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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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开席

    自五师兄马螃走火入魔以来,已经过去数日了。

    在这期间,戚解一面和大师兄暗通款曲,一面加紧修行,以求在最后的混战中取得优势。

    这几日间,就连山门中的空气都肃杀了不少,各怀鬼胎的弟子和老谋深算的乌阍,夹在两者之间凡人们尚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们所熟悉的一切即将崩溃。

    脆弱的平衡自戚解诞生后就在不停破裂,时至今日那最终的结局即将来临,戚解对此了然于胸。

    其他人也定有预感,包括自己那位师尊,大家之所以还没动手,只不过是在等罢了。

    等着等着,年关就近了。

    山门中的修士们对态势心知肚明,却不妨碍仆役正常过活,他们像往年那样准备过年。

    虽然他们自己不可能下山和家人团聚,但乌阍等人的年夜饭却马虎不得,稍有疏漏就会惹来仙师们的怒火。

    这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师尊非常重视山门的秩序,所以年夜饭上你得注意点,千万别惹是生非。”

    “都这会了,师尊还会在乎这个?”

    戚解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曹丙武却没有笑:“你和师尊相处时间不长,你不了解他。”

    “他最看重的,就是师傅和徒弟之间的上下尊卑。”

    “虽然我等之间已成定局,即便如此,师尊依旧会维持这种关系的稳定,大概这就是他的道心吧。”

    “道心,呵……”戚解心中冷笑一声,这帮骑在凡人头上的家伙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和自己大谈坚持、道心之类的东西……戚解在他们的言行中感觉不到任何值得称颂的品性,只有满满的虚伪和讽刺。

    归根结底,曹丙武、乌阍这些人与占山为王的土匪没什么两样,戚解对他们没有丝毫的怜悯,更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也不想去理解。

    山门中的时间就在这微妙的气氛里,走入了年节。

    凡人们要比往常更忙碌,戚解经常能看到他们推着整只的猪牛羊进入伙房,还有整车的蔬菜粮食,一笼一笼的鸡鸭,这真的只是为几个人做年夜饭吗?

    难道自己这几个师兄里,还有食量能和观婵有的一拼的人?看他们好像也不是很胖啊……

    返回甲酉房,正巧赶上这天的午饭。

    戚解和观婵坐在正房的书桌两边对食,这么久以来都快成习惯了。

    “今天的年夜饭你要一个人吃了,本来伙房不会送的,我给他们多添了些蚨子银,会给甲酉房送一份。”戚解嘎吱嘎吱嚼着腌萝卜道。

    “你们年夜饭都吃什么?”观婵好奇道。

    “我不知道,我今年第一次吃。”戚解坦白道。

    “我们家年夜饭可丰盛了,”观婵有些伤感“要是有机会能让你尝尝的话,该有多好。”

    呃,这个话茬我怎么接啊……戚解搜刮了一遍自己肚子里少得可怜的墨水,最后干巴巴道:“你们家都有什么?”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观婵却没有在意,一边陷入甜蜜的回忆一边笑意吟吟地道:“那就多了,上好绿荀用盐卤水泡软,然后用酱醋煮熟,配上用各种果子、红糖烹煮成的藕脯,就能做成一道偶偶凑凑,有逢凶化吉的意思。”

    “还有用煎蛋丝、猪肉丝、笋丝、豆皮丝等摆成一盘,叫做丝丝齐齐,有诸事顺心、阖家团圆之意。”

    “一碗丸子寓意团团圆圆,一块元宝肉,一锅酱蛋烧肉,酱蛋一人一个。”

    “还要捞上一条胖头鱼,但是不能吃头尾只能吃鱼腹鱼肚,这叫有始有终、年年有余,我小时候因为馋胖头鱼的鱼头还被我爹训过。”

    听起来像是你能干出来的事………

    “吃完饭要守岁,全家人坐在一起分屠苏酒,那玩意又辣又苦,我每年都只抿一小口,不过喝屠苏酒时会有蛋饺,酒虽然不咋地,但蛋饺可是好东西。”

    “临睡觉前,封一个红包里面放上祈愿纸,早上起来时祈愿纸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枚五铢钱。”

    “去年我许的愿望是………”观婵忽然顿住了,然后缓缓开口道“希望黑石崖上的仙师全都死掉,这样我父亲不必整天唉声叹气的了。”

    戚解默默放下碗,顿了一下道:“你的愿望要实现了。”

    “但我不希望那会包括你……”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细若蚊蝇,说完悄悄抬头望了眼戚解。

    戚解毫无反应地喝着白粥,根本没听到一般。

    观婵乖乖拿起碗装作无事地也喝起粥来,不大的正房里只剩下了“哧溜哧溜”的吸粥声。

    傍晚时分,戚解坐在院墙上,眺望着雄伟的斩心殿。

    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到这么奢华的殿宇了,但他无论如何都对这巨大殿堂产生不了哪怕一丝的喜爱。

    当夕阳西下时,这座宏伟建筑就只剩下一个漆黑的背影了,凡人们的大通铺房就蜷缩在这巍峨身影投下的深沉阴翳里,瑟瑟发抖。

    他们这些弟子的甲字号房倒是能和阴影稍稍错开,微微享受到一丝落日余晖,戚解伸手遮住直射眼眸的阳光,从指缝中看到血红的残阳。

    残阳下,血红日光掠过建筑的轮廓,拂过这座恢宏的山门,在干净到能反光的白玉石地面上留下一道充满衰败气息的残阳倒影。

    血红枯日,明楼巨殿。

    真是应景啊,戚解为这行将发生的衰败感到开心,感到欢欣雀跃……也感到一丝解脱。

    “戚师弟。”

    戚解低头,大师兄曹丙武带着一众师兄在甲酉房门前,抬头望着他。

    他看到曹丙武眼中浸着的自信和胸有成竹,看到李剽眼中的猜忌,看到了尚开七的怨毒、鄙夷以及一丝嫉妒,也看到了四师兄骆无咎——唯一一个没抬头看他的人。

    “戚师弟,该去斩心殿了。”曹丙武微笑道,只是身后众人让这微笑看起来很假。

    戚解回头看了眼正房里观婵读书的灯火,没说什么翻下院墙,跟在众师兄身后。

    “年夜饭这么早就开始了?”戚解问道。

    “是我们要提前等着,”李剽抽出插在脖子上的纸扇哗啦一声甩开道“师尊他规矩多,年夜饭开始前我们就得去斩心殿外候着。”

    五人一路来到斩心殿下,看到一队队仆役或抬或搬将各种木具送入其内。

    戚解歪头看去,整个石阶上排着一道人龙,全是送饭的仆役。

    “年夜饭要这么多?”

    “所以得提前空肚子。”

    你们怎么不提醒自己一句……戚解揉了揉肚子道:“话说六师兄怎么办?难道要把他抬过来吗?”

    “不,老六不来了,”李剽打了个哈欠“他还得养伤呢。”

    “来今年年夜饭的,一下就少了两人啊。”曹丙武感慨万千“幸好师傅又收了个七师弟,不然太冷清了。”

    “冷清点不是更好吗?”尚开七阴阳怪气道“多出来个添堵的主儿,坏了师尊的正事可就不好了。”

    戚解听出来,这是他对自己加入“造反团队”一事耿耿于怀呢,看来这家伙因为观婵的事相当嫉恨自己。

    曹丙武眉头一皱,这个老三真是没眼力,在斩心殿外搞内讧,这是拆他曹丙武的台还是拆乌阍的台?

    “不许胡说,老三,”曹丙武呵斥道“戚师弟是师尊亲口承下的弟子,岂容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大师兄,都这个时候了还用得着这样吗,”尚开七怪笑一声“现在谁不知道啊,师尊收这个家伙当徒弟不就是为了———”

    “住口!”李剽喝止了他,然后向戚解赔笑道“戚师弟见谅,你三师兄性子直爽嘴上没门,别跟他一般见识。”

    “二师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戚解哈哈一笑“这里就属我辈分最低,师兄们的话我怎敢置评,不打紧不打紧。”

    “瞧瞧人家,老三,你也跟戚师弟学学,看看你自己有个当师兄的样子吗?”李剽转过头来训斥道。

    “哼!”尚开七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好了,老三你也消停点,”大师兄曹丙武发话了“今天是年节除岁,师尊他老人家要喜庆地过日子,你在这里放肆就是要触师尊的霉头,你不怕他生气啊。”

    “有什么仇什么怨,过了今日大家坐下来谈,在斩心殿外就放尊重点吧,回头惹得师尊不高兴,咱们一众师兄弟谁也跑不了。”

    就在斩心殿外,乌阍弟子勾心斗角之时,甲酉房的小院里,观婵垒了个小小土丘。

    她把之前在山下买来的香火插上,也没摆什么贡品直接下跪道:“父亲母亲,婵儿不孝,害你们被贼人所杀。”

    “婵儿无能,没法为你们报仇,幸有戚解天性纯善,愿意以身犯险为我报杀夫杀母之仇。”

    “女儿料定,这座山门即将覆灭,临宁县城的百姓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实乃临宁之幸也。”

    “女儿祈求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保佑戚仙师能在这场覆灭中全身而退,就像父亲曾经说的那样。”

    观婵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地虔诚道:“善恶终有报…善恶终有报!婵儿只求戚解能有个善报。”

    斩心殿外众弟子一言不发地等候着,对于观婵的所作所为毫无知晓的戚解站在最后,看着前面四人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乌阍、曹丙武、李剽、尚开七这些人,山门、黑石崖、血湖、尸堆,道法、神仙、符箓。

    还有死去的赵小米,还有长相诡异可怖的笔仙,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假,那么虚幻。

    戚解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脑海里回忆起和观婵的日常,在临宁城里的所见所闻,山门里的仆役……

    没错,不能动摇,事情还没到头,我还不能动摇!

    就在这时,从们内走来一青衣小厮,对等了快一个时辰的五人拱手道:“诸位大人,道祖许各位入殿。”

    戚解捏着下巴,虽然他没有区分过山门中的仆役,不过这些穿青衣、一副道童打扮的,倒的确是第一次见。

    “弟子领命!”大师兄忽然大喝一声,然后率先踏入殿中,五人依次入殿,跟在最后面的戚解注意到了斩心殿内的变化。

    首先是高座下的左右摆了席位,左二右三,正好对应他们到场的师兄弟五人,其次是大殿正中放了道长桌,桌上琳琅满目、珍馐佳肴。

    最后就是那些穿青衣带方冠的侍从了,真如皇宫中的太监一样站满大殿,仿佛恭候朝臣觐见的内官。

    而在主位的宽阔高座上,乌阍换了身玄袍,头戴乌金扎丝鹊尾冠,气息悠长、深不可测。

    一双混浊到甚至分不清眼眸眼白的眼睛,如巡视土地的地上真神,俯瞰着在场的每一个生命。

    他一只手靠在扶手上,一只手虚点下方的坐席道:“左边,老大老七,右边,老二老三老四,都入座吧。”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

    “你们都等不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