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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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富贤名

    明月山庄属扬州府的琴川县管辖,相较于扬州府其它县的繁华,琴川是少有的山川连绵之地。此处地广人稀,但沾着扬州府的人杰地灵,山下的县市倒也不显得寂寥,每每市集都是热闹非凡,而坐落于中心的县衙更是修建得规整大气。

    山上有门派建立,乱世之时,官府的公信力低下,城镇的百姓反而多仰仗着这些出世的门派子弟,向他们寻求帮助。新朝建立,皇帝尤为注重民生,相应的律令文书自上而下一一公开颁布,官府的威信逐渐建立起来,明月山庄也因战乱而没落。

    山庄庄主晏昭凡入城即被刺杀已然闹得沸沸扬扬,城中的巡逻军却每每恰逢其会的避开巷斗的街道,也可谓是一桩奇事。

    若是把这些刺杀只当做是江湖人之间的纷争,倒也说得过去。但庄内那些因丈夫去世而被侵占财产住宅的女子,那些在寒夜里衣不蔽体任打任骂的乞儿,无一不是求告无门而被迫遁入这深山之中。

    庄里的主事不是没有派人前去交涉,但对方要么选择避而不见,要么三两句敷衍打发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也只好将那些寡妇乞儿安置在庄中。

    可如今,这位稳坐钓鱼台的父母官,竟成了这寂静山庄的意外来客。

    自从上峰那里接收到这个任务,琴川县县令油然生出阵阵冷汗,无论是与其他门派勾结,对他们在城中的刺杀行动视而不见,还是频频拒绝明月山庄的示好,哪一样都足以让对方心生恶感。

    听上峰的语气,眼前这位年轻庄主无疑是要一飞冲天了,而上面的人对于他们之间的龃龉心照不宣,但此番要求琴川县县令亲自登门请晏昭出山,未尝没有牺牲掉他这个与明月山庄交恶者来试探讨好晏昭的意味。

    “啐…这群王八蛋,索贿的时候倒是一点不客气,如今就要东窗事发,就要舍弃了我去。”琴川县县令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着急得在府衙里打转。

    身边还有位师爷在他安慰着,只是那些安抚之言,不知是说给县令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大人,如今这局面虽然进退两难,但也并非毫无转机。若是我们不执行上峰的命令才真是是必死的局面,老老实实去明月山庄可能还有一丝生机。再说了,咱们毕竟只是冷眼旁观,并未提供任何襄助。除此之外,大人如今仍是官身,百姓杀官员那是死罪。且观这位晏庄主的行事与坊间传闻,想来咱们应不会有性命之忧。”

    “菩萨保佑,这位晏庄主可一定要与传闻中一样,是个有贤德的人。”也许是这番安慰真的起了作用,琴川县县令还是带着零星几人,心有戚戚的赶赴明月山庄。

    一行人如愿的进入了山庄内部,被派来接应他们的是两个半大的少年,身上穿的都是些粗糙布衣,但人却很有精神气。

    少年们脚步轻快,不消片刻就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索性他们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怕他们跟不上来,偶尔也会停下来,在原地等着。

    “原来这就是狗官啊!一脸的獐头鼠目,举止猥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贼呢。”觉得等着实在无聊,其中一个少年将嘴凑到另一个少年的耳边,用自以为小的声音肆意评价着。

    后面几人面上一滞,正待发作,却又想起此行的目的,只好装聋作哑起来。

    “就是就是。不像官,像贼。”另一个少年倒是有说小话的自觉,下意识朝后面看了看。见后面几人面色未变,看来也未对他们的对话好奇,于是继续和他搭话,“还得是咱们庄主,不仅有仙人之姿,更有菩萨心肠。”

    提到庄主晏昭,两少年顿时眉飞色舞,“要不是庄主把我们从破庙角落里带回庄里,估计去年冬天我们就没命了。她都不用出手,只白蘋姐姐就能把那些恶人打的满地找牙。”

    两人越讲越兴奋,甚至还伸手比划了一番。

    县令等人何曾受过这样的轻慢,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放慢步子人两孩子戏言。

    就算几人再磨磨蹭蹭,此刻也该跟上了。一行人就这么分成两拨,你追我赶,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地一路走到了正堂。

    少年们不知“委婉”为何物,一路的嘲讽没有停歇过。即使脸皮再厚,也要臊得脸红,仓促的与其他人对视之后,县令那张被孩子们认作“尖嘴猴腮”的脸上又浮上了愁苦之色,显得他整张脸更加滑稽。

    “好了。温姐姐说了,我们把他们带到正堂就可以去玩了!”少年立刻抚掌,一脸欢喜的说道。

    “你光想着玩,等到白蘋姐姐考校你功课的时候看你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嘛?你帮帮我吧!”两少年闹做一团,一番嬉笑着很快从回廊的转角处消失了踪迹。

    见两人确实离开了,县令等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开始思索两少年的“悄悄话”。

    尘封的记忆突然从县令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去岁冬月连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都快成了灾年。天气极冷,他缩在家里没出门,衙里的案子多数是堆在案头,实在耽搁不得的大多也是匆匆了断。

    城里城外积雪很深,交通极为不便,消息也无法往城里报。直到那几日之后,有人发现破庙里横死了几人,匆匆报了官。

    寒冬腊月里,年年要冻死几个人,去年更甚,破庙虽然漏风,但也算的上是严冬里的一处庇护之所了,加之这些死者的身份多是些地痞流氓,县令下意识的就认为是这几人为争夺地盘而起了争执,没有派人进一步的调查,随意结案了结了此事。

    听这两孩子话里的意思,似乎有明月山庄的手笔在里头。

    寒风刺骨,那些被困在城外的乞儿与地痞挤在破庙里,不难想象他们会面临怎样的欺辱。他们大多都瘦瘦小小,根本难以保全自己,被驱逐出去也多是死亡的命运。

    太阳正悬于头上,县令平白的打了个冷战。

    羞愧,畏惧,悔恨,这些思绪不断涌现在县令的心头,他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他是旧朝覆灭前最后一年科考的举子,也曾一腔热忱来到琴川想要大展报负,在这宦海沉浮了近几年,还是忘了曾经的他也是挣扎着的芸芸众生。

    几人踌躇在正堂门口。

    没过多久,从正堂里头走出来一个妙龄女子,将他们安置在堂屋里,“庄主说了,来者是客,烦请几位大人在此稍等片刻。”

    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天然的带着些安抚的意味。县令等人不由得抬眸朝她看去,她穿着的是件最简单不过的黛色衣裙,但行走间袅袅婷婷,步履虽快但很轻盈。

    她虽然做着奉茶这样侍候人的动作,但一举一动自有风华,纤纤玉手除了有几处明显的伤痕之外,比之一般女子要更加白皙。再看她的样貌,若不是她梳着妇人的发髻,说她是娇养在闺阁里的小姐也挑不出毛病。只是,不知为何,县令总觉得她有些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对此丝毫不瑟缩,反而大大方方的仍由他们打量。这般坦荡的姿态倒是令县令几人有几分脸热,慌忙低头啜饮了一口,但又忍不住将视线往女子身上移去,不知过了多久,从半抬起的眼睛中瞥见女子朝着门口微微福身。

    县令几人心头一凛,来者何人,除了庄主晏昭不作他想。他们慌慌张张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茶盏都被掀翻在桌面上。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晏昭,只能从他人零星的的评价中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人,不滥杀无辜,极有贤名。这样的自我催眠似乎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他对自身性命的惶惶,于是,他大着胆子慢慢抬起头,冷不防对上了晏昭的眼睛。

    那双凤眼重睑略窄,遮住了一小部分的黑眸。垂下眼的时候只觉得惫懒而恣意,当她略微抬起眼看周遭的人和物整个人的气场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眉眼用作传情达意,也许是黑色瞳孔的占比更大,很难从那双眼中窥探到晏昭的一二情绪。大抵是人的劣根性作祟,越是看不清的越想要深入,越是深入越是无法自拔。

    直到晏昭坐到主位上,县令才觉得自己神魄归位,方才的沦陷仿佛是一种错觉。磕磕绊绊的将请罪的话说完之后,他却不敢再看晏昭的眼睛,甚至不敢将一丝一毫的视线放在她的身上,强迫自己看向她的身边人,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讥笑。

    他何尝不知,在明月山庄的这些人眼中他如今的做派像极了戏文里的丑角,而作为马前卒,他应该发挥的最大作用就是取悦这些观众。

    但显然他的表演并不引人入胜,晏昭并未有动容之色,反而打了个哈欠,他心中不由得一沉,脸上也逐渐呈现出灰败之色,心底的那点隐秘的期望正一点一点的破灭着。

    但他不敢忘了来自上峰的任务,勉强开口道,“晏庄主前些日子搭救了位贵人,这是贵人的书信,希望能与庄主见上一面,聊表谢意。”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信笺,躬着身子双手递上。

    晏昭轻啜了一口茶,手指摩挲着杯口,朝着左侧微微颔首,“白蘋。”

    白蘋见晏昭出声,便快步朝县令走来,她脸上虽然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表情,但眼底的嘲讽却丝毫不加遮掩。

    县令趁着递信的功夫将引他们进来的两小童口中的白蘋姐姐对上了号,那先前那位应当就是温姐姐了。

    信笺被原封不动的送到了晏昭手上,她没有急着打开,用手指捻了捻,底下竟还有个信封。

    她抬起眼皮看了县令一眼,见对方哆哆嗦嗦的模样,哂笑道,“这也是贵人给的吗?”

    声线慵懒,也不知是喜是怒。

    “之前对庄主多有冒犯,这是一点歉意,望晏庄主能海涵一二。”

    晏昭不置可否,她身边的白蘋却是忍不住开口嘲讽道,“县令大人大人大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性命在你这里只轻飘飘一句冒犯。灾日里需要你安置孩童寡妇的时候你不在,我们庄主屡遭刺杀你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这样的歉意大人这些年相必也收下了不少。如今倒是惶恐了起来?”

    县令的脸登时胀成了猪肝色,但又无从反驳,只好悻悻的看向晏昭。

    对方此刻已经拆开了有火漆的那封信,正一字一句的看着,对于发生的事情,仿若未闻。

    因着晏昭的放任,白蘋骂得更起劲了,誓要把多次接洽官府受挫的憋闷给发泄出来。

    县令能够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自然明白谨小慎微的道理。对于白蘋的指桑骂槐,这种流于表面的不满情绪,他的姿态要摆的谦卑,然后适时的流露出悔不当初另有苦衷的样子。

    等到白蘋的情绪宣泄得差不多,晏昭的这封信也读完了。她把读完了的信笺放到桌子上,将另一个代表着“歉意”的信封退了回去。

    “贵人的邀约我自然会去。大人为官,我为民,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听晏昭这话,似乎是要将之前的是非免去不提,如此以德报怨的态度,倒真是名副其实。县令的心思立刻又活络了起来,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庄主大人日后必定是要扶摇直上的,我自知犯了大错,希望庄主能给我机会补救一二。”

    这会县令的胆子大了起来,语气里多少带着点试探,眉毛也滑稽的扭曲到了一起,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晏昭,但不敢细看。

    晏昭将县令的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对他打蛇上棍的姿态沉默不语,眼底却闪过一丝暗芒。耳边听着县令的恭维声,手上却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杯子。

    只是她可并无欣赏这场独角戏的兴趣。

    “我听说大人与庄上的孩子们相谈甚欢,若是大人不着急回去的话可以去校场上和他们玩一玩。在大人的辖区里活着,他们可都很感谢你呢。”

    县令绞尽脑汁的思索着晏昭这番话是否别有玄机,孩子们对他的态度从之前的谈话里自然可以窥见一二,让他与那些孩子们接触是为了补偿还是警告,抑或只是单纯的客套话?

    晏昭不在意县令心中的天人交战,她慢条斯理的站起来,低头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轻轻拨弄了一下腰上的玉坠,尔后走向门口。

    县令慌忙躬着身子朝晏昭见礼,从他平视的目光来看,正好能看见对方腰间的玉坠,随着她行走之间大幅度摆动着。

    玉坠最终晃悠到了他的面前,随着晏昭的停顿摆动的幅度渐弱,最终静止了下来。耳畔传来她殷切的叮咛,却又好似魑魅的呢喃。

    “若是大人想要早点回去也可,只是山路危险,大人千万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