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庙堂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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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笑可怜 上

    “沧海奔浪,群雄逐鹿争焦土;

    风雷激荡,云水翻腾虎龙盘。

    天赐长弓泓洄定,蜉蝣沉沦生计难;

    神佛当遂众生愿,何忍饥寒——”

    说书老头念到这一句,故意留了个气口,直到面前的大小听众都屏住了呼吸,眼巴巴地盯着老头手里的惊堂木,这才慢悠悠地举起手来,在破木板上重重一拍:

    “迫!人!间!”

    最后几个字饱含中气,带着十二分的气势,赚得喝彩声一片。待到众人重新安静下来,老头咧嘴一笑,露出仅剩的几颗黑牙,正式切入正题:

    “接演前文,三十回本《伐燕记》。”老人家说起话来微微漏风,却也勉强算得上吐字清晰,“上回书说道,年已六旬的平西将军木望远主动请命,率军自西域深入燕国境内,于贺兰山安营扎寨,不曾想却遭遇了燕国车骑大将军吐谷浑烈的人马,木望远借助山势以少敌多,仅凭手中五千人马与吐谷浑烈两万大军斗了个旗鼓相当。”

    “按照木望远的谋划,此刻应当依靠山势与弓弩坚守阵地,同时暗中派出一轻功了得的亲兵向安西节度使汪勇求援,届时里外夹击,燕军自破。”

    “却不曾想,那亲兵早前受了军法责罚,心中早已暗生反意,如今得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哪肯放过?出了军营,便投到了吐谷浑烈帐下,吐谷浑烈得知了木望远的计划,随即加强了包围,木家军再难找到求援之机。”

    “可怜那木老将军孤立无援,兵粮寸断,仍坚守阵地,被燕军围困五月有余,军中饿殍遍地,甚至开始有饿急的军士打起了同袍遗体的主意,木老将军不忍见此惨状,终于……”

    听众正在兴头上,却见老头突然住了嘴,一脸的唏嘘。

    “先生,别吊着我们啊,木老将军终于怎么了啊?”一个毛头小子高声问道,其余人也纷纷跟着起哄。老头眼看众人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心满意足,终于再次开口:

    “可怜老将军爱惜军士,终于打开营门……”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矮胖和尚在几步外停了下来,大喝一声:

    “百川!给我过来!”

    那声音将老头与听众都惊出个激灵,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自人群中闪出,想要逃跑,却被那矮胖和尚一个箭步近了身,一把揪住了耳朵:

    “你小子,不好好学经,却跑下山来贪玩!”

    “贪玩也就罢了,连一声通报都没有,早饭前就跑了,过了午饭也不见回来,我们差点以为你让人给拐了!”

    赵百川连忙求饶,两人这么一闹,听书的顿时都没了兴致,一哄而散,老头急了,连忙挽留:“列位,别走啊,故事没讲完呢啊!”

    可众人哪里理他,不多时便走个一干二净。今天这场书说到现在,一文钱都还没收呢,老头气得直嘬牙花子,正要发作,却见那矮胖和尚走了过来,从袖子里取出几文大钱,轻轻地扣在了老头的破木板上:

    “贫僧慈海寺监寺广念,管教不严,多有得罪,身边只有这些,若是不够,明日再取半贯赔予先生。”

    一听要赔钱,老头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抓起钱来一个拱手,咧嘴一笑:“好说,好说。”

    ……

    与老头分别后,赵百川被广念带回了慈海寺,难免被缘明加了些功课,夜里独自坐在禅房秉烛夜读。

    “噔,噔噔——”

    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在得到回应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赵百川连忙行礼,叫了声“大师兄”。

    “都这个时辰了,该饿了吧?”

    广度咧起嘴角,背后的手向前一亮,是块粗布,里面包着两个大馒头。

    一大一小两个师兄弟便在禅房的门口坐了下来,边啃馒头边聊了起来。

    “这回罚你什么了?”

    “今日禁食,还要我背完《法华经》第二卷,明日考我,每错十字加练一刻的马步。”

    “师父罚的可够狠的。”

    “不错了,原来是要直接加练两个时辰的,广念师兄好说歹说才给减成这样。”赵百川闷闷不乐,撕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大师兄,这干粮是哪来的啊,不会是从伙房偷的吧?”

    “哪儿的话,这是你那没人吃的午饭,被我给收起来了。”广度嘴里嚼着馒头,声音稍显含糊,“你说你,溜出去也就算了,最起码把早饭吃了再走啊,这下好,饿了一天,还是被抓回来了吧?”

    赵百川满脸的不服气:“要不是被那说书的引去了,我这会儿都该在去洛阳的路上了,哪里会被抓住!”

    “是饿死在去洛阳的路上吧?”广度调侃道。

    赵百川不想接这茬,不再说话,默默地啃着馒头,禅房内静得人心里发慌。

    广度察觉到气氛不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转移话题:“那说书的说了什么书,讲给师兄听听。”

    “《伐燕记》,讲到木望远被吐谷浑烈围困在了山上。”赵百川犹豫了一下,答得吞吞吐吐,毕竟大师兄是燕国人,谁知道他会不会不高兴。

    “怕什么,《伐燕记》就《伐燕记》嘛,你大师兄像是那种没有度量的人嘛?”广度听出了赵百川的顾虑,出声宽慰道,“不过话说回来,最好别让师傅知道。”

    “师傅”

    广度四下瞧了瞧,见周边没人,这才贴近赵百川,一脸的神秘兮兮:“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咱们哪儿说哪儿了,可不敢流传出去啊!”

    赵百川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等着广度开口。

    “据传啊,师父有个二师弟,原本是木家的人。”

    “哪个木家啊?”

    “还哪个木家?几十年前为泓国平定西域立下头功的那个木家啊!”广度说着又扯下一块馒头塞进了嘴里,“自开国以来木家将才频出,直到八年前,那木家老将军木望远率军入燕,在吐谷浑烈手上吃了败仗,不得已降了燕国。”

    “降了?”白日里那说书先生刚要讲出下文便被广念搅了局,如今竟然还能听到下文,赵百川更添几分兴趣,“后来呢?”

    “后来木望远投降的消息传回洛阳,泓王大发雷霆,把木家给抄了家,连给木家求情的臣子也都下了狱。”

    “不过念及木家先祖自开国前就为泓高祖南征北战,功绩颇丰,那皇帝没动木家人的命,只是将他们尽数革了官职,不论原职高低,通通贬为了白身。”

    “倒也算万幸了……”赵百川唏嘘不已。

    “话虽如此,可这样的大起大落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广度继续说道,“师父那个二师弟,据说是木望远的独生子,本来是个校尉,没受住这个刺激,一夜之间变得疯疯癫癫的,后来投到西湖灵隐寺做了和尚,这才跟咱们师父成了师兄弟。”

    “咱们师父是灵隐寺出身的?”赵百川这才知道了自己的师承,大受震撼。

    “是,据说咱们主修的六道金刚,也是灵隐寺的功夫。”

    “那师父怎么千里迢迢从扬州跑到幽州开宗立派了?纵跨南北了啊!”

    “那就不得而知了,也没人敢问。”广度摇了摇头,“听说师父与那疯疯癫癫的二师叔感情颇深,对其遭遇极为同情,那《伐燕记》里面提到你那二师叔不少悲惨经历,我也是怕师傅听了伤心。”

    赵百川想了想,继续问道:“那二师叔后来怎么样了?”

    “嘿,你这二师叔可了不得,虽然是个癫僧,却有一身盖世的武功,这些年来四海云游,锄强扶弱,颇具侠名,再加上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为他平了反,如今上至庙堂朝廷,下至田野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咱们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叔吗?”赵百川一脸的兴奋,“他叫什么啊?”

    “听好了,你二师叔江湖人称——”

    …………

    “‘歪罗汉’缘暗?!”赵百川一听眼前之人自称自己的二师叔,惊呼道。

    脏乱和尚闻言,搓了搓自己胸口上的灰泥,挑了挑眉毛:“怎么还直呼其名呢,最起码叫声师叔听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