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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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来乍到

    “每个人心中都该有一座江湖。”

    颐安镇子卡天南地北之中,东西交界之处,坐落地界是堂正的靠板,直直的定在整个华夏的中央。

    盯着镇子门口的牌坊发着呆,诺寒挠挠头:这前不着州后不着县的小镇子有这么大排场?白石柱子撑起威风凛凛的牌坊,倒真有那长安洛阳千年帝都的一丝韵味。两侧古木青瓦红墙一派,颇有南北交集的风格。“罢了,管他那么多,肚中正饿,吃饭为先。”“哥,咱剩下些银子还能吃上啥嘛?”婉转元气的女声自背后传来,只是显得有气无力。“嘶...没事,既然到地方了,先吃顿好的。银两之事不用担心,我去谋事做,安顿一下就行。”“意思就是刷盘子?做瓦匠?当小二,做木工?哥啊,这一路过来咱是馒头咸菜就的。捉个山鸡打只鸟油水能留肚子三天,咱寻么个好差事吧。”诺泠七叫苦不迭,也着实是路途遥远劳苦,二人足走了一月才至。

    兄妹二人自入了镇,那走先的少年一身藏蓝长衫盖身,背一把套一层芦苇壳子的青色油纸伞,腰挂

    上好黑陶瓷烧制酒壶一个,一把黑边徽宣檀木折扇串在衣袍带上,面色微微泛黄。而目上游龙双眉却点缀出神采不凡,湛蓝色瞳孔平静如水,却隐隐透出无声无息的将威和杀气,齐肩黑发束之一股,干练精简。尾后的少女一袭天蓝色短裙及膝,腰悬杉木封铁剑匣一个,玉腿显露无遗,天蓝色瞳孔折射出元气,但同样隐隐透出和兄长如出一辙的将威和杀气。齐肩的长发束一股居中,两侧自然散开。如浅画薄描的一双柳月眉平添妩媚,面色泛黄不提。

    入了镇子,除了诧异来往行人如帝都般往来气象,兄妹俩便只剩下两念头:问路和吃饭。纵是长安米贵,填好肚子才是人生要紧事。至于银两,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肚子落了食,事后怎么处置都行。

    走过了街,当中心处一个四岔路口,中心处立一颗无比粗壮高大的古树,对街左首坐落下偌大的酒馆,古朴大气,磨砂的黑瓷牌匾书下鎏金大字:百味楼。雕花黑木门大开,里头人声鼎沸,锅碗瓢盆声交错。“好大气!只是名字取的不似人意。古来酒馆老板皆要求荣华富贵生意兴隆,自然好接雅客清流平添诗意,可这酒馆不知‘百味’二字何如,若说人间百味,那烟火气便太重了。”诺寒拔扇轻敲妹妹的头:“笨,酒馆茶楼是市井中最有人情味的地方,能听八方碎语,也有四海奇闻,一味迎合风雅才是真俗套。古来赠情,诗词万千也不如浊酒一杯,酒乃是至情至性的水中火,从人间烟火出,染的自然是烟火气。”

    妹妹捂着头一时语塞,这一番话,若放在清流名士前说,又不知是何应对。人们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那酒呢?酒作何人之交?

    “先进去看看吧,不过这地方我们估计是消费不起。”一阵肚子咕叫齐声打断诺寒。“哥,不行换一家吧,吃饱要紧。”“这......也行,不妨以后再来,咱记着。”“哟,看你们是外地来的客人吧,来百味楼不进去吃酒可是莫大可惜了。”身后清脆明亮的女声传来,兄妹俩回头:来人一袭翠绿纱裙,后腰别着一把沉木算盘,腰间挂一块白玉佩,翠绿色的秋水眸子很是好看,一双残月眉冲眼。“这...实不相瞒,我们囊中羞涩.....”“不打紧,大不了先欠着嘛。我也常来这吃酒,他们家老板啊,我是熟络的。结不清的钱写在老板自己账上,放限两个月,下回再来私自找老板结清就行。”“这,这不好吧,头一回就欠钱,不说老板宽量如何,老客不也得背后指点?”“哎哟,不打紧不打紧,这酒楼多半老客,哪个不是跟老板熟络,哪个没曾欠过几两钱?”“若如此说...”诺寒瞥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妹妹,眉来眼去几下,互相就心知肚明。毕竟同母而生共十余年,默契早非凡。“若如此说,那我们便多有叨扰了,若姑娘不嫌弃,我们同坐一桌也好,因我二人初来乍到,想寻个当地人多问问。”那姑娘大笑:“有何不可?只是说好了,咱们各付各的,我可不尽’地主之谊’。”

    其实请不请又如何?可以赊账,那自然先赊了再说!钱可以明天再赚,饭必须今天吃。

    踏进雕花木门,内里的装饰远超诺寒想象:入门左右两棵盆中上品迎客松,右手边前二丈处是梨花木做的掌柜台子,台前无人,后背架子罗列各色美酒,只是最上层居然还有两盒围棋。四面木墙通体由红檀木刻造,一个偌大的一层大堂坐落上百把檀木桌椅,左路尽头一座楼梯盘旋而上二楼,更花卉盆栽不计穿插于桌椅之间。

    奇怪的是,三人一进来。本来喧闹的酒馆鸦雀无声。齐刷刷盯了兄妹一下。玉聆弦笑而不语,只是挥手跟大家伙打了招呼。众人回礼后又回过头,喝汤的喝汤,端饭的端饭,一如往常。

    “老客们认得你?”诺寒看的蹊跷,两个新客人,引得一堂老客注目。真若如此,那颐安的人未免热情好客过了头。“我也是一个老客嘛,咱们常来吃饭的互相混的熟,来,咱去那儿坐。”玉聆弦一指最里头靠着扇窗的位置。

    拉开椅子坐下,兄妹俩环顾四周。这酒馆当真巨大,但却处处体现着一股子人情味:墙上刻过酒后书生的诗句,和客人酒后赌约的约定。耳边嘈杂不乏吆五喝六的划酒,也有人生失意的客人买醉悲说。得意失意,悲欢离合,诉诸酒中。诺寒好像懂了那么一点:

    为什么这儿叫百味楼。

    “三位客人,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这儿是本店的菜单,点好后写在本上就行。”几乎闻讯而来的店小二很快把一个厚厚的大本和一页写满菜名酒名的长草纸恭敬铺上桌面。“这...这个酱牛肉...”诺寒揉揉眼,生怕自己看错了价格,倒不是太贵了,恰恰相反。

    三十文钱,怕只比肉铺上买来贵上那么几文而已。不光是荤,素菜不过十几文,下酒菜的一碟花生更是只要两文钱。至于酒?顶破天的价位也只在三百文。

    腰缠万贯诺寒自然不敢说,但自己衣袋的钱囊中还剩下了五两银子。按理来说,寻常酒馆若是吃喝奢侈些,就要一两银,挥霍些的大家弟子,吃个三五两也不在话下。《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更是能随手甩出一二十两银子。这种便宜着实让诺寒吃了一惊。

    如此富丽堂皇的酒馆,如它的名字一样,报出了富有人情味的价格。不论贫富贵贱,既来便是客。登堂同饮,不论高低。只是幕后老板这薄利多销的思路着实有些不会做生意。

    还是说太会做生意?这酒馆的账本上,进账的或许还有天下酒客的情谊。

    点好菜后,玉聆弦一手撑起脸颊,侧首看着嘈杂的人群。兄妹二人顺着其目光看过去,并未发现什么。良久,玉聆弦开口:

    “喜欢这间酒馆么?”

    二人一愣,不由得思量这话是不是另有含义。面前的老客说不定是准备给他们眉飞色舞地讲讲这馆中坊间的趣事逸闻,好拉拢这两位新客人作常客来。只是玉聆弦问完便不再作声,静待二人回答。

    “我是喜欢的,人情味很浓,人间最重是情义二字,情义若在,江湖庙堂便缩于一处。一杯酒在,便吊出了人间多少故事。”诺泠七慨然。

    玉聆弦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随后稍纵即逝。一旁的小二已把酒菜都上齐了。

    “酒菜已上齐,请三位客人吃好,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哦对了,我叫李庭义,几位客官下次若来吃酒只管直接呼我名,一定就来。”“好嘞,李兄,往后请多关照。”诺寒看着那人远去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叫这店小二来。

    诺寒盯着卖相极好的酱牛肉深思。他实在是不相信百味楼的菜物美价廉到这个地步。说不定味道不行?诺寒夹起一块酱牛肉塞入嘴中。霎时,筋道而不柴的口感和混着甜辣的酱味在口中爆开。堪称色香味俱全。荤菜如此,素菜自然不必偷工减料:滑嫩的杏仁豆腐和那酥脆的春堂卷、春笋多汁脆口并新鲜的木耳,连花生米上都细致的撒了一层盐巴和香料。服务细腻如此,收费却如此低廉。

    “不必客气,都放开吃呗。”话音未落,玉聆弦也同样塞一片酱牛肉入嘴,诺寒看了看旁边两坛将虎胆,是他爱喝的烈酒。但自己欠考虑了些:寻常姑娘只饮个米酒耍子,这种如下刀子的烈酒,岂不是为难人家么?自己与妹妹是饮得,但酒哪有客喝主不喝的理,可是这玉聆弦自己最后把菜单交上去,也未添得什么米酒甚至是汤汁。

    “你说说,吃的高兴,倒自忘了这事儿。”突然玉聆弦站起身,轻描淡写拔去塞子,倒满三碗酒后举起其中一碗:“请。”兄妹俩面面相觑:认真的么?将虎胆可是江湖多少豪客也不敢轻易尝试的名酒,眼前这心窍玲珑的姑娘,竟有这般胆气么?“干!”兄妹俩郑重端起酒碗,仰脖一饮而尽。玉聆弦亦如此。放下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夹起又一片酱牛肉入嘴。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好酒量。

    吃喝完,三人呼来李庭义付账,这个店小二倒自是个豪气名字,可惜不是什么豪杰侠客。“三位共二百一十文钱,是现付还是落板子?”“落板子?那是什么?”“哎呀,忘了有生面孔,咱们这儿落板子就是在老板那做私账的意思。““说起来,这种黑话是从哪流传开的?”“当然是在我们的掌柜那儿。”“哦哦,可是我们今日却没看见那边掌柜台子处有人,这是为何?”“有时候领命出去办事了吧。”“领命?”“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儿的掌柜是个管事儿的,真掌柜是咱们老板娘,不过喜欢做个甩手掌柜,这才有两个掌柜的由来。”

    “老板娘?”诺寒脑里飞快思索:经营起这偌大一个酒馆的姑娘,须得心窍玲珑吧。等等..心窍玲珑?诺寒回头看了玉聆弦一眼。

    “别看我哦,都说了我只是这店里常来的老客一位罢了。”玉聆弦淡然倒茶啜饮,一眼看穿了诺寒的心思。李庭义也不说话。“罢了。或许巧合而已。”兄妹俩和玉聆弦付完钱,起身走出喧闹不减反增的百味楼。

    客人越来越多了。

    “三位客官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啊。”李庭义的送别中,三人走出百味楼。不知是不是诺寒的错觉,在走出酒馆后,酒馆内突然更热闹了几分。

    “那么,咱们要在这别过咯。”玉聆弦笑意盈盈,似乎捉弄了兄妹俩一程。“玉聆弦,先等等,我们..想问个路。”“问路啊,这百味楼坐落西街座首,你们应该一路直行至此吧,颐安是四个大道穿插各类小径,看到了中心四岔的路口就说明走尽了一条街。其余方位,我想你们应该猜的七八分了。”“所以,我们是东街而来?”“不错。”“那我们若想谋个差事做,哪一街有呢?”“哈,这有何难,不如说东西南北四街都有,只是想谋什么差事,就看二位了,若是实在不知,也可以来这百味楼。据我所知这儿的老板前几天还贴了招人的告示,只是没两天便收回去了。”“谢啦,玉聆弦。改日我请你吃酒。”诺泠七抱拳诀别。“哈哈哈,好说,那咱们就此别过,正好我住西街这边。”“那么,有缘再见。”诺寒也抱拳诀别。“二位有缘再见。”玉聆弦像模像样地也抱拳回礼,随后走远向北街中。

    好一个烟火气伴身的姑娘。

    青翊台,北街。

    魏月半细细画好戏妆,披起那沉重的大靠铠甲,安插好背后的令旗,戴上绒球冠,再于铜镜前细细打量一番,确是可以上台,着装无误了。“唉,离上台还有半个时辰,头牌的戏是真压人,唱不好,不知师父会不会那儿骂我...”魏月半愁容满面。青翊台可是颐安镇子牌面的演艺场,即便不是戏院,被称作“梨园头牌“的她也不能叫同行笑话和老戏迷失望。“算了,先开开嗓子。”魏月半清嗓提气,缓缓开口。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别唱了别唱了,大早上起来准备头牌戏肯定没吃饭呢吧?”清亮女声刺入豪烈悲亢的唱段。“呜哇!谁?”魏月半回过头,翠绿裙子沉木算盘,不是那八面玲珑的玉聆弦还能是谁。“咋?饿傻了?连我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没,不过你一说我还真有些饿。”玉聆弦背后摸出一提桂花糕:“喏,路上买的,不过我看你刚刚唱的那么气足力重,想必唱完也不迟吧?”“别闹,真饿了。”玉聆弦递出桂花糕。魏月半抓起两块桂花糕狼吞虎咽。“啧啧,你这吃相啊,当真改改。真不怕没人要啊?”“瞎话!我师父说我吃相好的很!”“拉倒吧,你师父就可劲骗你。”“嗯..带什么喝的没?”“本来想给你带酒的,但你要唱这头牌的戏,喝酒恐怕不适合,所以就带了这酒酿。”玉聆弦又拿出一个水囊递过来。“所以说你不懂我,嗝,穆桂英她老人家可是鼎鼎有名的女将,不喝点酒怎么提气?嗝,怎么唱的好她老人家这出戏?”吃喝太急的魏月半频频打嗝。“行了行了,快点吃吧,你今日戏唱完,再一起去哪转转如何?”“南街留墨阁,那儿说书的先生在讲《木兰传》我正在追,可好听了。”魏月半说到此,眼神熠熠生辉。

    “行行,不过下次能不能听点姑娘家爱听的,留墨阁那儿,《白蛇传》《江南雨》《女儿红》《素梅》你是一个都不听,回回拉着我去听什么?这《木兰传》又是新的,老的是《公孙大娘剑舞》《旧唐书》《凌烟二十四》《龙城飞将》《狼居胥》你是真可惜生个女儿身啊你。”“那不没办法,我都觉着我爹娘唯一遗憾就是把我生成了女儿,我就是这个爱好嘛。你说那些东西,我不喜欢。柔柔弱弱的像什么话?大漠孤烟,封狼居胥,女子从军,沙场豪情,哪个不比哭哭啼啼的儿女情长有趣?”“唉,看出来了。”玉聆弦遮面摇头叹息。“嗨呀,你好意思说我。你那馆里老客人说你心窍玲珑是其一,其实谁又知你其二重情重义?江湖庙堂,酒中豪饮,佳话桌谈,最是人情二字。”

    “所以,咱两人真不是个女儿啊,哈哈哈哈。”二人大笑不止。

    好个巾帼英雄,好个重情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