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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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汉,延熙十五年,冬

    入冬以后蜀郡的冬天越发明显了,凛冽的寒风如那高明的刺客,总是在晨间迷雾中给你不经意的偷袭。

    成都官道之上,一辆马车向着皇宫徐徐驶来,声音寂寥而单调。

    拉车的四匹白马,周身通白,无一丝杂色,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泥雾。

    马车四面皆是昂贵精美的蜀锦所装裹,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却是那宝马雕车。

    马车之内,张绍摸了摸脸上的鞭痕望着沁血的麻纸一阵狞笑。

    此次进宫,定要让皇后好好教训教训那婢养的太子!

    成都皇宫,规模比之长安和洛阳小了不少,章武元年,刘备在武担山之南设坛称帝,国号“汉”。

    皇宫原是他居住的左将军府,刘备称帝后也就草草修缮一番,即做为皇宫。

    当今这位皇上刘禅继位后喜好声乐,颇出游观,于宫中多有修建。这才让成都皇宫勉强有了番气象。

    永乐宫中,大汉帝国的皇后,正坐在榻延之侧,静静的捧着一卷《七戒》目光迷离,红烛照耀之下的她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观她面相约三旬上下,生的花容月貌,温婉端庄。一身绯红襦裙难掩那婀娜体态。

    秀发乌黑,盘髻梳理成随云髻,鬓发薄薄一片,好像蝉的翅膀一样,给人动荡飘逸的美感。

    她叫张婉,是已故恒候张飞次女,已故敬哀皇后之妹。

    建兴元年其姐敬哀皇后故去后先被立贵人后被立为皇后。几十载下来倒也与刘禅相敬如宾,二人育有二子,刘禅五子刘谌,受封北地王。六子刘恂,受封新兴王。

    对于入宫之事,张婉起初并不赞同。每次入宫觐见长姊,皇上那眼神都让她害怕。自己长兄张苞虽早夭,但次兄张绍官拜侍中、尚书仆射。

    长姊敬哀皇后虽已故去,但她与刘禅感情深厚且育有二子,二子也颇为受宠。自家只要不做那造反叛国之事,靠着父亲、长姊余荫张家百年可无恙。

    促使她入宫之由,是次兄张绍的那一番话:

    “小妹,你我一母同胞,太子不是长姊所出,长姊在世时又与那小婢王贵人交恶,日后若太子掌权,朝堂诸人以母亲身世发难,你我何处?”

    张婉屈服了,无他,只因母亲姓夏侯,乃曹魏宗亲夏侯氏之后。父亲和长姊在世,朝堂之上无人敢以此发难,但父亲和长姊逝去,张家确是没了主心骨。

    理了理两鬓之发,她又想起昨日宫女汇报的糟心事。只因皇儿醉酒后闹了些许动静,太子竟要鞭打于他,次兄不过是仗义执言了几句,却也吃了几鞭。

    飞扬跋扈,欺人太甚!

    一日思虑,她倒是冷静下来了,思路捋顺后也就释然了。

    太子和自家皇儿的性子她是知晓的,若非皇儿闹的过火,太子那性子必然不会撕破面皮的要鞭打于他。

    只可惜她是皇后,而且是张飞的女儿。若是毫无作为,她身后的那群拥簇者会怎样待她?朝中大臣们会不会真的听从费祎老儿提议?

    要知道从出生后,她就无法把握她的人生轨迹,所有的一切都要以家族利益为主……

    “皇后,皇后”

    宫女玉晴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

    张婉秀眉一皱,轻声道:

    “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本宫不是吩咐过,没有重要事项,不要打扰?”

    “皇后,是国舅,国舅求见。”

    张婉闻言,苦笑一声。

    “让他进来吧。”

    张绍的来意,她大概知晓,这个次兄,长姊在世时就上蹿下跳的想立自家侄儿为太子,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长姊的忧虑离世跟次兄的所作所为不无关联。

    从她被立为皇后之后,又开始享乐,一门心思只在那荣华富贵上面。

    快五十的人了,上月又纳了两名年十六的女子入门,偏偏他又惧妻如虎,将要临产的小妾只能安置于外,徒惹人笑柄。

    张绍生的相貌堂堂,丝毫不显老态。他走上宫殿,依着君臣之礼,拜完之后,张婉问道:

    “兄长,此时进宫为了何事?”

    “皇后,请为张家留条后路吧。”

    张绍说完,伏地而拜,放声大哭。

    “兄长,究竟怎么了?”

    “费祎那老儿借口子烈不尊军令,将他押回成都受审,子烈不堪受辱,在囚车中自尽了!”

    “啊!”

    张婉闻听,先是一怔,而后就掩面痛哭起来。

    子烈,是侄儿张熊的字。张熊是大兄张苞之子,张熊出生的时候,张婉还未出嫁,可以说张婉是将这个侄儿当自家孩子一样抚养。

    张熊也是争气,年纪轻轻,弓马骑射样样精通。更兼父亲张飞之勇。

    不想如今却是如此耻辱的死去,他这一自尽,自身倒是解脱了,却是狠狠的在张家面上来了一个大大的耳光!大兄张苞一脉也就只剩下一独苗张遵了!

    见张婉只顾痛哭,张绍上前几步奋然说道:

    “昨日那贱婢之子借口恂儿酒后闹事,要严惩恂儿,臣不过仗义执言了几句,就挨了几鞭子。请皇后为臣做主啊!”

    “嗯?”

    张婉止住哭声,双眸死死盯着张绍。

    望向张婉的目光,张绍眼神闪躲了一下,有些不安的说道:

    “恂儿只不过是看不惯太子那跋扈的样子,他仗着陛下宠爱娶了费祎老儿的女儿为妃,如今又嫁妹给费老儿的次子……”

    “闲杂人等都退下。”

    张婉对着众宫女厉声喝道。

    宫中众人缓缓离去,只留一对名玉泉、玉晴的宫女姐妹未曾离去。

    张婉沉默了,非议储君,大罪!

    这个次兄真是胆大包天。好在这是在自己宫中,可张绍毕竟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她也不忍看到张家受那无端之祸。

    见张婉沉默不语,张绍忙接口道:

    “皇后,费老儿不能留了,如此这般下去,那婢养的太子今日能鞭打臣,明日亦可对谌儿、恂儿动手了!臣与蜀地忠于陛下的大臣们早已谋划妥当,只需如此这般…………”

    张绍仍在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张婉一时陷入茫然,朝中蜀臣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她已明了。

    先帝入蜀后,借荆州、东州老臣压制蜀中本土士人,诸葛丞相、蒋琬皆公允正直、任人唯贤的君子,尤其是诸葛丞相,他执法严明,选拔人才绝无偏私。

    他可以在北伐期间将成都这个大后方交于蜀中士人张翼掌管。也能在荆州人马谡失街亭后挥泪处斩,更可将因同乡之谊包庇马谡的向郎免职。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会因为你是荆州或者东州老臣就网开一面,蜀中士人也增进相投。

    偏偏自己这次兄,胸无点墨却想着指点江山,屡次联合旁人做出那无脑之事。偏偏他还自我陶醉,做那自欺欺人状,以为旁人无知。

    她可以肯定次兄此次前来必是早已与旁人商量妥当,故做那凄惨状,逼她去做这个决断。

    要是她真如了他愿,后人或史书之中对她必是红颜祸水、牝鸡司晨类的评语。

    “兄长,本宫从不知晓你欲为何事。”

    见张绍准备起身辩解,张婉挥了挥手说道:

    “谌儿那孩子本宫知他性子,无须担心。倒是恂儿,这些年都被你宠溺成什么样子了,你今晚回府后就让他回自家府邸,皇家子弟老留宿宫外,成何体统!”

    也不待张绍搭话,张婉又抬起玉手,向着玉晴招了招。说道:

    “玉晴,你随国舅出宫,日后就好好服侍国舅吧。”

    “诺”,宫女玉晴拱手应道。

    张绍面上一喜,还未等他开口谢恩,就听到张婉接着说道:

    “兄长,玉晴乃是母亲旁亲,她父族皆隐名于军中,后面的事,本宫一妇人,无甚主见,你自判。”

    张婉说完,对着张绍摆了摆手,张绍知道,这是自家小妹准备送客了,忙稽首行礼后离去。

    永乐宫中依然安静,仿若无人生还一般。许久,张婉似乎想通了什么,招来玉泉说道:

    “玉泉,你去告诉恂儿,明日一早就去给太子赔罪。这些日子不要乱来,太子之事,本宫自有安排,朝廷之事,一切以他父皇旨意为准,不许跟随太子胡闹!还要让他收拢心性,若还有欺男霸女之事传到本宫耳中,本宫打断他狗腿!。”

    张婉能在这后宫中存活,并且稳坐几十载后宫之主,自有其不凡的眼光。次兄张绍的表现,让她思绪一下清晰了起来。自家如今的地位,决不能有所偏差。

    “诺”,玉泉行礼后隐入黑暗。

    处理完一众事项,张婉也觉得有些疲惫了,她伸了伸腰,左手在面颊之上揉了揉,捧着那本《七戒》,推开錡窗,只见外间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一时怔在了那里。

    延熙十六年,春,正月初一日。原曹魏中郎将.凉州降人,时任季汉左将军郭修,岁首大会刺费祎于宴。

    季汉大将军.开府录尚书事.益州刺史.成乡候费祎。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