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午后刺眼的阳光照得他有些恍惚，似乎蓝井依然和杨九安一家住在留村的那所小房子里，似乎云想容依然在羡鱼港完成她父亲未竟的事业，似乎大历三年那场大火并没有发生，似乎……江南的一切依旧如往常。

    可痛心的事实将他拉出了幻梦，蓝井、杨九安、文有晴……这些许许多多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自大历二十一年来他三下江南，见证了数场恩怨情仇，直至今天。

    “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他轻声念道。

    明天，就要回京都了。

    可他依然会在树林里寻找那个戴帷帽的小女孩，她的身影在记忆长河中逐渐模糊，却愈发清晰，模糊的是面容，清晰的是回忆。两个月来，他一直在为蓝井的死而哀伤。那就让这份哀伤再久一点也无妨，若是他都不愿伤心，那江湖中还有人为她的死而伤心吗？

    前面的官道上传来嘈杂的声音，李安之侧身躲在路边的灌木丛后。几名漕帮帮众前后走着，护卫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正是帮主云鹰。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晚的羡鱼港还历历在目，他丝毫不介意在离开江南之际，解决掉最后的问题。

    数柄飞刀同时发出，那些漕帮帮众只是闷哼一声便瘫倒下去，云鹰身下的骏马受了惊吓一阵嘶鸣，将他摔倒土里摔了个狗啃泥。

    云鹰捂着头爬起来，银光闪过，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别来无恙啊，云帮主。”李安之冷冷道。

    “别……别杀我……”

    “抬起头。”

    云鹰浑身哆嗦地在呵斥下抬起头，看到李安之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几乎凝固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若是回答的不好，我就杀你。”

    云鹰哆嗦地点点头。

    李安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你，还有良心吗？”

    “什么？”

    “是她把你从金刀刹手里救出来，是她让你当上漕帮帮主，可若是此刻她在你面前，我想……你会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插进她的身体，对吧？”

    “李大人……三思而后行啊。”

    “用那所谓的官职换一个你的性命，我不觉得这是赔本的买卖。”

    云鹰脸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可他的声音却沉稳很多：“对你而言，无所谓；可对华山剑场、对云想容而言，这件事就变得不一样了。杀了我，相当于坐实了所有的流言，杀了我，相当于华山剑场对你的培养和厚望全部付之东流，李大人是聪明人，不会被一时的愤怒冲昏头脑的。”

    李安之冷笑道：“但我一定会杀了你。”

    云鹰站起身来，直直地迎着长剑，说道：“那晚羡鱼港，所有的漕帮帮众都见到你亲手杀死一名无辜的漕帮人员，就算你杀了我，你认为那些人会相信你会听命于你？若是陛下听闻你将江南的第一大帮收归为你自己的势力，以陛下的疑心，他不会怀疑于你？冷静一点李大人，不杀我，你可以带着云想容会京都接受你的高官厚禄；不杀我，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权力、金钱……”

    “闭嘴！”李安之愤怒地盯着他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自私自利？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只追求权力与金钱？你错了！这个江湖总有人愿意挺身而出，总有人为公道而付出一切，他们和你不一样，而你永远不能理解他们。”

    “出剑吧。”云鹰戏弄道：“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勇气。”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安之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房间里黑着灯，但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李安之轻悄悄推开门，客厅内空无一人，夕阳透过纸窗勉强照射进屋内，他轻声唤道：“小云？”

    无人应答。

    他走到内室，望着紧闭的木门，轻轻敲了几下，问道：“小云在里面吗？”

    “不在。”

    他微微一笑，又问道：“不在的话为什么要回答我呢？”

    “因为怕你找不到我会担心。”

    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透过微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床前。

    “外面夕阳很好，一起去看看？”

    傍晚的风掠过她黑色的长发，穿过泛黄的长廊，踏上小村庄的青石板路，又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一路上山。

    晚霞的天空像上天创作的艺术品，渐渐晕开的笔刷给云雾缭绕的蓝灰色背景板渲染上了一抹灿烂的色彩，群峦遮蔽的无相山看不见落日，只见她朦胧的眼神中有些失望又夹杂着些许期待。

    快到山顶的时候，云想容指着火烧云说：“看，橙色糖霜！”

    李安之饶有兴趣地开玩笑道：“所以你是晚饭没吃饱嘛？”

    她生气地嘟起了嘴，目光微嗔地看着他，说道：“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院子里还有理了？”

    不过她还是拉住他的手，坐在了山顶的一块草地上，夕阳兀自坠落，给少女的发丝抹上明艳色彩，她双手抱膝，直直地盯着红日，一言不发。

    “你又在想什么了。”李安之说道。

    “有句话说的什么……叫：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可我现在不是在直视太阳嘛。”

    “那是因为这是最后时刻的太阳，你可千万不要在正午直视它哈。”李安之劝道。

    “瞧你说的。”女孩儿撩起披在肩上的长发，笑道：“我有那么傻嘛。”

    “你长发还挺好看。”李安之傻乎乎地盯着她，没头没脑地说道。

    黄昏依然如此静谧。

    “小云，你知道吗？”

    “什么？”女孩侧过了头。

    “我会爱上的姑娘，有一双莹白如玉的耳朵。”

    “更重要的是……”他一脸坏笑地补充道：“当我说话时，她会摸摸自己的耳朵。”

    视野里，云想容飞快地收回已经伸到耳边的手，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像一只胖乎乎的小猫。

    “呜……又捉弄我……”

    最后，伴随着轻促如断气的一声短叹，她把羞红的脸深深地埋在两手之间。

    良久良久，只有风在吹拂。

    “小云，你看。”李安之指着太阳的方向。

    她好像还在生气，但依旧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太阳已经低垂，地平线吞噬了它的大半。

    “看，现在是红色糖霜。”

    女孩儿噗嗤一声笑了，臂膀相碰，她的小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

    风终究是吹不动她的秀发了。

    “我碰见云鹰了。”李安之装作毫不在意地说道。

    “嗯。”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李安之犹豫了一下，长叹一口气，说道：“我没杀了他，你会怪我吗？”

    “不怪。”她的声音依然很轻很柔和，“一开始我悲哀地问自己‘为什么人都要彼此伤害呢？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后来我渐渐明白，人永远不可能和平相处，因为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感情是看不见的而且又很容易改变，一旦因为某些契机转变为嫉妒或是憎恨，就会产生滔天的恶意。”

    李安之默默地听着。

    “那天在留村，你肯定听到云羽萧说的话了吧？”她又问道。

    “我不在意。”李安之答道，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靠得更紧了。

    可是云想容却坚决地握住了他的手，接着把它拿了下来，他也不再执拗，又把胳膊搂在她肩上，静静地听她讲。

    “是云羽萧……把我救出来的，所以他当初确实救过我，只不过那件事情……我年龄太小，根本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但流浪江湖那些年，如果没有他，我断然活不了。”

    “可这也不是他向你释放恶意的理由，或许曾经他是疼你爱你的，但人总是会变的。恶人不能因为他曾经做过善事，就能够无理由地伤害他人。”

    她默默点了点头，又靠得紧了一点。

    “要是能永远这样子就好了。”她轻声呢喃。

    永远……

    永远啊……

    泪在流，嘴在笑，心脏在跳。

    为什么她总会让人萌生长相厮守的悸动呢。

    李安之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了，此时此刻，他只想把他的女孩永远搂紧，不再分离。

    人世皆苦，她是唯一的甜。

    慢慢升起的希望与灿烂的烟火一起在幽暗的天空上炸裂，化作无数流星般的碎片，坠落在那些没有光亮的街角，那些荒凉的角落开始充斥着世间万物的欣喜。

    所有人都在此刻都抬起了头，仰望自己储蓄的泪水消失在夜幕中，仰望那些琐碎的欢喜像一个个闪烁着的太阳将希望带给曾经的伤口，带给世界上被隐藏的没落，带给那些没有感受过爱的失望，他们的眼里充斥着新的光亮，藏的下更多的痛苦，留得住更美的未来。

    大历二十二年，六月二十。钦差大臣李安之奉旨下江南三月整，正式归京，因平定万劫山庄之乱有功，得陛下亲自封赏。

    江南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

    第四卷此去经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