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余立在一旁，两袖清风如盾。

    顾家三叔跟顾念昔瞬息而至，神色慌张。

    而在雾里，那四颗穿在红绳上的骨色铃铛，纹路渐深，气息飘渺，就似接引下了九天之上的雪色烟尘，充满了出尘之意。

    然后，静坐在塘边的顾断魂，轻轻眨了眨眼睛，在一张一合之间，就似亘古枯寂的广袤深渊，忽然出现了星光和月影，接着，就是日光普照，冲散了一层又一层迷雾。

    深渊不再是深渊，在她的视野中，也终于有了人间。

    可是，意识恢复清醒，神魂从游离状态归躯后顾断魂，竟然横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恼怒，她从塘中抽回的双脚，赤足走出了那片满是大雪和花雨的朦胧雾。

    清脆的铃音响起，走出雾气后的顾断魂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抬起手臂，看着系在腕上的红绳，眸孔中闪过一丝恍惚。

    她有些不太确定，这根系着骨色铃铛的红绳，好像是叫做风花雪月铃！

    因为想的太过入神，所以怒气也逐渐消散随风。

    风余轻轻吐了口气，两袖清风缓缓归于袖中。

    而当顾家三叔看清了那从朦胧雾里走出的倩影后，他的身躯就猛然一晃，万般情绪全都化成了一眶热泪，将双眼烫的通红。

    在大雾起时，他就紧张的开始心跳加速。

    其实，风余根本就没有多说什么秘辛，或者做出什么，去让顾家三叔相信。他能走到这里，能见到这个被整个沽月苍龙顾氏雪藏了十六年的浑噩少女，只是因为他说了，他能让她回神而已。

    可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顾家三叔才会一直都惴惴不安。

    身为父亲，他不可能拒绝任何一个能唤醒女儿的机会，但他同时又怕女儿会苏醒。

    毕竟是以一缕执念入的转世轮回，回神后的顾断魂不管还剩下多少前世的记忆，都不能算是新生，也注定了不会安稳。

    但是现在，他看见女儿眸若秋水，翩若惊鸿，似浮光掠影一般轻灵，忽然间就抛下了所有的矛盾心情。

    如果他的女儿一直都浑浑噩噩如同活死人，那该有多对不起前世那份不顾一切的决定。

    既然今世结下了父女情，那他顾衡就抗的起因果报应。

    不安稳？

    他这个当爹的就索性把一切全部扫平。

    思绪通畅，顾家三叔泛红的眼睛，瞬间变得柔和和坚定。

    反观其身为兄长的顾念昔，就显得格外的单纯，他没有多余的念头，只是心疼，然后笑的很温醇。

    ……

    双眸里的光彩由冬入秋，再由秋入夏，最后如若春暖花开般灿烂，她似在一瞬间就经历了一个四季轮回，然后死而复生。

    顾断魂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手腕摇动骨铃叮叮脆响。她笑了笑，想了想，接着看向不远处的风余，带着一丝极易触动人心的娇憨，清声说道：“我好像认识你。”

    风余点了点头，然后伸展双手抱在了脑后，他眼睛微密，神态轻松的回道：“那可不嘛，要不然你也不会选我来充当今世的引路人了。”

    顾断魂扭头望向天边，神态空灵。

    “我马上就要抓到他了，只差一点！”

    风余忽然就有些黯然，他自然是听出了顾断魂言语里不甘，只是在那场由执念衍生的镜花水月中，即便真的能抓到手里，也终究不过变成云烟溃散。

    他扯着嘴角叹息道：“以执念入往生，走寻情忘道的路，你对自己可是真的狠。”

    顾断魂没有回应，她看着塘内跃起的一尾锦鲤，携水花腾空，复又落水游走。

    这才再次开口道：“其实，我在那座桥上已经见过她了，虽然只是些走马观花的零散片段。”

    “前世与今生的碰面？倒也有趣。”风余笑意吟吟，同时也彻底的将自己的情绪掩盖。

    “无非就是自己见自己而已，没那么玄乎。”顾断魂抿嘴轻笑，梨涡如月沉，黛眉似水痕。

    风余扭身面向那池幽塘，语气里微微带着一丝好奇问道：“以不算太多的记忆，去面对前世的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没什么感觉啊，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认同。而且对于即将要走的路，也没有任何的分歧。之前，是她在做选择，而现在，也依然还是她！”

    顾断魂仰头轻瞥了一眼湛蓝色的虚空，眸孔深处闪过一丝如浩瀚汪洋一样的深邃，她复又看向风余，轻抬下巴，如呢喃道：“不管我留有几分从前的记忆，不管轮回百世千世万世，只要我还存在，那么就是她在，所选择的那条路，也会源于宿命一样的执念，永远都不会背弃和更改。”

    风余愣愣出声，久久无言。

    他看着即便已经深入污泥，却还自若的顾断魂，枯朽如同焦木的灵魂，就似被万道天雷劈中。

    那是一种历经沧海，哪怕是日月轮转，那怕是天地归墟，也不会改变的坚定与自信。

    顾断魂好似洪然不觉自己对风余的触动，她又看了一眼明媚的晴空，然后将被风吹散在颈前的青丝，拂在了脑后，接着伸出一条手臂，对着风余浅笑道：“我感觉的到，这个世界在排斥我的存在，风花雪月铃，应该撑不了太久了。”

    “不妨事，我带来的那串铃铛，除了可以遮蔽天机，还可以洗去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只是之后，你大概就会变回一张白纸，要重头开始学习，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了。”

    “这样啊，那再等等？”

    风余洒然道：“可以。”

    顾断魂似笑非笑的的轻瞥了风余一眼，然后终于将目光转在了身后那对神情复杂的两父子身上。

    她只是温柔的笑着，没有靠近。

    但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神色里的亲昵。

    “顾断魂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的选择，跟器灵没有关系。其实，在这些年里，我偶尔也会感知到身边发生的事情，大概是原有记忆的影响，有些称呼，我不太叫的出口，但那并不代表我不认同。”

    “因为执念，也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我始终待在一个虚渺的世界，但是现在，我必须舍弃掉这些记忆，所以，就有劳二位，重新教我一次。”

    顾断魂轻轻一拜，发如瀑，垂落在肩头。

    顾家三叔蓦然就红了双眼，对于他而言，叫不叫的出口，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顾断魂没在多言，带着一丝不舍和黯然，先是看了一眼天边，又看向身前身着青衫不远万里而来的少年，她低声道：“就开始吧！”

    风余也不废话，直接伸手拔下了发间的青簪往地面一指，只见一道青色流光划过，其所指之处，顿然出现了一块通体皆纹有白色刻痕的墨色圆石。

    然后，清风狂涌，如有蛟龙舞。

    于那墨色圆石之上，缓缓浮出一具浑身覆在雪衣下，却处处布满青苔的年轻肉躯。

    风余站在那具身躯的前面，目光中尽是癫狂，他朗声喝道：“你我所执所念，自今日起，都将不会只是过眼云烟！”

    顾断魂抿嘴轻笑，她伸出双臂，在日光的照耀下，就如同反复打磨过的象牙一般。

    而那系在手腕上的骨色铃铛，正发出叮叮脆响，一缕柔和的白气从铃铛中喷涌而出，缓缓的将顾断魂托举悬空。

    “他在哪？”

    顾断魂的眉心出现一抹嫣红，如业火焚烧，在记忆即将被斩灭的刹那，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口。

    风余摊开双臂，就像是在迎接新生一样，他浮起一丝略显邪气的微笑，一字一顿道：“流云山上。”

    顾断魂的眸孔中突然出现了一抹柔和，但转瞬湮灭，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比古老的力量自她的眉心迸射而出。

    “素问，不语魂。”

    那一瞬，白雾冲霄，天地苍茫。

    只见从顾断魂的掌间，悬起一轮璀璨天刀，而后直直劈落，瞬间就将摊开双臂神色癫狂的风余，斩成了飞灰。

    但接着，在那飞灰之中，陡然飘出了一缕魂火，虽很微弱，却纯粹的犹如太古初开时的天地本源。

    魂火飘摇，在一片激荡的乱流中，就近飞向了那具覆在雪衣下，却长满了青苔的年轻肉躯。

    似乎是触动了无法预知的存在，哪怕有风花雪月铃遮蔽天机，都不能尽数掩盖。

    但好在早有准备，雪衣身下的那块墨色圆石，猛然开始震动，在风花雪月铃失去效用的前一刻，悍然冲破空间，消失在了原地。

    而悬在半空中的顾断魂，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她踉跄而倒，然后如浮萍般坠落。

    在那一刻，她脑海深处的那座桥，轰然坍塌。

    那个坐在青色莲花上，摸着她的头发的影子，那个她在桥尾追了十六年，只差一点就抓到手里的少年，也彻底的从她的神海内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