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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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取舍 初见

    李成梁的气息鼓荡,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现世壁垒的震荡,激起大片朦胧白雾,提纵腾跃之间,携风带雾,浩浩荡荡,直如仙人腾云驾雾而来。

    李长安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威势,远远地见了李成梁,长吁一口气,斜倚在身边枯树上,总算是等到了。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一道黑影闪掠倾压而来,李长安只觉身后一阵阴风袭来,后颈上寒毛直竖。来不及回身,甩手向后打出三枚青蚨,向前一扑一滚,袖中抖出锁龙钉,往刚才站着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眼睛青红,扑在顶上来的亥丁巨盾上。方才打出的青蚨,击打在那黑影之上,便轻飘飘落地。

    “轰”

    狐影撞开亥丁,血瞳紧紧的盯着李长安,巨大为尾巴在身后晃动,把夜色擦出一拍黑影,仿佛是连接地狱的空洞。

    “嘿嘿”,李长安起身冷笑道。“你没有机会了。”

    远处灰狐长啸一声,那庞大狐影再次上前,一脸撞开两名未丁,迎头硬接亥丁一刀开山,扑向李长安。漆黑的兽口之中,白牙森森,这一口咬中,李长安半个身子都要没了。

    “大胆孽畜,受死。”李长安正要硬架狐影兽口,只听一声大喝,当空一只大手印迎面拍下,狐影被硬生生的拍散,手印去势不减,远远地轰向灰狐。

    面对这杀气腾腾的一掌,灰狐哪敢硬接,腾空跃起,险险避过。仍被这一掌所带的罡气波及,落地之后踉跄几步,一口鲜血喷出来。李长安修为尚浅,黑夜里看不真切,只能看见灰狐咳出血来,顺着嘴角的长毛滴滴哒哒的落在地上。

    李成梁自然是早就看见了被未丁亥丁围在当中的群妖,收了气机,落在地上。见李长安并无大碍,这才上前一步,声音低沉道,“杀进望山庄的,就是你们几个?”

    鼠妖早被李成梁的震荡的一身气机灵性压服在地,见李成梁问话,赶紧打起十二分的胆量,哆哆嗦嗦的回话,“大人明鉴,小的并未参与此事。还请大人……”

    “你们呢?”李成梁未等鼠妖说完,冷哼一声,打断道,“你们也没参与?”话锋直指灰狐和犬妖。

    犬妖比起鼠妖,修为并不高深,只是性格使然,骨子里仍有几分野性狠厉。此事顶着李成梁的沛然气机,勉力站住不倒,却也难以再有余力发声。

    灰狐被一掌破了术法,又被这一掌震出内伤,看着两个盟友,暗暗叹了口气,硬顶着李成梁的气机压迫,勉强开口道,“家师……”

    “哦?”李成梁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是你师父指使你偷袭我李家父子?”

    “不……”即使灰狐胆大包天,也只能报个来历,希望李成梁能给几分面子,绝不敢拿师父尊号出来顶罪,且不说李成梁是不是认下,就算此时李成梁认了,灰狐用了师父的尊号,也要被师父感应到,下场未必会比落在李成梁手中好多少。

    “不是?那就不要说了。”李成梁语气淡淡,“说了,也是给那位找麻烦,不如把这件事自己认下来,万一能顶得住呢。”脸上流露出的笑容像是在玩笑,看在灰狐眼里,却是另一份寒意。

    荒野上有个传闻,李家先生不笑,可能是来寻仇的,笑了怕是要灭门。

    灰狐觉得今天的事不至于,可那个人他偏偏笑了。

    “李先生,都在这荒野里讨生活,就是为了活着。更何况,那股子血腥味,太重了,小辈们忍不住啊。”

    灰狐仍然试图说服李成梁,跟李成梁动手,牠没有把握,而犬妖和鼠妖,一旦动起手来,李成梁第一个杀牠,其余两个,是绝不会留下来拼命的。不是无情无义,荒野上的生存法则一向如此,所有的目的,都已有一个,那就是活着。

    “你们,也是这个意思?”李成梁看向犬妖,“连李家是谁都不知道,不过是个傻子,被人拉来做打手的下三滥。”

    犬妖一身修为被李成梁的灵性气机压制,身上气息被李成梁一身罡气吹得七零八落,耕牛大小的身躯被压服在积雪之中,哪里还有余力把气息凝成一股,发出人声来,只能发出些不甘的嘶吼,无能狂怒。

    李成梁再次看向鼠妖,“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来凑热闹,找李家的麻烦?”

    鼠妖此时只管紧紧的趴在地上,恨不能把打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奈何气机混乱,索性李成梁压根没看上他。鼠妖巴不得李成梁把牠当个屁放了,此时听李成梁开口。顿时松了口气,今天能捡回来这条命,以后再也不会出那地底深处的老巢。

    但李成梁显然不会让牠就这么蒙混过去,语气一转,就让鼠妖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北边来了野人,你们不去招惹,却要来这里找我的麻烦。是不敢找人那些大个子,还是瞧不上我父子二人这点斤两?”

    形势比人强,灰狐纵使想强辩几句,事实却在眼前,不扒一层皮,今日绝难逃脱。

    既已如此,灰狐再次开口道,“李先生,今日我等却有错处。但你想要我等性命,却也是难上加难。拼起命来,谁都有个失手的时候。还行先生三思。”

    “威胁我?”李成梁错愕,却也不得不承认。修士斗法,凶险非常,除非天差地别,否则都在凡俗,修为高,也不是就一定能赢。

    但就凭眼前这几个刚成气候的野妖,李成梁哪里看的上眼。

    “我的十几个护卫游骑折在庄子里,你想就这么走?”

    意思很明显,走可以,留点东西下来,长长记性。

    “只要能把此事揭过,李先生开口,我一定照办。”灰狐也知道,这一关如若不出血,怕是难过。

    几个野妖当中,这只狐狸最有灵性,怕是没少吃人。李成梁对牠倒是高看一眼,点了点头,示意犬妖和鼠妖,“你们留在庄子里的那些,不太够,留下七成命魂,然后滚。”

    话音落下,灰狐大惊。

    妖修不善养性,一身修为大多在一身命魂之上。舍下七成命魂,虽元魂不损,境界不落,却是元气大伤,一时定然难以恢复。李成梁此时已是内外交感,龙虎一气的大修士,一身修行,容不得他食言而肥,怕就怕回去之后,被其他妖类偷袭,到时候,怕是难以支应。

    “这……”灰狐沉吟道,“我等修行不易,先生作为,难免有伤天和。”

    “若非尔等袭扰望山庄,杀我李家游骑,自然没有这许多事端。”李成梁冷哼一声,“且不说尔等修为何来,吞吃了多少人族精血,只此一事,也是尔等的业障。”

    “就听先生的。”灰狐沉吟片刻,咬了咬牙,对犬、鼠二妖道,“此事,二位都在里边,下手吧。”

    见犬妖仍不甘心,声音渐渐变得阴冷,“你若不愿,自己去拼命。我觉得他更想要留下你。”

    妖类修行艰难,一是魂魄不清,难以开智,需机缘巧合、高人点化。二则是饮食血污,气血驳杂。但若真入了修行的门墙,懂得调用气息,采收精华十几头小妖的命魂,一身精气自然会渐渐菁纯。如犬妖这般,若是能击杀当场,怕是一个就能抵得上灰狐和鼠妖付出的七成。

    犬妖闻言,看看鼠妖略带期盼的眼神,不得不吃下这个亏。

    李长安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瓷瓶,目送着三只妖物窜进山里,消失不见。父亲办事李长安不能参和,此时尘埃落定,李长安忿忿道,“就这么放牠们走了?”

    “牠们活着,还有用。”李成梁摸了摸李长安的头,轻声说道,“先把你的那些未丁充实起来,气血薄弱,都是些空壳子。”

    李长安默然不语。之前唤醒这些未丁的时候,只有早晨用的炉鼎好些,今日夜里用的,全是些精血薄弱的牛羊,未丁只能勉强生出个躯壳。若不是虚空宇宙带来的特性,克制这些妖物,加上吸收了望山庄一战中逸散的血气,怕是根本纠缠不住这三只入了流的大妖。

    只是,可惜了那些忠心耿耿的游骑。

    “求仁得仁,也算是他们有了归宿。”似乎看穿了李长安的心思,李成梁考口安慰道,“最迟,明天早晨援兵就会来到,先去庄子里歇一晚,其他的事,明日再说。”

    望山庄的床,要比家里的铺的还要软。王端生怕对这几位照顾不周,给庄子里招来灾祸,尽管如此,李家父子还是引来了妖魔,但好在,望山庄保下来了。

    这一夜,李长安前所未有的昏沉。自八岁修行以来,三年多的时间里,李长安从一开始的整夜昏睡,到十一岁,已经可以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甚至不睡。但就在今天,李长安睡下时,已经是丑时。

    睡下之后,梦中妖魔鬼怪,一时蜂拥而至。甚至有过午时候在荒原上被乱杀的野人战士,也摇摇晃晃的扑了过来,李长安躲闪着,那些身影却步步紧逼,就连野人嘴里乱糟糟的黄牙都清晰可见。

    “滚!”李长安习惯性的从袖中抖出锁龙钉,正要刺向这些鬼影,手中却一轻,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慌忙后退,再看手中,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锁龙钉。

    眼见对方就这么不紧不慢的逼上前来,李长安咬紧牙关,掂了掂拳头,心中打定主意,行不行都要拼一把。怎料方才两手空空的野人,此时手中竟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出一柄柄巨锤战斧来,李长安本就身不高,力不全,此时再赤手空拳的对上手握杀噐、魁梧凶悍的野人。

    李长安勇则勇已,到底不是个莽夫,见势不妙,掉头便跑。拼命的扒开一众诡怪抓过来的手爪,将之甩在身后。

    跑着跑着,李长安就迷失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雾气入鼻,李长安一时间杂念丛生,喜怒哀乐竟一同涌了上来。李长安迷迷蒙蒙之中,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嬉笑怒骂,竟似是癫狂疯魔了一般,全然忘了身在何处。

    远处,妖魔邪念蜂拥而来,李长安双眼猩红,嘶吼一声,反身杀入妖魔之中。一招一式,竟有捞月掏天之势,手掌落下,携覆海凶威,将一个个身形击的化作点点碎片消散。

    不知为何,妖魔竟似有无穷无尽之多,李长安凶威虽甚,也很快就被淹没在群魔之中。

    望山庄中,李长安栖身的小院之外,庄主王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昨夜喊杀之声由近及远,一直到了后半夜才渐渐没了动静。那声音尖锐刺耳,关门闭户,整个人蒙在被子里,也挡不住的钻进耳朵里。胆战心惊的熬过后半夜,及至凌晨,庄子里又是一阵兵甲马蹄声,看门一看,庄子里随处可见皂衣玄甲的甲士。

    王端赶出家门,一出门,便被绊倒在地上,爬起身看过去,却是一具不知是什么的残尸。身上皮开肉绽,毛发被凝结的血液糊成一团。

    磕磕绊绊的跑到庄子最中央的大院子里,一路上种种形态各异的尸体,血液干褐的残肢断臂,白森森的碎骨,偶尔能看到被利刃割下的凶恶的妖魔头颅,把王端惊得魂飞天外。直到看见李书办还在喝酒,县尉张大人却是还醉倒在桌子上,王端才长出一口气,吊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大半。

    “大人,下人这就叫人来伺候梳洗。”王端不敢多问,看见李成梁看过来,忙欠了半身说话。

    “不急。”李成梁声音里听不出一宿没睡的疲惫,只淡淡道。“昨夜妖魔来袭,弄脏了你的庄子,叫人收拾收拾吧,免得吓坏了庄户。”

    王端连声应是,匆匆出了院子,一面召集庄子上胆大的年轻人,收拾街上的破败尸首,一面招呼人伺候李成来那个和张明海洗漱,一面又安排人张罗些面点吃食,安排大人们和街上那些甲士吃食。

    一切都井井有条,王端在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家的庄子上转了一圈,知道庄子上并没有谁家缺了人口,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精神一松,熬了一天一夜的倦意涌了上来,转回自家的院子里,吩咐了家里婆娘,倒头就睡。

    “端爷,端爷,不好了,出事了。”迷迷糊糊里,王端听见有人喊他,猛地睁开眼,只听院子里一个青年帮闲叫喊道,“端爷,庄子里死人了。您去看看吧。”

    死人了?王端脑中发懵。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别说冬日里冻饿而死,就是平时,也常有人被野外的妖魔野兽袭击,庄中人也习以为常,轻易不会惊慌。反而今日,李家和张家两位大人、家中甲士都在,却是最不会出事了。

    “什么事?”王端匆匆的披了衣服,走出门去,只见庄子中的一个青年站在当院里,双目赤红,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端爷,锁哥被他们杀了,你要给我们出头啊。”

    “被人杀了?”王端皱起眉头,“被谁杀了?”

    庄子里现在有三方人马,张家和李家的人是两方,庄子里的人是一方。青年口中所说的“他们”,一定是庄子外来的两家人,这可麻烦了。

    庄子上死了人,王端当然恼火,但他更怕庄子上的青年不知深浅的闹起来。北地尚武,庄子上庄稼收成少,难免要打些猎物,庄子上老少爷们大多有些把式在身上。怕就怕,小子们火气冲,跟李家那些甲士冲突起来。

    望山以北,李家那座庄子敢建在哪里,并且存在了上百年屹立不倒,李家甲士绝不是浪得虚名,一旦起了冲突,就算李成梁碍于名声,不便出手,只要装作不知道,望山庄上下不足两百户人家,只怕是不够李家人砍一天的。

    王端越走越心惊,这个方向,不就是给李家那两位安排的院子吗。昨日李先生在庄子大堂上待了一宿,只是一只没看见那位小少爷,难不成,杀人的是哪个少年?

    想及此处,王端忙问道,“杀人的是谁?”

    前面带路的青年闻言愣了愣,回道,“那人全身都罩在黑袍之下,看不清面目,但他跟这一天那个小孩身后那个黑袍人一样打扮,他们一定是一伙的。”

    “李家的人?”

    说实话,那个跟在李家少年身后的黑袍人,王端也有些印象。只是李家治军向来光明严谨,也从未见过如此阴诡行事。全因那人立在李家少年身后,一言不发,王端也不便多问,现在看来,事情还就是出在此人身上。

    赶到事发地的时候,李长安的的院外已经围了不少人。李家甲士已经围住了院子,当然主要是怕庄户一时激愤,冲撞进去。不知道是不是自知理亏,手上长刀并未出鞘,只举盾把窗户挡在外面。

    反观庄子里的庄户,手持棍棒刀枪,将圈子和李家甲士团团围住,更有几个青年眼睛充血,要不是被几个中年人拉着,早已经挥舞砍刀,冲上去了。

    最让王端心寒的,不是这些,而是这院子檐角上,四周远近几个院子的屋顶上,都站着黑袍人。宽大的袍袖之中,露出垂下的弩机,和反射着寒光的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