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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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桃源

    万幸昨夜来了济尘寺借住,若是还在林子,只怕要冻成雪人了。

    这半夜下起的大雪似乎没有停歇之势,本打算暂住一宿,今日就回燕都的柳千鹤一时犹豫了起来。不知积雪有多厚,执意赶路的话,恐怕是寸步难行。可若是留在寺中恐怕会开罪了几位归心似箭的友人,本意联络感情,到如今横竖都成了他的问题。

    他那张风流肆意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束手无策的焦虑感。

    “三爷,晏庄主来了。”正是一筹莫展之际,下人的禀报给他送来了个救星。

    两个人的办法总比一个人要多,他连忙道,“快请她进来。”

    晏昭今日穿的一件红色窄袖云纹长袍,头上极为简单的用一根同色发带高高束起,腰间除了一条腰带以外,竟有一柄长剑佩在身侧。身形疏阔,举止洒脱。她一介白衣,又无功名在身,出现在燕都的时候多是文人雅士的打扮,她那张极盛的脸也总是第一时间吸引了他人的注意,而忽略了其他。加之送上门的帖子都称养病给推拒了,故而大家潜意识里都觉得这位晏庄主只是有过人的手段能够驱策能人,而她自己则武艺凡凡。

    昨日林间的潇洒身影和今日颇有江湖气的打扮,倒是不断刷新了柳千鹤的认识。

    “孤城兄,我派人打听过你已用过早膳了才来叨扰,还请莫怪。”晏昭先是对他稽首行礼,然后继续说道,“我观这济尘寺的风景颇为秀丽,靠近后山的梅林也生得十分雅致。因此想要在此停留几日,就不与你们一道回去了。”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柳千鹤正愁左右为难,如今晏昭的话直接帮他做了决定。剩下的两人与他关系匪浅,大不了会燕都过后多出些血补偿一二。

    “晏昭兄客气了。这大雪不知何时停歇,回燕都也是不便,你有心在这里游玩几天是再好不过了。”

    问题解决,正是内心舒畅之时。自觉两人关系已经拉近了不少,于是好奇的问道,“有一事还请晏昭兄为我解惑。”

    “但说无妨。”

    “早就听说你武艺不凡,但又常听你府上的人说你身体抱恙。不知孰真孰假?”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涉及私密了,柳千鹤问这话也不一定要求晏昭回答,更多的是以此来打趣。

    晏昭倒是不在意这些,神色坦荡的说道,“我确有沉疴在身,至于武艺嘛…尚可而已。”

    这回倒是轮到柳千鹤尴尬了。

    他正想讲点别的事活跃下气氛,便见门口处传来动静。

    静安郡主宋琳琅带着自己的一干仆从浩浩荡荡的走了进来,然后居然十分乖巧的给他福身行礼,“夫君昨日夜投济尘寺,竟然无人来禀报妾身。还是今日妾身的婢女看见夫君的长随,才知夫君在此。未能服侍夫君,还请夫君勿要怪罪妾身。”

    柳千鹤一阵恶寒。

    说实话,宋琳琅的声音并不难听,反而十分清脆。只是她一贯自我惯了,说出的话往往都是恶狠狠的,措辞也十分粗鄙,这还是第一次听她嘴里说出如此悦耳的话。

    有外人在此,他也不好拂了自己妻子的脸面,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我昨夜来得太匆忙,不敢扰了郡主的清梦,郡主有心了。”

    晏昭也是识趣,看完了这两个人的口头官司就告辞离开了。

    她走得爽快,身后的宋琳琅用眼神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劲瘦的腰上。身高腿长,貌似潘安,哪一样都长在了她的心尖尖上。

    柳千鹤看着她瞬间变脸,露出这样毫无顾忌的眼神,一时不知是该恼怒自己的新婚妻子如此明目张胆的红杏出墙,还是该替晏昭即将到来的“艳遇”感到同情。最后,只能化作一道一眼难尽的眼神看了过去。

    “我奉劝你好自为之。”

    宋琳琅被他这样轻慢也不生气,反而一脸调笑的看着他,故作深情的说道,“夫君不要生气嘛!这不是夫君的意思吗?你我之间,各自都有风流韵事,互不相干。若是夫君觉得委屈了,妾身也是要心痛的。”

    听了她这话,柳千鹤只觉得像是吞了只苍蝇,这一整天都要食不下咽。

    他表情复杂的捂着胸口,努力平复着心绪,一字一句的沉声说道,“即便晏昭如今无官无职,但始终是救过皇帝陛下的命。她若是因你出了什么意外,陛下就是再宠爱你,也不会像过去一样轻易放过了。”

    宋琳琅的确被他话里的震慑到了,在退意萌生的同时也生出了一阵愤怒。

    不得不说柳孤城确实握住了她的命门,她的行事能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她有个皇帝舅舅。

    她的父亲因从龙之功而得封韩国公。但幼时皇帝舅舅还未从淮南起复,空有爵位,毫无实权,每年能得到的俸禄也是微末。而祖父一家是江南有名的豪强,家中只有父亲一子,自然想为他找个好前程,就相中了当时还是淮南王府郡主的母亲。王爷王妃本是不愿将女儿嫁与商人的,但无奈王府上下都需要银钱维系,对方给的嫁妆也多,只好含泪将女儿嫁了。

    新婚燕尔自然是度过了一段蜜月期,但母亲怀上她之后出了意外。虽然把她生下来了,身子亏空得厉害,容貌身形也大不如以前。父亲渐渐的不愿意来母亲院子里了,来了也是说些辱骂之言来磋磨她,甚至还逼着母亲纳了不少姬妾。府上人慢慢也都知道了,家主不喜主母嫡女,少不了阳奉阴违。那些与她一般大的庶出的兄妹,也仗着父亲的宠爱来欺辱她。

    直到皇帝舅舅决定响应其他藩王清君侧,父亲才不敢再让她们任人磋磨,境况才有所好转。而在战争关键时刻,父亲司粮草搬运,加上母亲的裙带关系,新朝成立后,就一跃由商人变成了公爵。父母亲的关系早已破裂,却还是要因为各种纠葛,强行锁在一起。

    如今,已是面和心不和,就如同她一样。

    宋琳琅的愤怒很快就占据了上风,如果她对晏昭的掠夺之意以前只有五分,现在情绪上头已经成了势在必得。

    “柳孤城,你给本郡主等着。”

    晏昭离开之时并非没觉察到宋琳琅灼热的眼神,却不甚在意。之前就听说过这位静安郡主的艳名,现下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她随心而为,离开之后踱步去了梅林。

    那里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美不胜收。

    她踩进雪地,一步一步走到那片未经雕琢的盛景中。

    此时阳光正好,傲立枝头的梅花争相绽放下,却也有零星躲懒的骨朵沉溺于此刻的温暖迟迟不愿开花。纷落的大雪不仅将裸露的枝干妆点了起来,也将梅林后方的青山给遮掩了个干净。好似是上天以白雪为画布,以红梅为画笔,肆意挥洒着手中的笔墨,在鬼斧神工之下,造就了这片琉璃世界。

    “你们不要跟过来。”晏昭将温五娘和常乐山留在原地。

    她不欲在其中留下太深的印痕,而破坏这张画布。于是轻点足尖,身轻如燕的飞入林中。脚尖着地后,借势转了一圈。待身子稳定下来,她抽出腰间的佩剑,在这片静谧中发出一声剑鸣,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

    利剑出鞘,银色的剑身如一面镜子,将白雪红梅原模原样的反映了出来。

    她不要只是在外看,她要成为风景中的一部分。

    晏昭灵动的身姿在雪地上游走,腕间的剑也随之上下翻飞。一人一剑,化作游龙,静时精光贯天,日月争耀,动时骤如闪电,落红纷崩。

    随着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远处只能看见一道红色身影,在铺天盖地的落红与白雪之中,宛若林间蝴蝶,恣意的飞舞在其中。

    当她终于停了下来,她周身的风也逐渐静止,萦绕在她与剑外的雪与梅,正正好落在了剑身上。

    本来想要隐晦的提醒晏昭,宋琳琅对她有觊觎之心。怎知却看到了如此意境,无怪乎诗中所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登时画意大发,将来意抛却脑后,急急的赶回院中,想要将所见诉诸画中。

    从林中出来的晏昭,身上出了一身薄汗。温五娘掏出手帕,去擦她额头上的。

    她低着头,任由温五娘动作。

    “看来燕都之行,也并非那么无趣。”

    既然已经出了汗,索性就把这后山转完,她沿着眼前的路随意走着。这山也不算高,估摸着用不来多久即可登顶。途中遇见一条溪流,简单补充之后,便跟着水流的方向走。尽头处,发现一处可通人的缝隙。她试着往里走了走,狭窄的道路两侧还有人为建造的烛台,用以照明。

    往前再走一段路,就有日光逐渐照了进来。晏昭没有莽撞的从那边出去,正要往回走的时候,若有即无的听见了些细碎的声音。那些声音听得不真切,却足以让她明白,这山中竟是内有乾坤。

    正当她踌躇着,是进是退,就听见那头传来了动静。

    “这才多久,又要新人?”

    “那谁知道,咱们只是底下做事的,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两道人声逐渐消失。

    晏昭了然,只怕那入口有人守着。

    既然知道了入口所在,她也不急着进去一探究竟,于是原路返回,带着常乐山和温五娘二人下山。

    济尘寺里的的僧人们正在做功课,打扫、整理、维护这些每日都得做的事情。偶尔有僧人看见他们,会停下手上的动作,问好道,“阿弥陀佛,施主好。”

    她也点点头算是应对。

    当她走到禅房门口,听见白蘋正在与人争执。

    “你竟然敢当本郡主的路?”原来是那位静安郡主。

    来燕都后,白蘋跟在晏昭的时间少,自然也不认得这位郡主娘娘,但也不敢轻易的把人给得罪了。

    “这里是我们庄主的禅房,不是路。”这个回答有些傻气,但恰巧化解了宋琳琅的刁难。倒不是白蘋有多聪明,只是她有一种区别于其他人的单纯认真。

    碰了个软钉子,宋琳琅只好改口道,“本郡主找的就是你们庄主。”

    白蘋“哦”了一声,然后继续道,“庄主还没回,郡主请回。”

    “庄主没回,你就不能让本郡主进去等吗?”

    “男女有别,为了各自的名誉,郡主还是过些时候再来罢。”白蘋这话说得很平静,因为她不怎么知道这位郡主的过往事迹。

    但这话落在宋琳琅的耳中,就相当于被人指着鼻子骂。她顿时怒不可遏,用手指着白蘋吼道,“把她给本郡主抓住,本郡主要亲自教她怎么说话。”

    她身后的侍卫还没来的及动作,晏昭就走了过来,用平静的语调对她说道,“不知白蘋的话,哪里冒犯了郡主娘娘?若确有其事,我便替她道个歉。”

    晏昭跳出来制止这场硝烟,不是因为担心白蘋打不过。白蘋自小在明月山庄长大,虽然山庄后来已落没,但庄子上的那些老人,哪一个没教过她一两手?她只是担心白蘋把那些侍卫打得落花流水,那位郡主的面子上更不好看,保不齐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宋琳琅用脚踢了踢地上凸起的石子,她这么说,刚才和她侍女的对话,肯定已经听了个全,那样张牙舞爪的样子也被看见了。

    她心中羞恼,于是罕见的沉默了,实在是对着这张脸,很难生出怒意。

    无奈此事只能就此揭过,宋琳琅带着人悻悻地离开。但这并非意味着她放弃了,反而让她越挫越勇。

    “做得不错。”晏昭伸手揉了揉白蘋的头发,然后带着他们进了禅房。

    “嗯!”白蘋笑盈盈的回答。

    “昨日我伸手探过那张供桌,上头有厚厚的一层灰,可见这寺中僧人并未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的虔诚。而那些摆放的长明灯,有几盏已经暗淡无关,却无人照料。这样敷衍的态度,这济尘寺还能吸引那么多香客,收到巨额的香火钱,实在是古怪得很。”晏昭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带笑着的,但却能听出其中的冷意。

    “我今日虽未能把那座山探个究竟,但也并非真的一无所获。我倒想看看,这山中世界,到底是桃花源还是人间地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