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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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送信(1)

    宋乾兴元年二月二十九日,天子赵恒于大内延庆殿驾崩,年仅十三岁的赵祯即皇帝位,即宋仁宗。由皇太后刘娥垂帘辅政,代行处理军国事务。由于皇帝年幼登基,恐外邦乘机犯境,多位官员上奏提议先增戍边关防卫,再行发讣。这一建议受到宰相丁谓的阻挠,丁谓说道:“边境之患,止有契丹,可是自澶渊之盟以来,两国无衅,倘若贸然增戍,恐成衅端,反招其祸。”刘太后以为然,命礼部侍郎包拯出使辽国发讣,并告知新君登基事宜。

    话说包拯等使臣路经太原府,由当地官员接待,下榻于太原驿馆。是夜,包拯告辞了接风的诸位官员,回到驿馆更衣看书。不一会,忽然有两人分别破窗而入,手持利刃。包拯虽然心里一惊,仍然抚案坐定。又两人推门而入,顺手把门一掩。

    包拯看定四人均是一身黑衣,以布遮面,不知来路,镇定说道:“本官乃礼部侍郎包拯,奉旨出使外邦,来者何人,胆敢冒犯。”

    为首黑衣人与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点头道:“是包大人那就对了。”言毕跃起,举刀朝包拯劈下,包拯虽知在劫难逃,还是岿然不动。忽然驿馆顶上木梁突然塌下,为首黑衣人收刀后撤,只见又落下一个绿衣人,一手把包拯坐着的蒲团往后一拉,刚好躲过坠落的木梁,另一只手往已经被砸烂的书案一翻,书案直向为首黑衣人飞去。

    黑衣人见书案来势很快,不及闪避,一刀把书案劈成两半,不料几条木桩连番袭到,剩下几人上前挥刀斩劈。那绿衣人未待四人闲过手来,抢先出招,左手两指直取为首之人双眼,右手一掌向旁边一人头顶击落。

    为首黑衣人甲见对方双指来势凶猛,不及思考,只能顺势往后一个鲤鱼打挺。避开这一击,另一黑衣人乙反应不及,天灵盖吃了重重一掌,直接委倒在地。绿衣人不等众人回神,啪啪两掌又向余下二人击去,二人皆舞刀护住前胸,心想你掌力再强,毕竟血肉之身,势必被我等钢刀斩落,未曾想那绿衣人双掌欺近身前,突然回身一蹲,使出一招燕子摆尾,单脚自下向上一蹬,蹬中了一人小腹。那黑衣人丙被蹬中小腹,顿时跪倒吐血。

    剩下一个黑衣人丁和黑衣人甲,眼看自己同伴顷刻间一死一重伤,于是并肩举刀,思考如何应付。绿衣人心怕二人还有帮手暗伏在附近,于是双手暗自运劲,负在背后,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甲见此人定是自负武功在自己二人之上,正面对敌,竟敢双手负于背后,心里已有主意,口中说道:“如果你能胜得过我俩,我便和盘……”,和盘二字刚说出口,黑衣人甲就横刀一砍,绿衣人早有准备,矮身一闪,双掌砰地击出,打在黑衣人甲的小腹,黑衣人甲被打飞了几尺。

    黑衣人丁正要夺门而出,绿衣人随手往地上一人尸身一抓,向黑衣人丁掷去。那尸身击中黑衣人丁双腿,黑衣人丁双腿吃疼,一个踉跄倒在地下,绿衣人赶上就是一掌,包拯喊道:“且慢!”,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丁被击中后背,一击毙命。

    包拯站起身来,叹道:“阁下想知道来者何方神圣,需得留有活口。”

    绿衣人恍然大悟,说道:“那边还有个重伤的,问问他。”于是走到黑衣人丙的身旁,用手探了下鼻息,只见绿衣人摇摇头道:“可惜在下武功低微,出招尚未能收放自如,此人伤势过重,已不能说话了。”

    包拯说道:“也罢,阁下出手相救,在下十分感激。未知侠士可留姓名?”

    那绿衣人拾起翻倒的烛台,用火折子点亮,回身一看包拯,竟然吓了一跳:“包大人莫非已中了刺客喂毒暗器,身体可有异样?”

    包拯一脸茫然,问道:“在下有何异样?”

    绿衣人道:“包大人脸色黝黑如碳,比之寻常中毒的紫黑肤色更为严重。”

    包拯一怔,随即失笑,说道:“阁下见笑,在下天生皮肤如此,幼时四邻便呼我‘包黑子’,并非中毒。”

    绿衣人神色尴尬,作揖说道:“哦!原来如此,大人无恙便好。在下大内殿前司都虞侯薛震拜见包大人。”原来这绿衣人便是薛震。

    包拯也还礼道:“原来是三衙的薛探花薛大人,不必多礼。”随即又问道:“薛大人应该在大内履职,何以来到太原?又何以知道这四个歹徒要加害本官?其中有何因由,还请说明。”

    薛震说道:“下官得蒙圣恩,被补擢为殿前都虞侯,确实在大内任职,可是不满数月,庞吉庞大人以打探契丹细作为由调我至山西公干,这一来就是数年。近日来,我发现馆驿周边出了几位陌生面孔,看得出都是身负武功之人,碰巧包大人受了御旨出使辽国,要路经太原驿,下官担心这伙人将不利于大人,于是暗中跟踪留意,终于不至于让恶人得逞。”

    包拯点头道:“薛大人心思细密,又出手相救,包某在此先行谢过。”说罢向薛震躬身行礼。

    薛震还了礼,说道:“其实下官在一个月前收到京城的飞鸽传书,书中说,朝中讨论对是否应在边境增戍后再发讣于辽,意见相持不下。后来朝廷决定不增戍卫,写书人恐怕其中有人有所图谋,遂命我密切留意边境军情与契丹细作活动。”

    包拯皱眉道:“果然设想周到,但此事既不是三衙的职责,三衙的庞吉大人也极力赞同不增戍卫,料想薛大人除了任职三衙,还在替其他人办事。”

    薛震正色道:“包大人明察,下官本是一介草民,得蒙先帝钦点,受朝廷俸禄,只知忠于大宋,无论为谁办事,都以国家利益为前提。至于箇中明细,恕下官不能名言。”

    包拯点点头:“本官亦相信此乃薛大人肺腑之言。”

    薛震道:“如今此四人已死,无法覆命,恐对方会再次派人来伤害包大人,不如由下官暗中护送包大人前往中京。”

    包拯道:“不必。薛大人自有刺探边关细作要务在身,不宜远离,另外应尽快将本官遇刺的消息送回京城,好让京城方面有所准备。本官自会与太原府商量增加护卫,我们应当高调行事,如果当中果有阴谋,定是悄无声息致我于死地,最为直接,倘若明刀明枪,反倒容易让他们诡计的目的暴露。”

    薛震说道:“包大人言之有理,既如此,下官不宜久留,只是有一小事相求。”

    包拯道:“薛大人请讲。”

    薛震道:“下官离京数年,京中尚有亲人,因公务机密缘故、一直未曾和亲人有书信来往,现有家书一封,向家人报平安,他日包大人回京,能否代为转呈城东柳庄。”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予包拯。

    包拯接过信,端详片刻,说道:“好的,本官回到京城,定必代为呈达。”

    薛震拱手说道:“包大人万事小心,下官就此别过。”说罢展开轻功,倏地离去。馆驿各处同僚都被打斗声吵醒,都赶来察看,包拯与众人说明缘由,只是略过薛震具体身份,说自己为不明来历之人所救。当夜使团移居太原府衙,次日增添护卫队,一路上大张旗鼓;一方面把遇刺之事呈报朝廷。

    包拯等大宋使团到了中京,辽主耶律隆绪隆重接见。得知宋真宗驾崩的消息,耶律隆绪立即举朝发哀,后妃以下皆孝服痛哭,又传令宋辽边境各州各军不得作乐,全国有犯真宗讳者立即改名。随后辽遣使持国书金帛和包拯一同入宋,祝贺仁宗登基。

    包拯回宋后,转任京东路转运使,离京赴任前,记得薛震当日所托,想到薛震身份特殊,又恐怕自己被人跟踪,牵连薛震家人,于是暗中吩咐一名心腹持薛震家书送去柳庄。

    柳闰余接书,封面写着:妹婿亲启,想到可能是薛震家书,于是唤薛青同看。

    信中写道:妹婿、妹妹,兄于山西公干,久别数年,疏于问候,诚非所愿,今百忙中乘暇作家书一封,以报平安。另有一事烦请妹婿代劳,昔日有一挚友曾遗下一墨绿匣子,兄留于京城家中书房,今挚友索要,请妹婿派一可托之人代为取来,送至蔡州馆驿仲平先生处,以全为兄诚信之名。今后兄多奔波于代、忻,归期未定,妹婿妹妹勿念,珍重。兄子雷,祝颂近安!

    柳闰余说道:“兄长报来平安,我们总算能放心,特意说的这件事,我们尽快替他办好,不要使他失了信约。”

    薛青说道:“哥哥之前书信来往,通常只署名、不曾署他的别字,这封书信署了他的别字‘子雷’,大概此事并不一般,他信中也不便透露详尽。”

    柳闰余恍然道:“夫人如此说来,我倒粗心了,那么这事须得找一信赖之人,秘密行事。”

    柳闰余想到薛震与王五之前交情匪浅,便到王五别苑与之商量,却扑了个空。仆人告知王五不在,柳威柳迟在陈七处上课,柳闰余就前往察看。

    来到陈七窗前,只听陈七在里头说道:“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过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我是庄周。我想问你俩,那么究竟庄周是蝶呢?抑或蝶是庄周?”

    柳威说道:“庄周就是庄周,蝶就是蝶,陈老师你这问题太笨了吧。”

    陈七问柳迟:“迟儿,你说呢?”

    柳迟说道:“大概庄周觉得自己是蝴蝶的时候,他是蝴蝶,蝴蝶觉得自己是庄周的时候,它也可以是庄周。”

    陈七说道:“非也,庄周可以觉得自己是蝴蝶,蝴蝶却不能成为庄周。”

    柳迟问道:“为什么呢?”

    陈七说道:“庄周想如蝴蝶般自由翻飞,只要胸怀心境到了某一境界即可,但蝴蝶想成为庄周一样去思考、像人一样去行动作为,却不可得。”

    柳迟说道:“先生,我倒觉得不然,您又怎么知道蝴蝶不会像庄周一样去思考呢?”

    陈七沉吟片刻,说道:“窗外花丛应有蝴蝶,你可知道现在它思考些什么?”

    柳威抢答道:“我知道,此刻它定是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陈七站起,手中戒尺“嗖”的一下,往柳威手臂敲去。柳威坐在椅上双脚往后一蹬,闪过这一敲,陈七这一下就打了个空。

    陈七愠道:“小家伙就会胡说,现在去学了些皮毛功夫,就敢捣乱。”

    柳闰余这才从外边走入来,喝道:“威儿,手伸出来。”柳威吐了吐舌头,只好把手伸出来。

    柳迟紧忙说道:“老爷且慢,少爷说得未必是错。陈先生,我也觉得蝴蝶此刻可能正想吃饭。”

    陈七哭笑不得,只得放下戒尺,向柳闰余施礼,说道:“庄主,威儿才思敏捷,柳迟妙想天开,倒是跳出了一般读书人的樊笼了。”

    柳闰余呵呵笑道:“陈先生辛苦了,两小儿顽劣,还请先生不要在意。”

    陈七说道:“哪里哪里。”

    柳闰余回过头来问柳威:“威儿,知道王先生在何处?爹有事寻他。”

    柳威说道:“早上我们才在王先生那处练棍,他说过今天不会回来柳庄。”

    柳闰余说道:“好罢,你们明儿若是见到王先生,就说我有事请他一叙。”说罢向陈七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柳迟说道:“庄主找王老师有事,大概是功夫上有疑惑了。”

    柳威拍了拍柳迟的头,说道:“爹爹又不会功夫,准是遇到坏人,要王先生出手帮忙才对,我们要不要也去凑凑热闹?”

    陈七说道:“我一直奇怪,你们跟王兄学武,怎么不叫师傅,也喊王先生。”

    柳威说道:“王先生跟陈先生你一样,也不让我们喊他师傅。”

    陈七说道:“哦?我只是无德无能,枉位人师,因为比你们年长,所以你们叫我先生也无不妥。”

    柳迟说道:“不对啊,陈先生,庄主比您年纪大,他却也喊你先生。”

    陈七知道柳迟脑子直来直往,听人说话不顾语境,又喜欢发问,固然不是有意刁难自己,却一时间难以剖析明白,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那你们的王先生,其实武功如何?”

    说到武功,柳威就来了精神,说道:“王先生拳掌腿爪、刀枪剑棒十八般武艺皆精,出手迅如闪电、翻腾矫若游龙。”然后王五平时教的临阵对敌该如何攻、如何守、如何避其锋芒、如何请君入瓮都一一道来,说得唾沫横飞。

    陈七说道:“如你这样说,王兄武功当真是了不得。”

    柳威问道:“陈先生你也懂点功夫?说也奇怪,陈先生您住这里多年,逢年过节府里饮宴,我们也未曾见过你和王先生一同露脸,您是否已经和王先生见过面了?”

    陈七叹道:“功夫我是一无所知,王先生这等人物,我也始终缘悭一面。”

    柳迟说道:“王先生虽然与陈先生您不曾见面,我倒觉得你们十分相似。”

    陈七说道:“哦!如何见得?”

    柳迟说道:“王先生平时不多言语,说话时总是有些话让人云里雾里。”

    陈七说道:“嘿嘿,学武之人,旨在勤练专注,话多又有什么用?”

    柳迟说道:“可是传授武功,有些话说得不明不白,我们就不好理解了。例如王先生说过:‘大智若愚、无巧不拙’,这让我费解了好多天。”

    柳威笑道:“傻瓜呀你,这个话还想到现在。”

    陈七听后,默然片刻,说道:“这意思是有大智慧的人,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让人感觉愚钝。放在武功上的话,招式看似笨拙,实质巧妙无比,说的无巧不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

    柳迟又说:“那么‘吸纳百川缓如嚼雪、释吐浑浊气若游丝’,又应该如何理解呢?”

    陈七一愣,皱眉思索良久,柳威轻声叫道:“不会走火入魔了吧,陈先生......陈先生!”

    陈七这才说道:“这应该是说呼吸要注意节奏,嗯,深深吸气时,要像咀嚼雪花一样缓慢,边吸边含、吐气的时候要像吐丝一样轻柔,不能用力过猛。嗯,字面理解大概是这个意思”

    柳迟说道:“对对对,王先生说过吐气不能用力。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想陈先生对武学也有研究。”

    陈七说道:“哪有什么研究,只是说到吐纳养身,儒佛道三家都有其法门,你们练武讲究内息调和,我猜想应该和这个养身之道有关系而已。”

    柳迟还想再问,柳威说道:“柳迟你就别瞎折腾了,陈先生教导我们功课,还得教你学养身,这不让陈老师快快说完庄周梦蝶,我们还约了大小二唐去捉鱼儿。”柳迟吐了吐舌头,不再问下去,陈七微微一笑,继续说庄周与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