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庙堂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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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拔根而起 下

    “夜色正深,怎走得这般着急啊?”波子踱步进来,把玩着手里闪着寒光的豁口菜刀,原本让人觉得温和的面目现在竟分外狰狞,“说好先住一晚,如何相负?”

    赵百川想后退,却被草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只得咽了咽口水。

    说时迟那时快,波子一个跨步向前,手中菜刀当头劈下,刀身映着赵百川迅速放大的颅顶。

    不听使唤的身体被赵百川的意识强行挪动,刀光在他耳边闪过,劈断了他左边的鬓角。

    波子一刀不中,还未来得及调整姿态,赵百川抓住机会挣了出来,绕到波子身后,一脚踹向屁股,使其趴倒在草垛之上,随后死命跑出了柴房,冲出了院子,向林子里奔去。

    一排排树木在赵百川的视线里窜过,为了让发麻的头脑冷静下来,赵百川下意识开始给跑过的树木计数:

    一排树,两排树,三排树……十四排树,十五排树,十七排树,十八排树……

    终于,赵百川停了下来,单手扶住一棵树,弯着腰,用力克制着大口喘气的本能,试图听清身后是否有人追来。

    身后似乎有些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不过应该正在远去。

    万幸,波子被落得太远,再加上月色昏暗,林木阻挡,搞不清楚他们逃命的方向,应该是追偏了。

    终于,捡了条命。赵百川双脚开始发软,打算坐下好好喘口气。

    但没等赵百川的心落下来,异变徒生——如此折腾一番,背后的赵百州被闹醒了。

    “哇啊——”

    波子听到了哭声,终于认准了方向,追将过来,赵百川只得爬起身来再次逃命,而赵百州的哭声丝毫不减。

    密林黑夜着实可怖,但见:

    『虫鸟啜泣,黑木遮天。

    乱丛牵连步步绊,暗香纠缠幽幽绵。

    残石垒土,狭径险阻如堑;

    苦气萧风,寒意贯通脊髓。

    鸦衔骷髅为巢穴,鼠屯发肤作存粮。』

    突然,前方现出一片黑影,分明俱是人形。

    赵百川心都快跳出来了,莫不是被赶超截住了?

    所幸并非如此——那是几只被去了头和皮的猎物,离地很近,被一根根麻绳拴在高处的树枝上,应该是被波子挂在这里风干的腊肉。

    从轮廓来看,多半是人。

    赵百川本就已体力不支,再经过这么一吓,再没有力气跑下去了,扶着膝盖在腊肉下站住了。

    前面是一片没有树木的空地,大大小小的土包,或完整,或已被刨开,星罗棋布。

    “埋在何处?”“可惜近日抓不到甚么活物,只得在林里寻着牲畜尸体,晾成腊肉来吃……”

    想起波子晚饭前后说的话,赵百川打了一个冷颤,胃里的翻腾感再次涌了上来。

    怎么办,继续跑下去也不是办法,有弟弟的哭声指引,被抓到是早晚的事。

    赵百川回头看了看哭闹的弟弟,眼神里逐渐没了犹豫,解开了胸前的绳结,将弟弟放在了地上,迈出了脚步。

    …………

    半刻钟后,波子终于追了上来,看到前面坐在腊肉下哭闹的赵百州,不禁冷哼了一声。

    “看他背着弟弟逃荒,还以为是个重情义的,不曾想竟是个孬种。”波子自言自语,走上前去,“可惜跑了大的,不过小的肉嫩,也能打打牙祭。”

    他看着眼前哭闹的小儿,一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却不甚久远的回忆恍然而起。

    五个月前,在那险象环生的篱笆院内,原本住着圆满的三口之家:贤惠的妻子,勤勤恳恳的丈夫,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他们开了三亩地,养了一头耕田的老牛,一条护院的黄狗。

    突然有一天,地里再也结不出收成来了。

    丈夫进了县城,想寻些救济,让一家人能活下去。

    但城里一样水深火热。粥厂舍的粥根本喂不了几张嘴,被饿死在深宅大院门前的尸骨扔都扔不完,索性就在那里堆着,出入的人也不在意,最多让家丁把尸体往边上挪一挪,以免挡住进出的路。

    丈夫没办法,只得回家,开始自己想办法。米面开始掺麸子,然后是直接吃麸子,再后来连麸子都没得吃了。

    那就杀黄狗,狗肉吃完了再杀耕牛。

    杀黄狗时丈夫还会被它的眼神扰得心神不安,难以下手;等到杀牛时,他已经能做到手起刀落,毫无波澜。

    终于,牛肉也吃完了。

    于是,一家三口变成了夫妻二人。

    最后,只剩下波子一人。

    波子现在已经不怎么梦到老婆孩子了,毕竟灾年里,人哪里还算人呢。

    自己也不例外。

    抛去妄想,波子走到了赵百州面前,伸出手来,弯腰去抓:“孩儿,你休要怪我,让你临死前食了顿饱,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要怪,便怪这吃人的世道吧。”

    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呢,是对面前的孩子说的,还是记忆里的丫头呢?波子有些恍惚。

    恍惚间,他感觉好像有一股风压自上而下呼啸而来,还来不及抬头,波子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成了!

    赵百川悬在波子上方,五官痛得扭作一团。

    他把弟弟当成诱饵,自己把栓“腊肉”的麻绳系在胸前,爬上了树冠,紧赶慢赶,终于在波子赶到前爬了上去,待到波子来到树下,他纵身一跃,一击踢中他的后脑。

    挨了这么一下,波子就算不死,今晚怕也是醒不过来了。

    不过下来时被绳子这么一扽,侧胸钻心地疼了起来,肋骨怕是断了两根,踢中波子的右脚应该也受了筋骨伤。

    强忍着痛苦,赵百川解开了胸前的绳子,身子砰的一声砸在波子身上。他从波子身上艰难地滚了下来,侧躺在地上,一手捂住另一侧肋骨,一手握拳狠狠地敲打地面,嚎得撕心裂肺。

    赵百州被哀嚎声吸引了注意,停止了哭喊,爬向哥哥,用手去摸他的脸,嘴里嘟囔着:“嘎嘎,哭……”

    “没事儿了,百州,没事儿了……”

    赵百川强忍疼痛,想站起身来,却难以用力。

    片刻后,他终于折腾着站了起来。

    现在的身体状态很明显不能再背着孩子了,赵百川只得一手捂着肋骨,一手领着弟弟,向林子外一瘸一拐地走去。

    正值深秋时节,蝉鸣早已绝迹,夜里的树林静谧得可怕。可赵百川顾不得害怕,丧父亡母,故乡绝户,落入虎穴,险象环生,经历了诸多凶险,这个小人儿已经对恐惧麻木了,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前进:

    带着弟弟,活下去!

    终于,他们穿过了树林。远处的山脉背面,一抹红色缓缓晕开,天幕自下而上开始亮起。

    黑夜似乎过去了。

    阳光打在赵百川脸上,一股暖意洋溢开来,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西南多川兮——浪涛奔赴——”

    “重阴翻涌兮——紫气东入——”

    身后的林子里传来悠悠歌声,声线嘶哑,若风若雾,如泣如诉。

    赵百川听得歌声,本想回头去看,奈何经过一夜奔劳,下一刻,他便体力不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嘎,嘎嘎……”

    赵百州用小手一下下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想要叫醒他。

    他们身后,两个黑袍人自林中缓缓走出,铁打的黑面具在阳光下寒光四溢。

    一名黑衣人伸手将赵百州抱起,动作看似寻常,却已在无形中封住了赵百州的穴道,令赵百州陷入了昏睡。

    一名黑衣人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一颗珍珠大小的珠子,玲珑剔透,泛着淡淡的红光。他将其放在赵百川的后心处,口中念念有词。

    霎时间,那珠子大放流光,没入赵百川的身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