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是首最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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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天在下雨,我遇到你

    雨声好吵闹

    陆望从宿醉中醒来,木然呆滞,脑子昏沉。

    一整瓶二锅头都灌进了他的胃里,即便有一夜的消化,依然像是腐蚀着他肚子的烈火一样沸腾着,这感觉到了四肢百骸全身上下去,后遗症到现在也未能消退。

    在这个状态起码维持五分钟,他才做第一个动作,陆望微微撑起上半身,将自己沉甸甸的脑袋使劲甩了甩,以一种如同从拧干了的毛巾里挤出多余一点水般的勉强,从脑子里挤出来一点十分珍惜的清醒。

    如果大脑可以比喻成一片湖面,现在那本来静如镜面的水沸腾了起来,起伏着几许涟漪。

    涟漪慢慢扩散之后,几个黯淡的词汇跳跃了起来,金光闪闪。

    ——告白,被拒,伤心欲绝,偷酒离家,废弃工厂。

    “我草!”

    陆望猛然起身半躺起来,惊恐撑大了他的眼眶,额头上是一层薄薄的汗,嘴里忙不迭念叨,“坏了坏了坏了……”

    什么都想起来了,他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怕得有点想要尿尿。

    陆望是珠盈市第一高中高三学生,今年十七岁。事情要从昨天上午开始说起,那是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按照常理珠盈市的校领导是要对高三学子们讲一些有的没的,事实上也的确讲了。

    不太合乎常理的是那个五六十岁的光头校领导所说的话,居然是鼓励学生们谈恋爱——倒也不算是鼓励吧,更像是认可。

    他认为高三学习压力过大,又是青春期少年少女,对异性感到好奇,是人之常情,只要不影响学习、不触犯禁区、不产生纠纷、不违背法律,倒不必对早恋打打杀杀云云。

    这话是开了未有之先河,许多学生们下来了都对此津津乐道,在珠盈一中学生热衷于探讨校领导的屁话还是头一遭,都赞扬起来“老徐英明”。

    但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早恋是一种成立多年的神圣律令与恐怖禁区,校领导的一席话语还无法完全将其撼动,大部分孩子仅止步于观望和谈论,剩下的小部分人,可以称之为二愣子。

    陆望就是这样一个二愣子。

    他琢磨着老徐的讲话,觉得很有道理,当晚就向班长宁亦文告白了。告白的结果难看,宁亦文宣称暂时没有恋爱的想法,也不喜欢陆望这种类型,她转身就走,没给陆望留下一点云彩,连衣袖也没有挥一挥。

    要说难受当然是难受了,陆望消沉了整个晚自习,回到家中就蒙着枕头哭,哭了一会儿他就趁着幺舅不在意偷了瓶酒,离家来这地方酗酒,对着月亮对着晚风对着星空大喊大叫。

    ——多浪漫啊。

    但陆望现在只觉得自己傻逼透顶。

    “高三第一天就闹这回事……要不我不去学校了,就这么浪迹天涯吧……”

    这当然是空谈妄想,陆望知道正确的做法是负荆请罪,他心中估算自己罪行的程度。

    班主任艾丘喜欢让犯了错的学生做下蹲,以陆望已犯下的“重罪”来看,起码也是一百个起步。

    陆望起身穿衣服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两条腿子,哈哈大笑,“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要不我把你们先切了送上门去吧。”

    ……

    废弃工厂在废弃以前是纺织厂,陆望母亲以前在这里上班,工人们都可以拖家带口,于是他也在员工宿舍长大。

    纺织厂位处郊区,占地不小,但现在主体建筑已经被拆除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些张牙舞爪的结构,太阳够好就会照出狭长的阴影,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头头狰狞的钢铁恐龙。

    有时候陆望一眼看过去,仿佛仍能看到十年前它们原本的模样。

    陆望很怀念在纺织厂的生活,他曾肆意在这里和同龄的孩子们捉迷藏抓虫儿打飞鸟,也会在夏天光屁股在院子里洗澡,任由路过的阿姨姐姐们调笑他尿尿的地方,他总会感觉到天然的羞怯。

    他记得有个姐姐一直说长大了和自己结婚,但后来她辞职了,也食言了,她嫁给了别人,还送来了婚礼邀请函,陆望没去,在家伤心足足三天零六个小时。

    也记得母亲工作时的盛景,她穿上了工装戴上了口罩,在轰隆作响的机械鸣动中,百十个身穿同样制服的女工在百十个同样样式的机械前忙碌,母亲出挑的容貌与身材泯然众人,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成为了一种浩浩荡荡震撼人心力量的一份子。

    陆望认为自己可以永远在这里生活,这点他母亲也深为赞同。

    他没有爸爸却有母亲,母亲没有丈夫却有儿子,母子俩相依为命。

    但万事有变,纺织厂后来还是关闭了倒闭了结束了戛然而止了,没了,那种说没就没的样子像是这玩意儿原本就是个泡泡,被人吹了口气就破掉了一样简单轻松。

    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母亲在这之前就已经丧命,出了车祸,她这辈子没看到纺织厂倒闭的样子。

    纺织厂和母亲是陆望生命最重要的地点和人,陆望却分别见到了她们的烟消云散。

    在这之后陆望由幺舅领养,也就离开了纺织厂,虽然他的心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就像他从未想过母亲会离开自己一样。

    在初一那年,他偷偷回到纺织厂。

    纺织厂的主体结构荡然无存,该拿的都被拿走,该拆的也被拆除。万幸母亲和陆望曾居住的宿舍保留了下来,是一栋小楼,母子俩曾住在二楼的一脚,拐角处才能打热水,上厕所,洗澡也要去公共澡堂——陆望凭借着年龄的优势也能与女工们一起赤裸相待,他远比同龄人更早知道男女间的生理差异。

    花费了一个月时间,陆望将宿舍收拾了一下,捡来一些砖瓦和钢板,搭建了一张小床,然后又从家里拿了一床被褥,算是收拾出个小窝。有时候他会在这边睡觉,一点不带害怕的,还倍感温馨舒适,幺舅知道了这件事情,探查一遍环境,倒也没有说什么。

    这地方说是郊区,其实也不是完全渺无人烟的地方,大门外几百米就有一条老街,有些理发店街机厅五金店修车行什么的。

    “哦,除了班主任那边,还有老舅……我偷了他的酒,他不会大义灭亲吧?还有宁亦文……我搞得这么难看,她又怎么想我……”

    陆望穿衣服的时候想到了这茬儿,心头一紧,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越想越多也越想越头疼。

    忧心忡忡间穿好了衣服,中途还看到了被喝得精光的瓶装二锅头。陆望本来觉得自己看到这东西应该满肚子怨气,但是将那小瓶子拿在眼前看了看瓶底,晃荡晃荡,空空如也,笑了。

    ——哈哈,自己可是第一次喝酒呢?这就喝光了?

    他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点牛逼的。

    陆望走到门口,推开门去,便停下来了。耳边一直被忽视的吵闹声响骤然放大,这时候才注意到暴雨如注。

    从二楼看去,天地茫茫一片,远山与近景在水汽中朦胧成不分彼此的一片,万事万物被无数细微白线连接起来,雨水泼洒在树叶上、屋脊上、地面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递过来,哗啦啦啦哗啦啦啦,像是一群热情的朋友一样紧紧拥抱和裹住了陆望,从上面从下面,从左边从右边,让他一瞬间有种自己消融在这天地万物中的错觉。

    陆望呆呆看了一会儿雨,他没想着自己去不了学校该咋办,只是单纯地看着这一场浩大洪流,为其中的恢弘与伟大而震撼。

    “好大的雨啊。”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么个情况来看,自己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到学校了,等到雨停不会是下午吧?到时候班主任艾丘又会怎么对待自己呢?一百个下蹲估计是不够了。

    但债多不压身,到这时候他也不再在意了。

    干脆打开了门,又回到了床上,裹起被子打算睡个回笼觉。

    二锅头神威不减,陆望脑袋还晕着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天气的回笼觉就是特别舒坦,像是整个人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但又没有那种黏糊糊湿哒哒的感觉,噼里啪啦的雨声有节奏地形成助眠效果。陆望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准备在报废自己双腿之前,迎接一场香甜好梦,就好像死刑犯的最后一餐似的。

    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了不同于雨声的另一种声音。

    是油门轰鸣的声音。

    陆望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在思忖着是摩托车还是汽车,等到觉得是摩托车之后才骤然醒悟到一个事实:有人来了。

    如果是事后回想,陆望一定会觉得自己倒霉到了极点,但在事发当时人是不会想着抱怨老天的,甚至人都不会有自己的想法,因为一切的专注力都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在这种情况下脑袋是空白一片的。

    陆望睁开眼睛,屏住呼吸,下了床榻,他想要从床下抽出一块板砖,但发现卡得太死,要抽出来会造成很大声响,之后又去找其他什么利器,又发现二锅头的瓶子似乎很好用。于是便死死捏在手中,指节都发白了。

    他匍匐着躲在门后,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来了几个人,在这一刻能感受到的只有心跳,咚咚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很重,擂鼓似的。

    听到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没停下来过,有点匆忙地上了二楼,应该只有一个人。这脚步声忽近忽远,来回走着,在几间房间里进进出出,仿佛在寻找一个落脚的所在,但都不满意。

    这也就代表着他迟早会来到自己这边的,陆望做好了将来人爆头的准备,这是老舅告诉他的——要在这边睡可以,但是遇到了陌生人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来了!

    陆望听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自己不足五米的地方,似乎是通过敞开的房门看到了里面明显有人居住的痕迹,发出个“啊呀”的声音。

    是个女声,而且还是个很好听的女声。

    但现在的陆望完全是应激状态,这一声“啊呀”激发的不是他的思考,而是他的动作。他一跃而出,同时大喝一声给自己状态,举起二锅头瓶子就砸了过去,但事与愿违,对方抬手一把就挡了下来,然后陆望也忘了该咋办了,想象中的爆头啊惨烈的厮杀啊凶猛的攻势啊都没有出现。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没打过架的坏处。

    陆望抬起头,和来人大眼对着小眼,他看到了个比自己矮一个脑袋的女人。女人被打得退后了两步,甩了甩手,叫“好疼”,惊恐地看着陆望。

    下一秒她尖叫了起来,陆望也跟着尖叫了起来。

    ……

    房门敞开,清新的青草味道携风带雨的入了室内。

    “哎,你胆子好大的,居然敢在这种地方一个人睡觉。至于我呢,那就说来话长了,你既然是本地人,就应该知道吧?珠盈市被称作‘绸都’,在世纪之交的时候还经常有丝绸节呢,哦,现在是没有了啊,那可真是遗憾。我在网上查过资料的,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两个人一起在床上坐着,女人很热情的拿出水果型号的手机,叽叽喳喳念叨起来。陆望惊讶的看着这种仅仅出现在传说中的稀罕玩意儿,她轻松用指尖划动网页,展现出一张张模糊的图片,里面往往是一个舞台,舞台上具有年代感的美女们身穿各式各样的艳丽丝绸衣服。

    但对于陆望而言,手机本身比图片更值得关注,他见过最接近这玩意儿的东西是家对面的节节高学习机,而老舅的手机则是直板的。

    陆望忽然道,“这个不用笔吗?”

    女人疑惑了一下,“用什么笔?哦,你是说触控笔?”

    陆望道,“对啊……不是说不用触控笔,用手指屏幕会被刮坏么?”他说完了又想想,补充了一句,“我是听别人说的。”

    女人解释起来,“哦,那是电阻屏,我这个手机是电容屏,这是最新技术。其实以前的电阻屏用触控笔划拉也会刮坏,而且时不时还要重新校正,麻烦死了。”

    陆望点了点头,“电阻和电容我是知道,老师讲过……但光听名字还是想象不出来其中的道理。”

    女人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又没有上过高中。反正我这个是高端货就是了,你摸摸,多顺滑。”说到这儿咧嘴嘻嘻一笑,拿着手机的手还左右晃了晃,像是在炫耀似的。

    她很坦然的说这句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老实说她不像是个没读过高中的人。陆望眼中的女人既时尚又美丽,身穿着很宽松的白色T恤,整体是垂下来的,但到了腰间的衣角又被大把收拢起来,打了个又大又舒展的蝴蝶结在腹部,于是便露出一截小腹和肚脐,头上戴着一顶遮阳帽,帽子的边缘插一朵艳丽的菊花,脸上本来带着墨镜,和陆望说话时给推了起来,用帽子夹住,露出一张皮肤吹弹可破毫无瑕疵,同时五官也十分精致的面孔。

    这装扮简直是那种电视剧里出现的人啊,就算是宁亦文在她面前一比,都丧失了那种光彩夺目的魅力,变成了个普通姑娘了。

    陆望问,“姐姐,你是大城市的人吧?”

    女人道,“算是吧,我现在在四处旅行,考察全国,采风各种人文气息浓厚的地方,找一下灵感。哎呀,其实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啦,现在就去过上京南海而已,不用把我当做和你不一样的人,哈哈。”说完瞪大了眼睛看陆望。

    陆望说,“哦。”

    女人失望道,“你是不是该问问我是做什么的啊,这么不寻常的一句话,你就给个这么平凡的反应,算怎么回事?”

    陆望问,“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女人嘻嘻一笑,她笑起来露出珠圆玉润的八颗牙齿,单手把帽子往上推了推,脑袋也微微抬起来,很骄傲地说,“我是个唱作人。”

    陆望这次就很上道,特别吃惊地说,“什么,唱作人!”

    女人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特别好看,“没错,我就是晨杏,你也别叫我姐姐了,叫我晨姐好了。你知道五年前的《特别女生》没有?我是亚军哦。”

    陆望也跟着自报姓名,“我叫陆望,是高三学生。”

    然后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小声,又局促,又羞怯地问,“晨姐,唱作人是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