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箱庭之诗
繁体版

第21章 往事

    时至正午,居民区的某栋老别墅中久违地传出了这个时间段该有的味道。

    恢复了主妇姿态的段希英正在一楼的灶台前哼着小曲,手中的菜刀也没闲着,一边的灶台上的锅内正炖煮着什么,那正是香味的来源。普尔特拉则一如既往地顶着鸡窝一般乱蓬蓬的长卷发,背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而何铭瞬依旧躺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沉睡着,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唉,一上午都是管理局的新闻,有完没完啊……我的晨间电视剧都没了。”

    “您分明从来不做家务,为什么会有这种家庭主妇才会有的爱好啊?”段希英在一旁吐槽道。

    “因为要早起啊,虽然我可以不吃不喝,但外头种的花又不是。我又不习惯睡回笼觉……不如说,我其实连睡眠也不需要。”

    普尔特拉解释着,同时手中的遥控仍旧在不断地切换频道。

    “说起来,上午我去东军指挥部的时候碰见那个临时局长了,虽然不是新兵,但看着还是怯生生的,果然没真正上过战场就是差点意思。”

    “你这话说的,你不也就一个后勤处勤务长,也没上过战场啊……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厄德?是叫这个名字吗?”

    “我修改一下说法,是‘参加过战争’,那个叫厄德的一股子挡不住的新兵蛋子味儿,明明都干到先锋部队指挥官这种一顶一的要职了,遇事还是不怎么冷静的样子。”

    “我看紧急发布会上他还挺正经的,管理局的话术一套一套往外蹦,军方什么时候也培养得出这种文绉绉的军人了?”

    “据说圣战之后元老院就改变了培养方针,说不定这个叫厄德的,文书工作干得也不错,甚至还能表演一波纸上谈兵呢。”

    段希英毫无遮掩地对军方阴阳怪气着,普尔特拉闻言则笑个不停。

    “呵呵呵,看来你对圣战之后的军方有一肚子牢骚啊。”

    “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我再有意见也不过一介草民,可不敢干涉军爷爷的事。”

    “那你今天不是还去指挥部了吗?”

    “我只是去领退役军人的津贴而已。”

    普尔特拉一笑,立马便识破了段希英这毫无说服力的借口。且不说整个奥里恩特姆就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退役老兵身份,她自己也压根就不想暴露自己是代行者的事实,若非有什么特殊情况,怎么可能贸然前往指挥部这种地方?

    “这种业务不该交给管理局吗?不对,就算不归管理局,也不该在指挥部这种军事重地办理吧?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找个熟人打听一下消息。”

    “是吧?退役这么多年,你在军队里还有人脉不是?”

    “因为总有些老不死的家伙舍不得手里的权力……不过这回何监察金口一开,奥里恩特姆的高层要大洗牌了,虽然很不愿承认,但和平年代最需要懂得和平年代的人,而不是我们这些时不时还会被自己的刀下亡魂半夜吓醒的老兵。”

    “前提是你口中那个新兵蛋子能熬过老油条的轮番刁难。以及,你都没杀过人,哪来的亡魂?”

    “这只是个比喻,比喻懂吗?”段希英一板一眼地纠正着普尔特拉的吐槽,随后整理了一下气息,继续说着,“至于厄德,他没问题的,至少‘与人斗’这一块,我感觉他不简单。”

    “何以见得?你跟他才见过一面就看穿了他有几斤几两?”

    段希英手中的菜刀停了下来,倒并不是因为普尔特拉的话令她陷入了思考,而仅仅是完成了最后一道菜的切配工作。但普尔特拉听见案板安静下来,立马将视线投向了厨房。

    “干什么?吓我一跳。”

    “之所以信任他……是因为,他分明不是个圣战老兵,却能在一堆老东西不肯放权的情况下一步一步爬到这个职位,我刚才说了吧,先锋部队指挥官可是一顶一的要职,尤其是在东军这支以冲锋陷阵为荣光的军队里。”

    “你这么说的话,南军不应该更崇尚这种战斗风格吗?他们的将军可是那个菲欧丽诶。”

    “正因为他们的将军是那个强到不可思议的剑士,所以南军整体更偏向支援和侧翼战术,而我们的将军相比之下则只是个冲在最前方挥舞旌旗的愣头青……东军的武器自始至终都只有两个,意志和气势。”

    “正因如此,东军才需要一个能及时拉住愣头青的冷静的家伙……呵,你骨子里果然还是挂念着军队,这军人性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代行者的一辈子可太长了,希望您不要擅自断言……”

    段希英说着,在另一个空闲的灶台上架起了炒锅。

    “你这手艺都是跟沈露泠学的?”

    “嗯,但她是火神代行者,操控火焰的技术比我一个普通人强太多了。”

    “但味道闻着很不错啊。”

    “那是当然,您以为,我跟她学了多少年做饭了?”

    -----------------

    管理局的医疗部门这边,贺希正捧着老太太给的《圣战史》上卷坐在病床上闷声读着,一双眼睛不停地在书页上移动。书中的内容确实如同老人所说,并不怎么艰深晦涩,反倒处处充斥着笔者对于历史辛辣而不失严谨的评价。

    ——这倒也挺符合瞬哥的性子。

    “怎么样?我看你都入神了,现在喜欢历史的孩子可不多。”

    老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贺希的床边,贺希回过神,立马合上书本,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确实很有意思,不过我倒对历史没什么兴趣,只是听您说很有趣才想看看,没想到这么有吸引力。”

    “喜欢就好。”

    老人同样露出和蔼的笑脸,一笑之间,贺希却莫名地感受到了时光沉淀的重量。

    “说起来,您看着也还挺硬朗的,怎么就住院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随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脑子不好使啦,动不动就忘事,按医生的话说,记忆有些混乱啦,经常走出门就忘了怎么回去,一般的养老院也不方便,只能靠管理局的医院。”

    贺希歉然地赔了个浅笑。

    “您没有子女吗?”

    “都战死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让贺希猛然一怔,说到“战死”,最近的战事也只有圣战,这么一推算的话,这位老人如今少说也已经百余岁,可尽管头发花白,但精神头怎么也不像是个百岁老人。

    “您……是代行者?”

    “呵呵,只是我现在连自己的主神都忘了,也根本用不出恩赐,跟常人无异啦。”

    ——凋零化?!

    贺希的脑海中,一个名词陡然出现,连带着身子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老人见到贺希如此反应,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你所想,我陷入了凋零化,需要定期接受灵脉源头的治疗,所以才在管理局常住。”

    “可……可是我听说,只要一直接受治疗的话,症状应该不会加深才对……”

    “前提是及时接受了治疗呢,我记不得太多事,护士告诉我,我是在战后清扫废墟的时候被发现的,那时候症状就已经很严重了……”

    “这么说,您在管理局难道已经待了有快一百年了?!”

    “应该是。”

    老人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百分百确定的言语,贺希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意识到或许她的记忆已经遭到了极为严重的侵蚀,连最关键的部分都忘了。

    “虽然这脑子不中用了,孩子们也都不在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许有朝一日,凋零化能够得到治愈,那时候我还能再作为战士……”

    老人说着,眼角赫然已经渗出了泪水。

    “……奶奶,中午就睡一觉吧,睡饱了才有精神头接着看书。”

    贺希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有些生硬地让老人去休息。

    她成为代行者也不过三天时间,虽然段希英曾告诉她由于衰老的停止,代行者的时间观念会逐渐发生变化,但不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何铭瞬,都未曾向她提及太多过去的事情,而当一个真正被时间困住的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瞬间明白了这份历经岁月的积淀是如何的沉重。

    ——妈妈和瞬哥,也都……不,他们又不是凋零者……

    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贺希再度看向老人,此时老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再度露出和蔼的微笑,却也没继续说什么,就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背朝着贺希躺下了。

    贺希愣坐在床上,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抄起手边的书翻了起来。

    ——没记错的话,凋零化就是从圣战才开始的,希望这上卷里有相关的内容……找到了!

    《圣战史》的上卷中正巧有着关于凋零化的记载,但篇幅并不长。

    “凋零化,之所以针对这一现象单列出一部分,是因为直至本书完稿,对于它的研究也还十分有限,但时间上的关联性令人无法忽视其与圣战之间的联系,然而,由于相关史料的欠缺,笔者也只能基于极为有限的资料进行充满主观臆断的推测,此处的观点,仅代表笔者的个人观点,若有不同意见,欢迎探讨。”

    开头的一段话一改之前那种辛辣的风格,突然就正经严肃了起来,并且处处都强调凋零化的不确定性,这反而让贺希更加好奇。

    “凋零化是圣战期间突然出现的一种只有代行者会患上的诡异疾病,或许用‘疾病’进行概括有些不太严谨,不过此处为了方便阐述,后文将一概把凋零化称为‘疾病’。凋零化的症状非常简单,患病的代行者的记忆会逐渐受损,根据已有的病理研究,记忆的受损速度随着时间推移出现爆发性增长,短短三个月之内就能让患者失去几乎所有记忆,三个月后,患者便会陷入与‘混沌化’类似的暴走状态,直至恩赐之力失控自灭。”

    “凋零化高发于接触过混沌之子与叛神者的代行者之间,但却完全没有混沌之子与叛神者出现凋零化的先例。一方面,处于管理局控制下的混沌之子与叛神者本就数量稀少,另一方面,不排除混沌舞会掌握着某些扼制乃至治愈凋零化的手段。”

    “学界现有的观点一般认为,凋零化与混沌双子的出现有直接关系,大量的混沌代行者打破神之桎梏,导致最初之神对代行者降下了神罚,其表现便是凋零化,但这种观点却无法解释混沌之子与叛神者的例外情况。这一观点的支柱是凋零化与圣战在时间上的高度巧合,但实际上这一论点也不够扎实。”

    “先说笔者的判断,凋零化与混沌双子无关,但与圣战期间发生的某个事件有强烈关联,只是由于目前史料的缺乏,无法对这一事件进行特定。时间上看,圣战这一时间点带来的变化过多,这些变化相互之间又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关联,而基于混沌之子与叛神者对凋零化的‘豁免’情况,混沌双子的神力并非造成凋零化的问题。”

    “虽然出现凋零化的都是接触过混沌之力的代行者,但很遗憾,这种几乎已经成为常识的普遍认知,其实是错误的。圣战期间,为了争夺中立派的代行者,元老院单方面将凋零化归咎于混沌双子和叛军,然而实际上,凋零化的发病几乎没有规律可循,不论是从未踏上战场的代行者,还是在前线冲锋陷阵的代行者,都有病例出现,并且两者的数量比例也没有展现出特殊性,换言之,凋零化实际上是一种不区分患病对象几近完全随机出现的‘特殊现象’。”

    “综上,凋零化的出现,应当与混沌双子的神力没有关系,但圣战期间出现的某个从未出现过的X因素,造成了凋零化的出现。至于上述关于元老院制造舆论攻势的史料,若希望知晓详情,请自行寻找‘管理员’希丝特莉亚进行求证,由于当事人的要求,笔者在此不提供任何关于寻找‘大档案馆’的渠道。”

    关于凋零化的内容到这里就完全结束了,看到最后的贺希却越发疑惑。按照文中的口吻,这段文字明显是出自何铭瞬之手,换言之,其他那些颇为辛辣的部分很有可能来自这位“管理员”希丝特莉亚,可这位作者明明撰写了如此程度的长篇大论,却不愿意将自己的所在地公之于众……

    ——担心元老院的报复?那么不公开自己的身份不就好了?

    对于希丝特莉亚在这本书中展现出的完全矛盾的做法,贺希一时半会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她朝老人投去目光,希望得到一些指导,但老人此时却已经不见了身影。

    贺希想要开口寻找,却才注意到自己并不知道老人的名字,于是只好来到护士站进行询问,但得到的回答却令她不由得后背一阵发凉。

    “904号房吗?应该只有您一位。代理局长有特别交代过,要给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所以特别给您选了一间没有任何病人在用的房间……”

    ——那个老太太是?!

    贺希也顾不上回应护士,直接跑回了病房,直接拉开了老人床铺边的抽屉,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圣战史》,和她手中的上卷一样,仅看封面并不能辨别出是上下之中的哪一卷。

    贺希试探一般地伸出手,翻开了封面,与她手中的上卷不同的是,这本《圣战史》的扉页上,原本作者的位置只有何铭瞬的名字,同时,在作者的名字下方,多出了一行小字。

    ——“谨以此书,纪念不幸堕入凋零的,我最好的同僚与亲朋,希丝特莉亚。”

    而扉页的最下方,还备注有一行更小的字体。

    “希丝特莉亚,原名司马玉卿,元老院长老司马陵之女,因与其决裂而出走司马家族,后因罹患凋零化失踪,其恩赐所属的‘大档案馆’也一同消失,大量珍贵史料因此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