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篇:纸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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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乱情迷(4)

    春节到了,笙城里一片凄清,新的蒙军将领走马上任,与之前的那个不同,新的这个非常喜欢宋朝的戏曲,他懂得汉语,更向往那柳三变口中的羌管弄晴,菱歌泛夜,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在翻译员屈光的引荐下,断桥成了香饽饽。班主也成了人们私下讨论的焦点,说他不知廉耻,铁了心当蒙军的狗,把棺材本都孝敬了出来,还让断桥的女主演洛笙给屈光当下堂妾,并且让断桥忘本,去演出那蒙人的故事。更有甚者,就等着看当班主钱财没有了,屈光玩腻洛笙了,蒙将不喜欢看戏剧了,班主的可怜模样。

    而柳生作为演出的主角,更是人们声讨的对象。走在街上,那无数剜人的眼睛,柳生看在眼里,默默承受。王娇彤看不得这样的场景,闭上了眼,她很疑惑,为什么短短的时间,一个人可以发生这么大的变换?

    她曾不眠不休地骂柳生,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哦”,她给柳生出着各种逃出去的方法,,都被柳生一一否定。贿赂,蒙军是个无底的洞,挖地道,等到通的那天大家怕都不在了,从水路晚上游出去,现在是结冰期,河水冰冻三尺……

    戏院里,柳生的搭档换了新任的搭档,听大家说,是前来投奔班主的那个朋友的女儿。而柳生的院子就比戏院冷清多了,门前阶上青绿,就只有一个人来了,是班主。不过,班主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深夜。王娇彤很想听他们讲什么,可总是扛不住困意。破碎的记忆中,关键词连不起线,鸡鸣,凝冰,黑夜,等待……

    时间来到了二月廿二,正是驻扎在蒙军的最高军官的生日,知道蒙人喜欢英雄,柳生特意编排了《霸王别姬》,还改了结局。

    戏幕拉开,柳生身着楚服,手持霸王枪,一唱一步中,是刀光剑影,背水一战天下闻名大胜的少年意气,是火烧阿房,群雄屈从霸王之下的气贯云霄。他就像一把极致的矛,推翻了秦,可也直接刺痛他身边的人。众叛亲离之下,韩信兵速,张良计多,他被困垓下,楚歌四起。

    人口相传的诗句重叠响起,“力拔山兮,汉兵已略地,气盖世。时不利兮,四方楚歌声,骓不逝。骓不逝兮,大王意气尽,可奈何,虞兮虞兮,贱妾何聊生,奈若何!”

    没有想象中的虞姬身死,霸王止住虞姬手上的剑,护着她一路血战,乌江旁,虞姬被打晕放到船上,脸上满是不愿分开的泪,霸王立枪伫立,残阳如血。

    霸王知道今天自己到底是沦为了胡亥,但他终究还是比那亡国之君好一些的,至少他没有一无所有,他的虞姬还能活下去。

    幕的最后,一只小船在河水中远去,霸王伤痕累累,却仍喑叱咤,废千人,以头颅赠故人,自刎绝歌。

    台下蒙将掌声不断,王娇彤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不安,跟上次孔子决定回国时一样的不安。

    回到后台,柳生换装,蒙将看不尽兴,让他再演下去。衣饰再整,笙歌继响,转眼就到了半夜,柳生连唱六七个时辰,依旧不减水准。蒙人们听得很是开心,推杯置腹,酒洒菜香,竟显得有那么一丝丝可笑的融洽。

    班主给蒙人个个端茶倒水,点头哈腰。有几个蒙人喝醉了,也是他叫人将其扶下去,好生安顿。

    夜越来越深了,柳生的喉咙越发干燥,他咬舌以血润喉,终于撑到了他要的鸡鸣声。

    鸡鸣厉厉,柳生的脑海中浮现刚才幕后的场景,一片压抑的环境里,姑娘流着泪为她上妆,伙伴盯着他眼睛发红,班主闭上了眼,满脸悲伤。他笑了,他高声唱着,“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火星在戏院四处燃起,呛人的烟雾渐渐弥漫。蒙人从酒醉中惊起一丝意识,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站不起来。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戏词依旧唱着,火星燃成了大火,吞噬了戏院。烟尘笼罩中,台上的柳生不改颜色,他感觉自己终于到了自己一直追求的境界,如痴如醉地继续进行着最后的表演,“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此时的幕后,除了班主,躺在地上,已然了无一人,班主闭着眼,聆听着台上的戏声,轻声附和,“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看着戏院燃起的熊熊大火,笙城里的其他地方的蒙兵,急忙赶来灭火。但寒冷已将笙城覆盖,城里的河流都冻住了,仅有的几处井口,不足以提供灭火的水。

    为了救出自己的将军,笙城的城门守卫,打开了城门,强迫着叫醒城里的百姓,胁迫着他们去城外的泉水处取水。

    一行蒙军和百姓走在漆黑的山路,月亮也躲起来,几个火把费力地晕开光明。一声惊呼撕裂寂静,“Хэннэгэнзугтсан.(有人跑了。)”守军头目想要带人追去,被发出声音的那个人拦住,“Хоёулаахөөцөлдөе,чиусааүргэлжлүүлжбайгаарай,генералыгаврахньчухал.(我们去追,你们继续取水,救将军要紧。)”

    看着面前陌生的人,守军头目询问:“чибол?(你是?)”

    “БидлордРефракцийнцэргүүдюм.(我们是屈光大人的兵。)”拿出屈光的信物,那人继续说着,“НамайгЭнхожинЮндэнГяцогэдэг.(我叫恩和金·云丹嘉措。)”

    确定信物无误后,守军头目点头,“За.(那好。)”

    几个人站了出来,跟着云丹嘉措,向着逃跑的人追去。

    在一个山脚,追军和逃人相遇,没有争执,追军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里面的南宋服饰,一片悲伤中,云丹嘉措,也是洛笙,仿佛听见了戏院里传出的戏声,那悲凉的“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的想大放悲声啊,她的童年,长辈,暗恋,甚至于清白,都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她也不过是个豆蔻梢头的少女啊,裙摆上本是星光荡漾,浅浅的悸动,鱼塘边跌落满池的美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将一切都失去了,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他们用生命为大家铺出了一条求生的路,她不能辜负他们。

    她看着逃出来的断梦各人,哭声压在喉咙,不敢发出声音。她挥手,带着众人远去,眼泪落在崎岖的山路,明天不知在何方。

    而此时的笙城内部,断桥又是何番光景?

    笙城里,大火最终吞噬到了戏台,台上的柳生没有逃离,就算耳边满是王娇彤的让他快点跑。因为他知道,他已经走不了了,戏院外是一层又一层的蒙军。但他并不后悔,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死亡。

    柳生站在台上,看着空荡荡的戏台,看着他一生的追求,一生的热爱,思绪万千。这台上布景的变换,寓意的花开花落,季节轮换,不过啊,这些虚伪的美丽,美丽的虚伪,最终还是要走向消亡。就想他一样,永远都在演绎着别人的戏,表演着快乐和心碎,到头来还不是,一把火将一切焚尽。

    来到台边,洗去精心涂抹的油彩,柳生转身看向台下,瘫倒在地上的蒙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嘴里是他听不懂的话,当戏已落幕,掌声和喝彩都不复存在,最后观众的话语居然是蒙语的咒骂,柳生不由得露出嘲笑,“柳生啊,柳生,这一条孤独的路,看来只有你孤身一人,独自背负着寂寞,悲壮走到死了。”

    来到幕后,柳生挥剑帮班主解脱。戏院里传来最后的声响,是那么的凄清悲凉,让在戏院外不懂得汉语的蒙军,也感到了悲伤,“台上青光枉流年,台下帘垂几人知。霓虹散尽孤独影,终而唱来戏是空,终而唱来,戏是空,戏是空……”。

    一副纯粹的身体,掉在了血污里,其手里的演霸王自刎的戏曲用剑,竟然饮得了真血,在烛光下,熠熠闪着,如泪光晶莹。不知是在悲伤霸王的死去,还是戏子的离开……

    大雪兀然落下了,狂风也随之作起,天空带来了旋压之感,支离破碎的戏院再也支持不住,彻底地崩溃,将里面的人尽数埋葬。一片一片的六边形薄晶,将笙城铺成白茫茫。

    ……

    宝剑划过脖子的冰凉和刺痛,血液逃离身体的气促和无力,和与之一起的口干唇白,眼迷耳鸣,王娇彤大脑昏成了一团,十分的难受,直接晕倒了过去1

    等到再次醒来,她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中,脑海中死亡的感觉一遍遍的重复,她浑身颤抖,齿声碰撞。

    耳边又传来了不知从何方传来的声音。

    永遇乐·晓风卷念

    晓风卷念,彤霞映痕,步往何方。蓦然回首,路漫萧凉,谁仍舞惆怅。风雨花雪,次第迭轮,台前怎知心酸。勿妄断,孤注落空,他日戏词唱空。

    岂能平淡,烟花犹灿,细数凄清不叹。水袖云裳,戏文半卷,三折满楼院。今尽污垢,伶仃软弱,朱唇浅破笑卖。但依向,梨园梦深,开腔羁绊情深。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每一个落脚,都牵动王娇彤脑海中的一种情感,那属于她演过的戏曲中,每一个人的情感,在他大脑中云集。喜悦,悲伤,惊恐,后悔……

    王娇彤彻底迷失在了里面,分不清楚何为真实?何为虚假?那铺天盖地的情感,牵动着之前感受到的所有记忆,一齐汹涌而来,冲乱了她的意识。兀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忘记了她是谁,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她拼命地回想,空白顿时被填满,混成一团的记忆胀痛她的大脑,各种各样的情感在她脸上交织,上翘的嘴唇,止住滚落的泪,紧皱的眉头下,眼神狠厉……

    她无法站立,跪倒在地,额头枕着手心,在地上叩出血迹,五官聚为一体,浑身颤栗。终究支持不住,她向左边倒去,灰尘燃上血与泪,直接痛晕了过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笙城,站在大街,她看见柳生和班主被捆绑在城门上。毒辣的阳光,晒得柳生那俊俏的脸上,皮肤块块掉落,班主年老,已经不知是死是活?

    整个笙城一片死寂,没有了烟火气,一把小刀出现在了她的手里。蓦然,断桥的人儿纷纷出现在了她的身边,洛笙领头,大伙齐齐跪下,哭着求她救班主和柳生。

    她连声说道;“我救,我救。”向着城墙走去,身后是无数的谢谢。她来到城墙上,叫街上的众人准备接人。她专心地,一刀一刀磨着绳子,没有注意到街上众人的木讷,无所作为。

    她先将班主的绳子磨断,欣喜地看向地面,一朵血色的花在她眼中绽放,班主的身体从中间爆开,内脏散落一地,一声死亡的痛呼,她意识到自己杀人了。

    断桥的众人,惨叫声迭起,几个反应快的,大声斥责她杀人,要让她偿命,不一会,就全是叫她偿命的声音,毫不在意是因为他们的没有接应,才导致了这一场死亡。

    王娇彤惊恐着向后退去,手中的刀也握不紧切,抛了出去,身体靠到城墙的垛口,她自己掉落了下去。风声呼啸过她的耳旁,没有想象中的落地摔八瓣,一双秀气的手臂将她抱住,睁开胆怯的眼,一张帅气的脸上,鲜血直流,之前扔出去的刀出现在柳生的头顶。

    她失声尖叫,柳生在她的面前化为尘埃。她摔倒在地,灰尘四起,整个世界在她眼中迅速地分解,分解而得的东西在天空一角汇聚,狂风大作,一扇刻着“鬼门关”的大门出现,又向着她靠近。

    当距离被不断缩小,她看见了鬼门关里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柳生,他的身上还穿着杜丽娘的戏服,在演着《牡丹亭》。

    刚才死去的班主,死而复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王娇彤的身后,对她说,“你的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如放弃,救一个教你唱戏的人。”

    王娇彤吓在了原地,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不敢转头。阳光从天空上鬼门关出现的另一边照耀下来,光芒里是无数求她去救柳生的声响。另一边,鬼门关里,柳生扮演的杜丽娘到了阴间,迟迟不见判官的声音,奈何桥上孟婆,已举起手中的汤勺,急声呼喊。

    王娇彤的心中纠结往复,耳边的求她去救也变成了命令她去救,声音还越来越大。不知又从何处出现的断桥众人,见她迟迟没有动静,直接上来,将她硬生生拖向鬼门关。班主拉着她的左手,很是用力,左手腕处的伤疤传来刺痛,将王娇彤从梦中惊醒。

    低沉的呼吸,伴随着艰难的吞咽,王娇彤摸去额间的汗。缓了好久,王娇彤从地上站起,刚才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两扇一模一样门出现在王娇彤的面前,其上都泛着幽幽的绿光,照出了在它们之间的脚步的主人,王娇彤往中间看去,看清了面孔,一脸不敢相信。

    “柳,柳生……”

    “柳生,好遥远的名字啊。都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都忘了我曾经叫这个名字了,你也别叫我柳生了,叫我迷途吧。”翻开手中的书,迷途继续说着,“你叫王娇彤,是吧?”

    下意识地点头,“嗯。”

    “既然你可以见到我,说明你已经过了两关了,你也见好就收吧。不是看不起你,而是因为如果你没过那两关,你倒还有可能过这第三关,但是没过前面那两关,你又来不了这第三关,而你过了那两关,则表明你过不了这第三关。所有明白了吗,这三生路,本就是一个死局啊。你现在只献出了胎光和爽灵,这一天一五行之魂,还剩下个地魂幽精,足够你在冥界苟延残喘了,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你可以得到什么造化,变成我们冥界的鬼官也不一定。”

    在听完迷途的话后,王娇彤没有反应。迷途以为她默认了,向着她走去,走到一半,王娇彤开口了,“就算你们所有人都叫我放弃,我也不会放弃,我相信,卿卿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允许我依旧这么叫你,柳生,求你告诉我,哪扇门是通向第三关?”

    迷途定在了原地,“第三关,不像第一关记忆,第二关情感,都是意识层面的东西,它直接关系到生命,它的名字为生死关,而这两扇门分别通向继续和死亡,没有谁知道哪边是入口,这就是名为二分之一劫难的生死关的第一个抉择,如果你成功选对了门,后面,这样的选择依然会有。”

    没有犹豫,王娇彤向着其中一扇门走去,迷途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苦涩地摇了摇头,来到王娇彤一开始出现的位置,往上看去,往他的最后一世阳间看去,当他看到,他在戏台上的表演时,眼泪落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