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迁
繁体版

第一百零六章 凤裘忆往昔

    凤裘在院中暗廊站了许久,才见袁逸轩将房门合上,只是烛灯却始终未熄。

    夜深,风起。廊上高高挂起的竹筒灯笼不断地摇曳着,恍晕了他的思绪,也灼昏了他的眼。

    那一年,他九岁。

    天早已入寒,还飘着冬雨。

    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小手冻得通红,鞋子也少了一只,而脚上的那只鞋也早已破损,无法保暖。

    他看着那些穿着袍衣,拿着暖炉的人在经过他身边时,总会眉头紧皱,捂着嘴鼻,还会故意大声嘀咕道:“哪里来的乞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是啊,这个小要饭的胆子还挺大,这里可不是他能来的地方。”

    “快走,快走,身上脏死了,怎么就让他进了城呢。”

    “.......”

    “.......”

    只是这些话,似乎与他无关,他嘴角浅笑,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在经过街边的粥米铺时,总会听到客人的不断催促声:“小二,快点,我的米粥还要多久。”

    随后就是小二谄媚的笑声:“嘿嘿,这位客官,您稍耐心一点,马上就出锅了哎。”

    “来喽,客官,这是您的牛肉包子和米粥。”

    “这是您的.......”

    “.......”

    他驻足听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力气大的手臂,将他轻轻一推,就将他推倒在地。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想要饭呐走远些,你没看见我们这里是吃饭的地方吗,这可不是你要饭的地儿。”

    凤裘拍了拍身上的泥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店小二。

    店小二见他不哭不闹,觉得有趣,冷笑道:“我也是为你好,我们这家店可是京城的老招牌了,你若是不小心碰到了哪个贵人,你拿什么赔?你赔得起吗?你命给他们可都是赔不起的。”

    店小二见凤裘依然不语,愤骂了句:“原来是个哑巴,不早说,害的我跟你瞎了半天话,若是因你耽误怠慢了店里的贵客,看我怎么收拾你,还不快滚!”

    范粥坊!刚刚经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

    凤裘见骂声越来越远,便收回了平静无波的眼神,又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小小的身体又被人群挤到了路中,挤来挤去,推来拐去的,不一会儿就连最后一只鞋子也不见了,他仍旧没有回头,没有被旁边的热闹所吸引。

    偶也会有伪善的好心人提醒他道:“这前面是徐记馄饨馆,正在接济像你这样的穷人呢,快去那里乞讨吧。哎,真是可怜啊。”

    “是啊,那徐家的少爷是个善人,你呀嘴巴放甜一点,或许他会将你留在徐府做个长工或者书童之类的,总比要饭好吧。”

    “书童怕是不行,看他的样子,应该不识字吧。”

    “......”

    “......”

    凤裘未曾理会这些假好人,只是装聋作哑默默的看着他们,见他们眼中虚伪的同情、假意的可怜,他眼角掠过一丝嘲讽,随后用最大的力气挤出了人群。

    通红的小手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皮,正要离去,忽然又被一只手拦了去路。

    那人拉着他脏兮兮的胳膊,下手很轻,所以未曾拉痛他,而那只手也未曾嫌弃他。

    凤裘抬眼望去,原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眸中带水、嘴角带笑的正看着他,忽然男子转身对站在他身后的年长者,温声道:“管家,给这孩子拿几套干净的棉衣还有鞋子。”

    “是,少爷,我这就去。”

    凤裘知道,眼前的这位男子应该就是之前那个好心而虚伪的大婶所说的大善人徐家少爷了。

    徐少爷见府中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便温柔道:“孩子,这外面太冷了,我带你去屋里等可以吗?”说完还指了指徐记馆的方向。

    看来徐家少爷要不就是没少接济城中的贫民,早已有了经验;要不就是真的很想帮助像他这样的穷苦之人,所以就连对他这个小孩子说话,都这般谨慎,怕一不小心说出的话会伤到他的自尊心。

    凤裘看了一眼伸在他面前迟迟未曾放下的手掌,那手掌也是红彤彤的。其实一开始徐少爷在拉着他的时候,他就未曾感受到徐少爷手上传来的半分温度,反而跟他一样,都是冷冰冰的凉意。

    只是他太冷了,就连那冰冷冷的凉意,他也未曾感受到。

    凤裘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徐少爷,微微笑道:“多谢徐少爷,您的好意小的心领了,只是小的还有急事,一刻也耽搁不得。但今日相邀之恩,小的定然不会忘记。”

    “可是......”徐少爷本还想挽留,但是看见凤裘眼中的拒绝,他细声道:“孩子,我只是遵从本心,尽其所能施以援手,绝无虚意。”他见凤裘依然未说话,于是顿了顿,垂下眼眸,单膝下跪半蹲着,微微叹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强求,只是如有需要,记得随时来这里或者去东墙街后面的徐府找我。”

    “多谢徐少爷。”

    “不用谢!我只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

    闻言,凤裘眸中就像是三月的细雨,润物无声。突然,他嘴角含笑,抱拳道:“我也希望没有那么一天。徐少爷,告辞!”

    徐少爷见他一副大人模样,也微笑道:“告辞,记住我说的话。”

    凤裘并未说话,浅笑了一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衣衫褴褛却平整素净,单薄病弱的身体,走起路来却铿锵有力。

    雨水不知何时竟掺杂着雪花......

    落在手上,还有些生疼,徐少爷低头垂眸时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也早已冻得通红,没了知觉。

    他再一次抬头望着远处那个瘦小又倔强的身影,迟迟不愿收眸,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长叹了口气,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但更多的是佩服和心疼。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的早。天,也比往年更寒了!

    转眼已快到晌午,凤裘拖着又冷又饿的身体实在是走不动了,通红的脚不知何时变的发乌,早已没了血色。

    “扑通”

    一个重重倒地的声音,在空荡无人的宅巷门口显得格外的响。

    想来也是,此时已近晌午时分,人们都在暖房里吃着羮肉、喝着烫酒,甚至还烤着炭火,好不乐哉!

    又会有谁在乎一个倒在街边快要冻死的叫花子呢。

    偶尔会有一两个过往的行人经过,但他们要么像见了瘟神一样的跑了,要么就是装作没看见,大摇大摆若无其事的经过......然而,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查看,看看这个叫花子到底还有没有一口气。

    冻得通红的脸贴着半雨半雪的青石板,雪,越下越大,风,越吹越寒......

    此时的凤裘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也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午饭时间过了吧,路上的人开始多了,他勉强能虚着眼,似乎也能听到一些声音了,只是模模糊糊的......

    “哒哒哒”

    “哒哒哒”

    ......

    马车声越来越大,应该离他越来越近了。

    由于没了知觉,所以他只能无力的抬眼,只是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的眼,不过是模糊的一条眼缝。原来是一件刚脱下来的风袍,上面应该还有那个人的体温,只是他却感受不到。

    忽然一个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孩子,孩子,醒一醒,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自然是听得清的,可是,他真的没有回话的力气了。

    男子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依然有些着急:“来人,快将他抱进府中,轻些。”嘴中还传来一丝颤颤的余音。

    “夫君莫要着急,这孩子一定会没事的。外面的雪太大了,我们还是快些进去吧。”这是一个带着安慰和一丝疼惜的极温柔好听的声音。

    这时,凤裘又努力的睁开了眼睛,可是雪太大了,也太刺眼了,他看不清男子的脸,但是却看到那张模糊的脸上的焦灼和不安。

    很快,他就躺在了柔软温暖的床榻上,他没有醒,但也没有睡着,一直发着烧。他的头昏昏沉沉的,一直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此时的他已十分的疲惫,可就是无法沉睡。

    屋内的温度太高,与外面有了很大的反差,而他的身体更是一丝丝的温度都不曾有。在一个极度冰冷的状态下突然去到一个极其温暖的地方,让他形同落入水火不容的地界。

    直到男子看见凤裘难受的在床上左右扭动着,这才反应过来。

    “你们将门窗打开,炭火也撤走。这孩子的体温太低了,屋里的温度会让他现在的身体受不住的,只会令他越来越难受。”

    “王爷,不可,这......”

    “还不快些。”

    王爷见无人回应他,提高音量又道:“你们是要让我亲自动手吗!”

    “是。”

    随后传来一阵开门开窗的“咯吱、咯吱”声,紧接着就是北风呼啸而过的得意之声,不一会儿,屋内的温度不再像刚进来时那般暖和了。

    王爷又命人将门窗开一半,掩一半。

    凤裘虽然已经没有那么冷了,但还是头昏脑晃、天旋地转的,看人也朦朦胧胧的双影重叠,看久了,就更晕了。

    他心想,许是前两日又食错了药材,用终于有些血色的嘴角轻轻扯出一丝无力的自嘲。

    而后王爷又命人端来了热米粥,虽清热寡淡,但对于此时的凤裘来说,比山珍海味还要珍贵。

    “咳咳,咳咳,咳......”

    “王爷,您身体本来就不好,方才又在外受了寒,现下还要将门窗打开,撤下碳炉,您......您这身体怎么受得住呀。”说话的是个年纪稍长的,应该是王爷院中的管事。

    “哎呀,我......我没事,咳咳咳......这年年寒冬,我不都如此吗,有什么......咳咳.....可大惊小怪的。”听得出王爷的声音很虚弱,说起话来也没什么精神。

    “王爷,您这是旧疾复发了,还是不......”

    王爷连忙摆了摆手,道:“好了,看这孩子也快要清醒了,万一听了去,会吓着他的。”声音虽然无力,但却有一丝的薄凉。

    他们并不知凤裘其实早就清醒了,只是他确实没有一丝的力气用来说话和睁眼。

    凤裘闻言心想,吓着他倒没那么严重,毕竟王爷这病是旧疾了。但是转而他又想,怎么说王爷病发的的确确是因为将档风遮雪的外套给了他,而且还为他开窗降温,而今又一直强忍着不适,守着他。

    方才又听王爷与管家对话,似乎他未曾自呼“本王”,而是自称“我”,虽如此平易近人,又乐善好施,但他始终是王爷身份,所以倘若是一般人听了去,哪怕王爷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也定然会被吓到不敢醒来吧。

    凤裘没想到,一个王爷对待一个小叫花子都如此关爱,那他该是一个多么博施济众又温和善良的人。

    后来,凤裘因不忍王爷在此继续受寒,便强撑着身体,动了动,用了全身最大的力气小声说道:“饿,我......好饿......”

    就这样他用了些米粥,又沉沉睡去后,王爷才放心离开。

    “屋里有些凉了,将碳炉搬进来吧,记住窗子不要关的太严实了。对了,老王爷何时回来。”本来都走出去的王爷,又折步回来。

    管事立即上前稍稍弯腰,恭敬道:“回王爷,由于雪天路滑,老王爷可能要等到晚膳前后才能回来。”

    “那好,待他们回来后,你将老先生请来临轩居瞧一下这个孩子。”

    “是,王爷。”

    王爷口中的这位老先生是王府的医官,前两日陪着老王爷去寺庙诵听佛经去了,若不是遇到下雪,或许中午就能到。

    寒冬腊月,天短夜长,很快就到了晚上用膳的时间。

    老先生向来仁心仁术,回来后,还未曾休息片刻,便赶来为凤裘问诊。

    “怪哉,怪哉呀!”

    “老先生,怪从何来,可是这孩子他......”

    “王爷莫急,须注意身体才是。”老先生看神色紧张的王爷,轻声笑道:“他眼下虽然很虚弱,但是身体却比老夫还要康健呀,哈哈哈......真是怪哉呀......”

    “老先生此话当真,这孩子......咳咳咳......他身体无碍?”

    王爷这一激动,嗓子有些干痒,说话的语速自然也跟着快了起来,所以便又开始咳嗽着不停。

    “咳咳咳......”

    “......”

    就这样,王爷救了凤裘,得知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听老先生说他体质非同常人,故而将他留在王府,并叫老先生传他医术,教他武功。

    短短五年,凤裘的医术就可和他的师父老先生匹敌,甚至可以说,比他师父更厉害。

    为此,老先生常常感叹凤裘在医术上的潜力惊人,是个传世奇才。

    只是得此高徒,老先生虽高兴不已,却也有个困扰了他整整五年的问题,令他始终毫无半丝头绪。

    五年来,凤裘的样子依然是初见时的模样,一个瘦弱矮小的九岁孩童,时间似乎在他的身上停止了,一切都还在五年前的那个冬季。

    为此,王府的人虽然感到怪异,却并没有因此认为凤裘是个怪物而让他离开。只是,他们也很少带他出门,一是怕给他带来闲言碎语,二来,不想给王府召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凤裘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也不愿出门,人太多,他不习惯,也不喜欢。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每日每夜的的研究摆弄他的药材,要说他的朋友,应该就是那些不会说话的草木树根,冬虫夏草了。

    冬去春又来,花开花又落,一眨眼又过了五年。

    这五年,他未曾踏出王府半步。

    依然是九岁时的稚嫩模样,矮小瘦弱的身子,就连眸中也仍然是十年前那般的平淡无波,没有一丝涟漪。

    这一天,阳光明媚,轻风徐徐,他正在院中铺药材、晾医书,好一番惬意景象。

    “砰......”

    突然传来一声响。

    原来是老先生手中的药盅摔碎了,滚烫的汤汁从他的衣衫快速的浸入到了他的皮肤上,只是他丝毫感不到疼痛。

    因为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行医一辈子,救人无数,所解的疑难杂症也不在少数,可唯独解不了眼前的杂症。

    那就是他的高徒凤裘了。

    可就在方才,正在院中整理药材的凤裘,突然间从稚嫩的九岁孩童变成了一个风华绝貌的少年。

    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

    就是一瞬间,一眨眼,很突然的就发生了......

    凤裘见此,没有零星半点的兴奋,褐瞳之中还是十年如一日的碧水无波,若说有,便是多了一丝成年人该有的敏锐和细致。

    他快速走到衣竿旁,拿起师父的衣衫,迅速地穿了起来。

    而就在这一天,王府的小王爷出生了,他也终于在这一天踏出了王府大门。

    ......

    ......

    而如今,小王爷就在他面前。

    每次看到小王爷,凤裘就会想起曾经的誓言,他曾说过会一辈子报答王爷和他的家人。只是,倘若有朝一日袁逸轩知道了真相,还会让他留下来吗?还会继续认他这个朋友吗?

    风停了,房内烛光终于熄灭了,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最开始。

    此时,暗廊深处的人,留下一声叹息和一个沉闷郁结的眼神后,消失在了无知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