们“我不等人,麻烦你们快点…..”他觉得时候不早了,便将月合珏交还他们,说道:“去吧年轻人,祝你们顺利去平安回。”

    他们道了声谢,便背上工具包回到旅馆将行李中觉得有用的东西带上,准备轻装上阵踏上前去封门村路,小黛平静地问:“你现在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叶明路说。他的这份肯定和执着让小黛无话可说,携着微风一起往山涧走去。

    “你呢?”片刻,叶明路发出了看似同样的疑问。

    小黛将脚步放慢,看着满野山川,笑着说:“跟你一样。”

    叶明路也笑了,他知道小黛心里早已放下了那份恐惧,无所畏惧什么深山老林,妖魔鬼怪。如今这崇山峻岭,已然成为他们的家,与其带着满脑子的恐惧,倒不如试着放下它们,搬进这天作顶,地作床,山水作屋墙的“家”里住几天,这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和升华呢?

    也许,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那对受尽摧残的苦命鸳鸯早已天各一方,抑或重新转世,从此互成陌路人。

    也许,他们仍不甘心,阴差阳错地正以另一种活法,走在了一起,靠着两个孩子的皮囊,以及手中的月合珏,巧妙地在冥冥中续上了恋情。

    也许,他们从不曾远离,就藏在封门村的某一角落,利用时光流动营造的闭塞与湮没,试图逃避轮回的“厄运”。他们惧怕这个“厄运”会撕扯自己,拖拽坠下万丈深渊。一旦入了轮回这个深渊,我将不再是我,她便不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