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凰明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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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葬之少女.两个月后

    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地狱吧。

    然而,其中一直背负著最深沉绝望的,应该是那个男人。我的痛苦跟他相比,不过是小儿科。

    两个月过去了。

    以那起事件为契机,与玛侬相关的一连串真相全数曝光,最大的原因在于我把各种影像纪录作为证据交出去了。为了调包玛侬,她的房间里被装满了监视摄影机,因此毫无辩解的余地。

    不过要说的话,浮上台面的真相也仅止于此——在孤儿院里发生的伤害职员事件,以及在经营者的私欲下侵犯少女人权的一连串事件。结果道其奥依然存在,仍旧在慈善育幼机构的面具下继续行人口贩卖之实,而且不为世人所知。如果仅是部分真相浮上台面就能让它瓦解,那么这个组织应该早就消失了,想必背后肯定是盘根错节吧。光是我这种小角色一个人曝光,他们大可轻易地粉饰太平。

    话虽如此,我猜那个设施现在可能也很难行动了。不过,如今的我无从得知那里的现状,也根本不想知道。

    我在单人房里过著循规蹈矩的生活。跟玛侬事件有关的人,包含夫人在内,全被揭发了。我并不认为自己无罪,毕竟我也做了帮凶。更何况,在道其奥的工作本来就是犯法的。

    这里唯一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没有酒,不过后来酒瘾也渐渐改善了。我以前可能有很重度的酒精依赖症吧,感觉还是不要离开比较好,这里会让我活得更像个人。况且出去可能会被黑手党追杀,就算黑手党不找我麻烦,我之前做的那些多余的事一定也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倒不如说,我现在很希望能受到警察的保护。

    今天是有预约会面的日子,我想应该是玛侬吧。从那次事件之后,玛侬大概每两周会来见我一次,还是特别从法国搭飞机过来。当然,是玛侬本人。我是第一次直接跟本尊见面,不过由于之前跟另一个容貌相似的女人接触过,让我总有股奇怪的感觉。

    而玛侬自然不是想见我,她是为了情报而来,所以我也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告诉她了。包含她之前身处的状况,她母亲经营的孤儿院的真相,以及那个替身的存在。

    玛侬听到关于自己的事时,表现得相当坚强。“我的家人真的就是人渣。唯一比较好的就只有死去的爸爸了。”她顶著可爱的样貌,说起粗话也毫不留情。不过我个人觉得,夫人其实是个满可悲的人。如果玛侬不是MORTE,夫人应该也不至于走上歪路,因为她并不笨。在夫人找到那个紫色眼睛的女人时,她就已经无法回头了。事态就是从那时开始失控的。

    有人说紫色是迷惑人心的颜色,这个说法或许不全是骗人的。

    另一名拥有紫色眼瞳的女人,直到现在依然下落不明。她是在骚动中逃离道其奥的,说不定还有其他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协助了她。

    不过,即便她如此有能耐,还是没料到几个重要的关键。其中一个是,玛侬还活著。一想到那个跟玛侬样貌相同的女人,现在还活在某个地方,就连我都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是玛侬本人。希望能够快点找到她的下落。

    玛侬也很想知道杜度的事,不过只要我一说起他,玛侬就会激动无比,接著开始骂我,这也无可厚非。如果痛骂我一顿可以让她舒服一点,我想就让她骂也比较好。

    我跟警卫走在前往接见室的走廊。缺乏色彩的无机质墙壁,封闭感非常重。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这里要比道其奥来得好多了。

    我已经做好了向玛侬道歉的准备。

    接见室的门打开。

    厚如墙壁的玻璃对面,坐著一个人。

    我一看见那个人,险些喊出声。我甩开阻挡我的警卫,直接趴在玻璃上。他一瞬间吓到了,然后看著我。

    “你……已经可以出门了吗!”

    脸色苍白、有如骷髅的男人正看著我。

    毫无疑问,在我眼前的就是那个男人——杜度。噢,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顶著一张可怕的脸!

    杜度笑了一下,伸手往下方指,大概是要我坐下吧。接著,他从包包里拿出笔记型电脑,开始打字。

    “现在还是一样没办法说话吗……”

    我这么问后,杜度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将电脑萤幕转向我这里。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不,那也太奇怪了吧。明明你现在都变成这副模样了,完全可以痛骂我一顿。杜度的命确实可说是我救下的,但如果我在那之前有试图处理问题,或许就能够阻止事态发展。我也是把这家伙推下地狱的人之一。

    当时杜度就在临死边缘,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呼叫救援队,打破了道其奥禁止对外联络的规定。道其奥位于深山之中,救援队赶来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没救了。就算想帮他止血,但美工刀还插在脖子上,我就连该怎么帮助他都不知道。

    我是后来才知道,没有拔掉美工刀反而成为救命的关键。就算如此,这依然是奇迹,毕竟正常来说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我甚至觉得,所谓MORTE的奇迹,或许还会影响其他人也说不定。

    之前我是透过玛侬瞭解杜度的状况。她曾经说过,杜度几乎不可能得救,然而他还是奇迹性地活了下来,只不过代价是声带受到了毁灭性的创伤。

    没错,那个紫色眼睛的“她”没料到的另一件事,就是——我会去救杜度。如果是在以前,我应该会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要是为了救他而对外联络,将影响到我的地位。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发自内心希望这个男人不要死。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太小看杜度的为人了。

    “玛侬没跟你一起来吗?”我问道。

    杜度点头后,又继续打字。一片寂静的接见室里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听起来有点像音乐。

    『我之后会去跟她会合。好不容易身边的事都告一段落了,我们打算去旅行一下,我有想去的地方。』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我很感谢你。不仅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提出证据,我应该也会因为职员的身分受到刑罚制裁。』

    其实就算我没交出证据,杜度最后应该还是会没事吧,不过可能会被拘留得比较久。我提出的影像档案中,也包含了一年前舍曼夫人在接待室中出言威胁他的情景,而杜度义正词严地回绝她的模样,应该就是决定性的关键。

    虽然我原本就这样想了,还是双手抱胸地回道:

    “确实。毕竟以你的相貌,在英雄跟反派中更偏向后者啊。”

    杜度面有难色地苦恼著,打字回应:『我是不是应该去整形?』这让我又笑了出来。

    “你如果去玩死亡金属乐团之类的,搞不好会大卖喔。”

    一想像杜度穿著一身漆黑服装、顶著凶恶妆容嘶吼颓废歌曲,我便忍俊不住;杜度则是一脸茫然。继续保持这种纯朴的模样,才是最适合他的。

    『不过看到你的样子,我总算有些放心了。现在的贾恩卡,感觉比以前开朗许多,你应该也看开不少事了吧。』

    或许是这样吧。话虽如此,我还是很害怕小孩,也仍然会梦到自己拿空气枪杀人的情景。看来我要脱离过去的束缚,应该还需要不少时间吧。

    说到小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关于艾伦•萨洛扬……你真的不愿意照顾他吗?”

    艾伦受到从轻量刑处理,现在正在缓刑期间,可以在外面生活。之所以有此结果,是因为杜度保护了他。若杜度完全没插手,如今年满十八的艾伦,恐怕会受到跟成人相同的刑罚吧。

    而他的父亲萨洛扬,在夫人被逮捕后就销声匿迹了;哥哥则因为玛侬的事件被捕,是玛侬本人告发的。也就是说,艾伦现在没有任何依靠。

    我想如果是杜度,说不定能够拯救艾伦;然而,杜度轻轻摇了头。

    『我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善良。对于一个曾经想杀我的人,我能帮的也仅此而已。老实说,我已经不想再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也不想让他见玛侬。』

    “可是……你之前就知道他的状况很不稳定了吧?”

    『嗯。我想艾伦的精神状态,应该比他自己认知得还要混乱许多。被父亲卖掉、连名字都被夺走,再加上自身性别的矛盾,这些的确大部分都是大人造成的问题。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继续保护他,艾伦将会失去自己破茧而出的能力。他会把自己当成孩子,一直逃避问题。我们不能创造出让他永远躲在保护伞下的藉口。』

    他的话让我陷入沉默。杜度说自己没那么善良,但他这番话才是最为艾伦著想的结论吧。

    『况且我觉得,应该指点艾伦的人并不是我。他的培育者是你吧?贾恩卡。』

    我能对艾伦说什么呢?就算真的见面了,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才好?

    杜度又轻轻笑了。

    『至少我会帮你联络他,叫他来这里找你。』

    我正要叫他别做这种事时,他输入完『时间差不多了』后便打算盖上电脑,我连忙出声叫他等等。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他。

    “我能成为你的朋友吗?”

    杜度眼神一转,露出思考的模样,接著突然输入:『你听过福斯托•莱亚利吗?』

    “听过啊,他是我喜欢的歌手。他的歌也有用在电影里吧,叫《灿烂时光》。我最喜欢那首歌了。”

    杜度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看来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

    我觉得当时看到的乔爱尔应该不是自己的幻想,她把我推开了,那里会不会就是生与死的交界呢?说不定,其实她从来都没恨过我。倒不如说在我眼中,她看起来甚至像在后悔自己被烈焰吞噬那一刻喊出的诅咒。我觉得她的表情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沿著亚得里亚海边的国道十四号开了一会儿,接著在岸边下车。夕阳已快西下,景象令人有些感慨。以这幅景色为背景,玛侬朝我转过身来。

    我朝思暮想的真正的玛侬,就在那里。

    我感动到泫然欲泣。

    “什么啊~你干嘛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

    她笑了。就连玛侬都说我的脸很奇怪,或许我应该真的去整形比较好。

    我成功再见到玛侬,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左右。现在我依然觉得像在做梦。她还活著,我也还活著。

    在病房见面时,我心想玛侬一定会哭,所以得拿出男子气概迎接她才行。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实际见到她时,最先放声大哭的人反而是我;玛侬见状,则哑然表示“我找不到哭的时机了”。由于这段小插曲,我现在不能再哭了。

    玛侬知道了一切,包含我之前一直在监视她的生活。但她没有因此疏远我,仍然像现在这样与我在一起。而且当她得知有另一个跟她面孔相同的女人时,第一个担心的竟然是“杜度会不会搞混啊?”。我认为这也太杞人忧天了,希望她能够多为自己担心一下。

    在找到“她”的行踪之前,我应该都没办法彻底安心。我不知道她何时会再出现,企图谋杀玛侬。虽说现在就算取代玛侬的身分也没有什么好处,但我无法判断她的执著是否会就此消失,这只有她本人才会知道了。

    玛侬如今孤身一人。她的母亲入狱,亲戚似乎也离她远远地作壁上观。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开始打字,她就靠到我身旁。如今我必须经由电脑或写字等手段才能对话,自然很不方便,之后大概需要学习手语吧。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能够先找回一点说话的能力。

    虽说现在这样也有好处,因为每当我们要交谈时,她都会靠到我身边。我真惊讶自己竟如此乐观。

    “不是要去南方吗?沿著国道十四号一路往下。”

    『那倒是没错,不过我是指更之后的事。』

    她现在拥有未来。不,她得到了未来。然而,这世界上依然有许多为MORTE所苦的人们,这点仍然没有任何改变。我由衷希望奇迹也能降临到艾弥亚身上,但想必无法如愿。至少,我希望能为世界上的MORTE做些什么,以减轻他们的痛苦,而且不是用道其奥的那种做法。

    “你是指我将来的梦想吗?”

    她偏了偏头。紫色发夹因为之前遭遇事故时弄坏,如今没有别在她的浏海上,我想之后再找机会买给她。

    “……应该是在郊区,跟一群猫一起过著宁静的生活吧。”

    咦?那应该是我的梦想吧。

    『我有点意外,我一直以为玛侬会比较喜欢住在大都市。猫很棒吧,我们有一样的喜好真是太好了。你决定住哪之后可以告诉我吗?等你有空的时候,我想过去玩玩。』

    她眯起眼睛盯著我,看起来很不高兴。我、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还是真的没听懂?是哪种?为什么你思考的前提是我们分开住?猫都可以跟你一起,我就不行吗?”

    呃,所谓一起是……就是、就是指那个意思?这样没问题吗?玛侬把我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真的好吗?

    大概是我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玛侬喷笑了出来,但她马上又鼓著脸颊、皱起眉头。这样的表情也让我觉得十分可爱。

    “话说回来,杜度还没跟我说耶?”

    我自然不能问她指的是什么。我觉得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我其实还没确实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玛侬本人,那封向她告白的邮件也并不是我发的。

    我原本就想找机会向玛侬告白,才会租车邀她跟我一起沿著亚得里亚海岸兜风,结果别说我没找到开口的时机,还反倒让玛侬主动催促了。真没面子。如果可以,其实我想先营造一个更正式一点的气氛再跟她说……

    玛侬凝视著语无伦次的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不放。一直被那双如此漂亮的眼睛盯著,让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失常了。

    我轻咳了一声。看著玛侬,开口说道。

    没错,我没有用文字,而是以自己的声音说话。尽管我其实根本发不出声音,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让她可以想像我的声音。

    “我喜欢你。我一直很想告诉你这句话。”

    她露出害羞腼腆的模样,接著抿嘴一笑道:“然后呢?”这个回应令我不知所措,结果只好错开视线。亚得里亚海的夕阳——这幅无比罗曼蒂克的背景,也让我突然感到相当难为情。不过,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多享受一点浪漫的背景烘托,应该也没关系吧。

    我冷静下来,伸手碰触玛侬。她轻闭双眸,于是我配合她的动作,吻上她。

    在那之后过了一年,我们终于亲吻彼此。

    现在,这个世界相当美丽,不过也非常易碎。原因可能出自于社会上的问题,也可能是疾病,或者是我们的心,还有他人的恶意。那一切依然深植于我跟玛侬的记忆,以后可能也会做恶梦。这一年来的时光,或许会化为伤疤一直留在我心中,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消失。不过正因如此,我必须重视握在手中的奇迹,好好守护如今的平稳时光。

    我一定能够做到吧。

    我能够继续守护玛侬吧。

    玛侬也会继续待在我身边吧。

    直到那个尚且遥远、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瞬间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