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水气漫成了烟雾，笼着远处的柳梢头，也笼在李长凌沉重的心上。

    长凌的手浸在冰凉的水盆里，用尽全力搓洗着粗麻衣。她使劲抬头望远处望，只能看到一些绿树和高耸的城楼。她觉得自己是被扔在了一口废弃的深井。

    对于洗衣服，她一点也不擅长。明明一年前，她还是擅长丹青、擅长放风筝、擅长和师傅对抗的小姑娘，现在，她却要在这寒冷的天气把手浸在冰冷的水里。父皇要是还活着，该心疼的帮她暖暖手，叫她乖囡囡吧？师傅要是还活着，该大喊一声“李长凌，别玩了，快把字写完吧”？太子哥哥倒是还活着，可他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们，他应该和他母亲在一起吧。

    其他宫奴早就干完活儿去领饭了，可她才洗了一多半。她真的想把衣服使劲摔回盆里，把盆踹倒在地上，让污水泗流。要在以前，她早就这样做了，谁敢惹她九公主，可现在她不敢。因为愿意纵着她的人，都已经离世了。

    刚来这里时，管事的还忌惮她曾经的公主身份。虽然现在落魄了，毕竟还是天子的妹妹，说不定哪天就东山再起。于是就分派她做些轻松的活儿，引得其他宫奴议论纷纷。可时间久了，眼看她复起无望，也就淡了鸡犬升天的心，把她和其他宫奴一样对待。

    洗衣服也是需要技巧的，可没有人教她。这里的宫奴都对她敬而远之，仿佛她是天上降下来的煞星。没几天，她白嫩的手就裂开口子，流出血，长好，又裂开口子，流出血……经历了近一年的磋磨，长凌的手已经长了茧子，人也由刚来时的战战兢兢变得心如止水。

    今天因为来晚了些，管事的不但狠骂了她，还罚她洗两份衣服。换作其他的宫奴，肯定要撒撒娇，让管事的占点便宜就躲过去了。长凌不会这一套，也不屑这一套，只默默地做活儿。不一会儿，她的脖子和腰疼的就要断了一样，可她不敢停，阿娘的病一直没好，早上还呕了血。活儿干不完，就领不到饭，阿娘就要饿肚子！虽然只是些青菜豆腐，但好歹有菜，早起吃的那碗薄粥根本没几个米粒，阿娘根本吃不饱。曾经被父皇捧在手心里的纯贵妃，竟然被糟蹋成了那个模样。一想到阿娘，她心痛如绞，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一着急，没轻没重，手上的旧伤口流出血来，点点滴滴在水里泅晕开。

    正愣神，一只粗砺的手横到眼前，抓起她的手，用白棉布动作麻利的包裹好她的伤口。又把她拎到一旁，嚓嚓洗起衣服。

    是那个被大家叫兰姑的宫奴。兰姑有些年纪了，虽满面沧桑，却能看出年轻时颇有姿色，对长凌总没个好脸色，反正洗衣局这帮宫奴没一个对她有好脸色，她早已习惯。她们窃窃私语，粗声大气互相调笑，也爱讲些黄段子，长凌总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是默默干活，默默挨管事骂。她格格不入，却也喜欢自己这样格格不入，真正成为这帮妇人中的一员，她是不愿的。

    “真是没用，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公主呢？既到了这个地方，早点放下身段好好学着点，没人惯着你，什么都干不了就该挨骂……”兰姑宽厚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边干边骂！长凌双手抱着膝，被骂笑了。是啊，自己现在还清高什么？阿娘被幽禁终身，自己被贬为庶人，以罪身入洗衣局，随便谁都能来踩一脚，烂泥也不如。还想着昔日的太子哥哥念旧日情分赦免了她们母女？梦也该醒醒了！

    “兰姑，谢谢你！”

    兰姑的动作停了一瞬，又开始洗起来。

    好容易干完了活，已经后半晌了，长凌紧赶慢赶跑到膳房，饭菜早已凉透。恳求了半天，膳房的都不让她热一下，长凌忍着泪，把唯一的一块雨布盖在饭菜上，顶着漫天雨幕往北三所跑。

    北三所是她和阿娘被分配的住所。那里地处偏僻，连块好路都没有，下了雨更是一路泥泞，一脚下去泥水飞溅，再加上刚刚受的冷言冷语，长凌越跑越委屈。明明一年前，她还脚穿镶嵌着珍珠的锦缎软鞋躲避师傅的追赶，怎么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她就在这荒寂的地方踩的满脚泥污！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每日在阿娘面前伪装坚强，现在一下子溃了堤，泪水和雨水一起蜿蜒而下，根本睁不开眼。

    恍恍惚惚的跑着，忽然感觉左臂撞到个硬物，一个踉跄狠狠摔了下去，怀里的饭也甩了出去！好疼！

    顾不得身上疼痛，她囫囵擦了擦眼去寻饭，赫然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是个身着玄衣五官俊秀的少年，他身姿挺拔，左手撑伞，腰间配剑，正一脸惊愕地打量着狼狈不堪的她。少年身量很高，剑柄正撞上她右肋，火辣辣的疼！

    “姑娘，你可还好？”长凌没理他，也顾不上检视自己是否受伤，反而四处寻找自己的饭菜。定睛一看，就看到饭菜已经撒到旁边的竹林里，被泥水冲的四散。长凌只觉悲从中来，一天的辛苦换来的饭，阿娘还是吃不上了！

    雨幕没头没脸的淋下来，长凌不禁嚎啕大哭，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少年不解的在原地看着她，终于前进了一步，默默给她撑起一半伞。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就这样在瓢泼大雨中，一个站在一旁静默的看着，一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