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中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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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蒲津渡(二)

    眼前的鹳雀楼应该是毁于之后数百年上千年间的某一时刻。印象中,新建的鹳雀楼景区是在蒲津渡遗址以西,而再往西才是黄河河道,这明显是不符合修建时代的地理条件。正确的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鹳雀楼在东蒲津渡在西。

    ——《罗向日记》天宝四年十二月十六

    蒲州,罗向来到这个时空里见到的所见的最大的城,虽然灰黄色的城墙与先前见到的夯土城墙并没什么本质不同。阴云散开,在灰霭的天空域与灰暗大城之间形成一道镶嵌金光的宝蓝色。道路上的行人、商贾、车马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有的前往那座大城,有的则是从对向迎面走来,巨大的城市是活的,呼吸一般吞吐着来往的旅人。城西若隐若现一个尖角,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鹳雀楼。

    罗向的鱼符给进城通关带来很大的便捷,上官岚只是拿着鱼符在守城校尉那甩了甩,就有守卫的兵士过来引路,优先查验,随便翻了翻,看见都是价值不菲的玻璃、毛布和奇奇怪怪的宝贝,便迅速放行了,生怕弄坏什么赖上自己。

    提前骑马进城的赵云杉已经定了一家不错的酒楼,虽然罗向不喜奢华,但还是同意弟子们的建议:身份如此,不要让当地官员难做。早在他进城时,就有蒲州官员表示将会去拜访。蒲州毕竟是中都,与长安、洛阳齐名。在这,不要拿大,也不要装小,平常心,别人如何他也要学着如何。

    蒲州虽为中都,但它更重要的意义就在于联通河东与河西这两块重要的地理和经济区域,商贾、旅人常聚于此,虽也晨钟暮鼓开闭城门,却不同与长安那边一百零八坊全部封闭起来。连成串的风灯上如糖葫芦一般悬在楼馆酒肆屋檐下,后世的霓虹也不过如此。蒲州的长史在距罗向他们住所不远的一处酒肆设宴款待罗向。

    全大唐的侯,数都数不过来,来回窜来窜去的闲散侯爷也不少,这一路上,大大小小官员也都是明里客气一下,也没谁说真的要请客。或许真的是蒲州财大气粗,招待经费给得足,只是苦了长史、司马这些的肝脏了。“只是,这次为何把崔颢也捎带上了,他们觉得我俩很惯?”罗向暗暗腹诽。

    跪坐着吃饭聊天是与睡青砖枕头同一级别的苦修。所以,他宁愿枕胳膊也不愿躺在枕头上;同理,在他有自己的宅院时第一时间就全部换上了高脚桌椅。赴宴,成为最痛苦的事情,一连跪坐一两个时辰,简直就是煎熬。

    罗向和崔颢一同赴宴,罗向自然为主宾。菜式还不错,从烤鹿腿、炙羊肉到甜咸小菜和酱料,小几上陆陆续续上了十几个盘子。做东的长史姓裴,唐代的高门大姓,出过不少公侯和高官显贵。眼前这位年纪也不过三十已是身着红袍,想来也是有着身后背景的人物。陪同的出席的四位公子哥模样的也都是蒲州城中大族家的继承人。

    寒暄、推杯换盏,罗向也知谈话没有什么营养,堆着客气的笑容,有一句每一句地筛选他们话语中的关键词,然后不轻不重回应。似乎有人希望和罗向在蒲州开云裳和书局的分号,合着是招商引资啊,罗向只能以与合伙人商量的理由搪塞了。

    一群大老爷们,说话说久了就会把话题移到女子身上。那群半大小子,似乎很熟悉的样子就开始调侃崔颢,拿他早年的闺阁诗调侃。崔颢则以今年游历北国边关的边塞诗堵回去。不得不说崔颢还真的是有才,只是他的那张嘴只要正常说话就吐不出象牙来。

    “罗侯金屋藏娇,带着美人同行,听说那琵琶弹得得好、歌唱得也好,最重要的是长得也好。”

    气得罗向也差点喊出“小儿无礼”了,墨旖她们也分析,崔浩这身本事和文采二十出头就中举,也就早些年当过县尉,之后又是四处漂泊没再为官,大概就是与这张臭嘴有关。

    罗向的脸色众人也看得,裴长史也自然不会让气氛尴尬,拍手唤来舞娘、歌姬。谈笑再起,似乎刚才的不愉快只是为了争夺电视遥控器一般无关紧要。

    一曲唱毕,刚才还如飘飞仙子般的舞姬都已飘落凡间跪坐在众人身侧,虽然胸脯起伏得厉害,樱花糯米团般粉白晶莹的面颊还挂着闪亮的水滴,甄酒的手却一丝不抖,满满的酒盏送到客人的唇边。耳畔传来细软柔糯的声音:“请郎君满饮此杯!”

    似有飞絮飘入耳孔,罗向略感瘙痒,是温润的气息。略等半拍,罗向也学着众人的模样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美酒、美人,多谢裴长史招待,”崔颢饮尽酒盏对裴长史拱手,转身对上手的罗向说,“侯爷再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又是一阵沉寂。有些目光落在崔颢身上,有些则落在罗向身上。罗向自甄一盏,慢慢饮。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是上官岚:“青狐小姐身体有恙,请诸位郎君见谅。”

    “青狐小姐,服用了崔某的药想来应已无碍了。”说话的人一边的嘴角上翘。

    裴长史和前来陪同的世家子弟向来也见多识广,但真这么一个牟足劲去难为身份和地位比自己高很多的人的家伙还真是不多见,难怪云中侯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崔颢一眼,哪怕他们一路随行。

    一位姓柳的公子道:“崔先生,早听您半生风流,阅人无数,可那位青狐姑娘毕竟是云中侯府上的人,侯爷又这般维护,想来也是有缘由的,就莫让侯爷为难了。”

    “再好的歌女还不是有我等才子的才芳名远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众人朝罗向投出同情的目光,这是怎么招惹下这个大冤种的。

    碰着这种油盐不进、水火不侵、软硬不吃的狗皮膏还真没啥法子。罗向转身对上官岚轻声几句,然后对众人拱手,“让诸位兄台见笑了,青狐娘子是罗某的旧友,早些年有些不好的经历所以比较怯生,实非罗某的玩物。不过崔先生舍药之恩定然是要报的,这就去请青狐娘子向崔先生道谢。”

    宴席继续、歌舞继续,刚才的短暂冷场又被推杯换盏的说笑声淹没。

    不到半个时辰,雅室的门被推开,刚才跟随在罗向身后的少年引着一位身着黑色貂裘的女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婢子抱着一把阮咸。少年和婢子帮青狐脱下貂裘,看到里面只是一件天青色齐腰裙,确切说是从上身的白色逐渐过度到裙摆的天青色,一张脸在白色面纱只遮挡后只留下一双万千波光流转的眼眸。

    “奴家有礼了,见过各位公子。”青狐深深一福,声音清脆又绵腻。声音让在座的骨酥肉烂,就连刚才弹唱的女子也向她投来惊诧的目光。

    随后,青狐起身单独向崔颢深深一福,“多谢崔先生施药之恩。”

    转过身,说道:“奴家,尚未痊愈,恐影响发挥,如有失准请诸位公子莫笑。”

    “怎会,怎会。”众人客气地回应,只有崔颢紧盯着青狐的面纱,似乎能用激光眼把面纱烧成灰烬。

    青狐不再注意旁人目光,胡人女子一般坐在席子上,将阮咸抱在怀里,试了试音。轻咳一下,拨动琴弦。罗向听着似乎有些耳熟,直到青狐开口,他知道了,这是他初中住校时最喜欢的歌者唱的歌,许多许多年,他都几乎忘记了,可一直保存在他的每一台电脑的歌单里。

    阮咸可以模仿吉他,但一个人打不出弗拉明戈的节拍,不过歌者干净清亮的声音还是把罗向带回到属于他的青春期。

    “一斜斜乍暖轻寒的夕阳

    一双双红掌轻波的鸳鸯

    一离离原上寂寞的村庄

    一段段断了心肠的流光

    两只手捧着黯淡的时光

    两个人沿着背影的去向

    两句话可以掩饰的慌张

    两年后可以忘记的地方

    我的心就像

    西风老树下人家

    池塘边落落野花

    雨后的我怎么

    舞哇舞哇舞啦”

    用西方的曲调演唱最中国的意境,那时候用的还是卡带录音机,随身听还是奢侈品,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终于凑够了二十元,买了一张正版专辑。与同学分享,却无人应和,不过自己喜欢就好。那时他非常想去叶蓓的演唱会,可对于年少的农村娃娃终究是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琴声停、思绪断。抬起头正对青狐炯炯的目光,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旁边的喝彩声似乎离得很远很远。

    再次响起的琴声止住了众人的喧闹,开口竟又是罗向的少年时光,S.H.E的《候鸟》,大约有二十年没有再听到过了,她是从哪里找到的?罗向看着青狐,青狐却似专心弹琴,不再看他。

    长安城里有唱片机的人家也没有五户,唱片更是少得可怜。但真正听到现场人声唱出罗向那个时代歌曲的人恐怕除了罗向的加人外就只有眼下屋子里的这些人了。且不说艺术价值,单说有别于传统歌也区别于胡乐的歌就让在场所有人感到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罗向也甚为感动,几十年都为曾想到的老歌,居然在另一个时空里有人唱响。罗向有种小小炫耀到的感觉。可看见下手位的那张狗皮膏药,就感觉心理堵得慌。

    “罗某多谢裴长史与诸位公子的款待,只是明日我等还要赶路,便先告辞了。”罗向站起身向主家以及其余众人拱手。

    “罗侯慢走,青狐姑娘一会崔某送回。”

    “那奴家再为先生唱一小段吧。”

    “哎,怎么也得尽兴不是?”这个声音愈发让人感到不舒服。

    所有人又再次坐下,青狐把阮咸递给婢子,大喇喇地往崔颢面前一坐,抽了一根筷子便敲装着半碗肉的瓷碗,发出不怎么清脆的敲击声。

    “沙海行旱舟,冰山做酒壶

    二十多年没朋友,天涯任我游

    孑然一身勇,算什么英雄

    世间太多伤心愁我身后三只狗

    大的叫孤勇,小的叫词穷

    不大不小的最没用,名字叫踟蹰

    月上柳梢头,相约去青楼

    怒发冲冠凭栏处我身边有一壶酒

    醉眼看人间,个个都温柔

    杯中尽是侠客冢,我还不想走

    夜有人吟阙,也有人歌舞

    一腔诗意喂了狗,我也不愿回头

    一句似一箭,万箭读穿心

    白驹一晃人已瘦,少年化老朽

    正看尘满面,侧望腰已偻

    你说不如打个赌,输了不许走

    醉眼看人间,个个都温柔

    杯中尽是侠客冢,我还不想走

    也有人吟阙,也有人歌舞

    一腔诗意喂了狗,我也不愿回头

    一腔诗意喂了狗,我也不曾回头”

    这是花大爷的,这都被学了去啦?青狐都学会了什么?

    满堂哄笑不断,直夸:“娘子果然是个妙人儿。”

    青狐起身对罗向说,“走啦!”

    “青狐娘子有意思得紧,难怪侯爷藏着。”裴长史起身送别罗向,“云中侯深藏不露,如有什么好的点子可不要忘记提点提点我们哥几个呀。”

    罗向也起身与裴长史等人告别,然后带着青狐、上官岚和小婢子走了。

    “哎,崔先生,你这脾气就不能改改么?”听着罗向他们的脚步远去,裴长史对崔颢说。

    “公子,某就这点爱好,得不到就心里抓挠。”

    “你得到又如何?”

    “玩完还回去便是。”

    “本以为当上了罗侯的幕僚,结果,哎,要不是看在你曾是父亲的幕僚的份上,让你在这坐着?去吧,还坐着干什么?”声音冰冷的。

    崔颢起身,对歌姬舞女们说:“有谁愿与某回去?哈哈。”也不等有人回话便走出雅室,自然也不会有人应他的话。

    “裴兄,这崔先生可是李北海口中的小儿?”一个公子笑问。

    “正是,别看此人做事荒唐,但不光极通诗文一道,针砭时弊也是颇有一分见解,在施政方法上的主意也是极好的,是极其有才华的人。只是,不能让他瞧见略带姿色的女子。当年,父亲聘请他做幕僚,各项事物完成俱佳,只是他总是对婢子动手动脚,甚至有意潜入后宅。”裴长史说。

    “这等行径?果真留不得。”

    “父亲看在他有才的份上,赏赐给他两个婢子,他不收,却说,‘婢子还是老爷的,我多用几个便是。’父亲当然不允,但不知他如何就会潜到后宅,女眷们以为是父亲的客人走错路,可他总是时不时就会在后宅晃荡一晃,整个后宅鸡犬不宁,从姨娘到姐妹再到婢子见到他就绕着走。直到有一次被父亲抓了个现行,然后赶出府邸。”

    罗向和青狐坐在马车里,上官岚骑马,他们的神色似乎比前几日都更轻松一些。安排上官岚接青狐的时候,吩咐其他人更换了住宿的邸店。

    “今天的歌你都是从哪找到的?”罗向问青狐。

    “在一个叫白衣飘飘的年代的文件夹里。”

    “哦,”罗向恍然,那里是他的青春,“明日,我们登鹳雀楼。”

    “好。”

    天气极好,晋南下雪不多,风也不再刺骨,天穹净若明镜。有三男两女骑马从西城门出来,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定立了几息远远眺望到鹳雀楼。

    “我在看风景里的人,看风景的人也在看我。”没人接罗向的话没人回应,只有妮默偷偷撇了撇嘴。

    没用一盏茶功夫,几人便来到鹳雀楼前。罗向觉得这座楼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摩天楼,整体气势和沧桑感完全碾压了后世的复制品。

    夯土厚包裹青石的基座足有五丈高,三段楼梯从地面接到基台之上。远远望,高台上如三座由大到小的殿宇叠在一起,赭色廊柱木墙,青黑色飞檐斗拱,又足有七八丈高。看惯了低矮的房舍或者不过三层的小楼,突然看到如此庞然大物难免心情激荡。青石的厚重是后世钢筋水泥远不能比拟的,青石阶并不光滑的表面依稀可以看到冻干青苔的痕迹,待潮湿温暖的日子就又是苔痕上阶绿的小趣了。高台平平整铺着石板,这个高度几乎与蒲州城城墙持平,滚滚黄河就在不远处在大浮桥下躬身而过。

    楼主题是砖木结构,没有预想般雕梁画栋、也不如后世复制品中陈列许多物什,更没有电梯。楼内被格出一些小些房间,除了一部分给管事和杂役使用,剩下大多都是空荡荡,来此游玩的人没有多少,更没有人在寒冬腊月里跑到这个地方铺席摆酒开宴会。风吹过隔断的门缝发出呜呜的哭嚎声,如此宴饮也颇为煞风景,不过在墙壁、窗纸门板上零零散散、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才子题诗的痕迹。罗向本以为主楼只有三层,然而顺着楼梯向上才发现藏着巨大房檐中间还有暗层,所以内部第二和第三层采光较差,显得有些阴暗。上的第四层,豁然开朗,这层是明层,楼身外围腰缠平座一周,各柱之间用隔扇门分隔内外,四周钩栏是游客凭栏远眺周边景致的场所,这一层的墨宝更是丰富,只要有空白的地方就会有诗篇。

    罗向仔细看过,没有他印象中的王之涣的经典用了流传,大概是他来晚了。站环廊扶钩栏,方圆数十里尽收眼底,就连蒲州城内隐隐绰绰的房屋也都可以分辨出哪里是什么,只不过他是个外地人,不认道。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走吧!”罗向心情很好招呼着身边的一众人。

    五层是暗层,六楼就到顶了。罗向曾在太空俯视地球,如今站在也就是后世十层楼的高度就兴奋得大呼小叫,他自己都没有想过,为何如此兴奋。他想起,杰克站在泰坦尼克号船首高呼:“我是世界之主”的场景,终究没有喊出口,他还是要脑袋的。

    除了车夫和资源留下来的护卫,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到楼上转了一圈,比登城墙有意思多了,能看到好远好远,

    离开鹳雀楼便直奔蒲津渡与其他人会和。幼年时,他曾经到过蒲津渡遗址,见到过泡在泥坑里的铁牛,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感觉,如今再见便顿觉震撼。四头巨牛面西而坐,四名壮汉持绳、持鞭立于牛身侧,他们有的赤膊有的着短衫,有一人似有胡人相貌。观铁牛长一丈宽也一米有余,尾巴卷于后背、前腿向后蹬地、后腿半蹲、双目圆睁、双耳双角竖立,身形矫健似努力后退状,头部笼头雕花反复精细颇为讨喜,四周还有铁山与排成七星图的铁桩。栓浮桥的粗铁链就挽在铁牛臀下的锚点上,一直延伸到大河对岸。四道大腿粗的铁链将一艘艘厚重的木船连接在一起一次排开,船上有木梁,梁上铺厚木板。过往客商、旅人牵牛、赶马、推车在浮桥上如履平地。

    “师父,两岸八尊铁牛和铁人,用的铁可是我大唐一年冶铁量的八成,可是呢,这桥结实,就连冬天也能过河了。”

    罗向的鱼符为一众人省下了不少的过桥费,守桥的兵丁也是殷勤带路,几个小而沉的荷包就塞进他们手里。

    罗向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选择徒步走过这座世界第一的永久性浮桥。走在浮桥上如在不是很大的海船上,多少是有些波动的。从上游冲下来的冰块撞击托桥的木船发出澎湃地低吼。

    河西岸,就到了关内道的同州地界,这边也有同样的四头铁牛以及不同模样的铁人。罗向不记得有西岸四尊铁牛的记录,大概它们会在黄河的泥沙下面等待再后来人的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