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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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逦行---苍山黄河浪奔5

    正在此刻,却见张猛刚一拳砸在了方来运的胸口,将他打翻在地,口中骂道:“狗东西,还敢来教训爷爷!我就是要造反!就是要打到天阙去!就是要坐坐龙椅!”他一边骂一边飞起一脚将护在方来运身上的陈氏踢翻。方黑娃噢的一声狂吼,抡起拳头扑了过去,怎奈十个他也不是刀疤脸的对手,被张猛刚一把刁住手腕,咔嚓一声掰断右臂,抡圆了甩到三丈开外。这时,他酒劲儿上涌,亢奋异常,奔上前去一把将伏在父母身上哭喊的方巧儿提了起来扛在肩上,向着西边一个小树林走去,嘴里骂道:“还敢来教训老子,让我今晚先收拾了你的女儿再说,狗东西,明天再享受你老婆!”巧儿又哭又叫,死命挣扎,却如雏鸡落入鹰爪一般难以挣脱,眼看就要被他抱入林中糟蹋。

        正在这危急关头,就听见独孤石坚一声大吼:“敦煌!”张猛刚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身来,就见石坚从马背上抽出一把鄣刀,双手紧握狠狠地瞪着自己。他咯咯咯怪笑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我说你放下巧儿,我带你去敦煌取金!”说来也怪,这句话独孤石坚一字一字说出,竟然是没有结巴。

        此刻一阵冷风吹过,土酒的劲力发挥,张猛刚摇了摇脑袋。他今晚上咥了一只羊腿,足足喝了五斤土酒,自打离开邠州就没有喝过烧酒,这原州当地土酒甘烈辛辣,入喉即如火线一般直烧到肚腹,此刻在肠胃中燃烧起来,酒劲儿直冲上头,一时晕晕乎乎。他意识有些恍惚,冲着独孤石坚大声吼道:“就你拿个小片儿刀还想危逼老子!让我先奸了这丫头,明天再和你一起去敦煌!”说完转身就要进树林。

        “我不是要杀你!我是要杀我自己!”石坚高声喊到。听到这话,张猛刚酒醒了一大半,霍然转身,只见独孤石坚右手鄣刀横抌在左手腕上,眼光沉静注视着他。“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们俩做、做个约定。”“什么约定?”“你放下巧儿,放、放过方家人,我带你去敦煌,藏金之处非、非常隐密,只有我、我独孤一脉知晓,保准让你大富大贵!”“哼,金子我要!这姑娘我也要!”“你要是敢、敢碰她,我就马上割、割腕自杀,自今往后你就再也休想见、见到这二十万两黄、黄金。”

    他这最后一句话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别说眼见,听都没听过二十万两黄金这巨数!张猛刚打了个酒嗝,波浪鼓般摇了摇脑袋,口中嘟囔道:“少哄我!我才不信你会为了这素昧平生的丫头不要性命…”寒夜中,他话音戛然而止,双目瞬间瞪圆,只见独孤石坚右手障刀重重割下,鲜血滴滴嗒嗒从左手腕上淌下,他伫立风中目光如炬,不发一言只是定定的看着张猛刚。这一刹,时间仿佛凝固,烈烈凄风中只有巧儿的哭喊声在回荡。

        突然间,张猛刚狂叫一声,“疯了!疯了!好!好!好!我全依你!”喊叫间一把将方巧儿扔到地上,向着独孤石坚跑来,石坚见状终于是长吁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晕死过去。

    破晓时分,独孤石坚在颠簸摇晃中苏醒,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方巧儿关切的脸庞,“观音菩萨保佑,你终于醒了!”石坚咧嘴想笑,却觉得浑身虚脱如坠雾里,一点儿劲都没有。他躺在车上只能看见天空和后面,此刻四顾无人,于是略带紧张问道:“他、他、他没、没有欺负你吧?”巧儿满是雀斑的圆脸微微一红,低头细语道:“我没事啦,只不过你怎么这么傻啊…”石坚纳闷道:“我、我怎么傻、傻啦?”“独孤公子,你割自己这一刀好深啊!流了好多好多血,吓死我了!你要是死了,我、我也不活了…”说到最后几个字,细若蚊鸣几不可闻。

        独孤石坚心中一荡,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巧儿亦绯红了脸,向一边别过头去。两人沉默了半晌,石坚开口道:“巧儿妹妹,没有你一、一路悉心照顾,我早就没、没命了。你不、不要再叫我公子了,太、太生分了。你就叫我三郎,或者是石坚哥哥吧!”巧儿惊喜的叫道:“真的吗?”石坚望着她澈亮的眼眸,重重的点了点头,巧儿像喜鹊一般欢喜的飞下马车,向在前面带路的母亲和哥哥跑去,迫不及待的想要和她们分享这份欣喜。

        巧儿刚刚离开马车,张猛刚就踱步凑了过来,“嘿嘿!小俩口聊的挺亲热啊!”“你、你、你别胡说!”石坚涨红了脸叫道。“我胡说什么啦?为了救她你快把左手筋脉割断了,如果不是喜欢她,你能连命都不要?”“我、我、我就是不想让你胡、胡做非为!”“那好!咱们兄弟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不要她,我就一定要找机会要了她!”“你、你怎么能这样肆意妄为?”“老子做事从来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子不怕玉皇大帝!”“你如果对、对她有任、任何非礼之举,我、我、我马上死在你的面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呦呦呦!还不承认你喜欢这丫头,一提到她,你马上就是以死相逼!说话都不结巴了!”独孤石坚心头又是跳了一下,暗自思忖道,“别说这张猛刚还真的是粗中有细,一语中的!自己心中一着急,反而说话变利索,真是邪门了。”

         他平静了一下心绪,岔开话题说道:“张将军,只要你、你不为难方家人,我、我一定说话算数,带你去、去敦煌找到藏、藏金。”“独孤公子,你别说,和你相处了这一段日子,老子还真他娘的喜欢上了你这小胖子!”他这话风突然改变,把独孤石坚吓了一大跳,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他。

        “我原本对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甚是鄙夷,只道都是些酒囊饭袋脑满肠肥之徒!可是你们兄弟俩路遇仇人奋不顾身敢于拼命,你这小结巴手无缚猪之力居然就敢单身独骑追杀赫赫有名的虎威将军,这胆色着实令老子佩服!”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伸出大拇指冲着石坚的鼻头晃了晃,继续说道:“这些也不说了,毕竟是杀父戮兄之仇,不可不报!但是昨晚上你为了救这山村丫头,居然恨不得一刀切断自己的手腕,我想了大半夜都没有想明白,你真不要命啦!”

        独孤石坚说话虽然结巴但是头脑反应迅捷,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难得机会,一挺身坐了起来,只感觉胸口和手腕都是剧痛,他强忍疼痛注视着张猛刚的双眼缓缓说道:“张将军,人生在世总逃、逃不过一个问心无愧!我、我以前也、也不明白很多道理,昨晚听、听到方大叔那、那一番话,只觉得是、是、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不要管、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只须、只须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即可,是非善恶,因果报应,终会在自己的心中显、显现!”

    张猛刚双掌一击,高声应道:“说的好!说的妙!句句在理!我听进心里去了!”他欢喜道:“你也别叫我什么张将军了,咱也确实不是将军,我在家排行老三,以后就叫我张三哥吧!”石坚连忙身子挺直,双手打揖,朗声拜道:“三哥在上,三郎有礼了!”张猛刚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三哥三郎共携手,西游敦煌把金寻!”他甚是兴奋,转身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忽然随风又飘过来一句话语,“对了,三郎,改明个儿,把你那个灌顶的壶借给三哥用用,让我到茅房也开通开通!”石坚先是一愣,随即是摇头苦笑。

        自此之后,张猛刚收敛许多,不再恶语相向,更未再酒后疯魔。六个人晓行夜宿风雨兼程,虽是艰难倒也一路平安。独孤石坚有巧儿妹妹悉心照顾,伤口恢复很快,巧儿在风轻云淡的日子给他哼唱些民谣信天游,山坳里溪流边戈壁滩胡杨旁,到处都有她轻柔的歌声!“日头高高照乾州,油菜灿灿满山头。麦浪层层盼金秋,泾水悠悠万古流………”独孤石坚听着这古老的歌谣,看着她纯真的笑脸,只愿这一路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人生静好,夫复何求?

         奈何漫漫长路终有尽头,半个月后的一天,他们来到了西会州鸣沙县沙陀头黄河渡口,此地沿河北上即可达灵州,东平郡王哥舒雄武大军正驻扎于此,让张猛刚吃了熊心豹胆虎鞭龙肝他也不敢再北行一步,于是决定从沙陀头西渡黄河。

         滚滚黄河在此处转了一个大弯,北接腾格里沙漠,南依香山。众人登高远眺,但见大漠飞沙长河奔流,雁阵穿云排筏荡波,一派壮观山河景色!巧儿和黑娃从小在黄土塬坡生长何曾见过这般景象,都禁不住是高声呼喊!风吹沙鸣,将这叫声传播的愈发悠远。

    巧儿欢笑着蹦跳着喊叫着,尽情渲泻着心中的喜悦。这份喜悦并非是因为看到了沙漠黄河,更多是因为和他一起并肩看长河东逝风起云涌。她一扭头,正想喊独孤石坚一起滑下沙梁,却发现他正定定的望着自己,眼中有莹光闪动。巧儿笑道:“石头哥哥,你想什么呢?咱们一起滑沙吧!”石坚没有接话,仍旧静静的望着她。巧儿有些诧异,走到近前追问道:“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着人家。”石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巧妹,我、我们要走了。”“好啊!不玩啦,咱们走吧!”“不是咱们一、一起走,是、是我们要走了。”巧儿一愣,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刷的变了,急急问道:“什么意思?你们?你们是谁?”石坚不忍看她,眼睛望向天际,轻轻的回道:“巧儿妹妹,送君千里终、终有一别,我和张三哥要渡河西、西去敦煌了。”“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是你们,我们不是一起去吗?”巧儿声音已是带了哭腔。“傻丫头,此去敦煌路、路途遥远,戈壁沙漠峡谷山川,数、数千里路途,前有关卡后有追、追兵,我的伤势已好,你们一家人没、没有必要再跟着我们涉险了。”“不!你的伤口还未愈合,需要人照顾!我、我要陪在你身边!”巧儿哭喊道。石坚再也忍耐不住,胸口起伏,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这时他一眼望见远处的张猛刚正在从马鞍桥上卸下兵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俩。石坚紧咬了一下牙关,用手揉了揉眼睛,笑道:“这鬼地方风一、一吹沙子就进了眼眶,好妹妹莫、莫要难受,你和爹娘哥哥平平安安回、回转家乡多好啊!”“石头哥哥,我去给爹娘说,我去求他们,我去求张将军,咱们一起去敦煌!”石坚心中难受,但不得不硬起心肠,绝决道:“你、你莫要再纠缠,我、我们去寻金怎、怎能带上你们全家!”巧儿闻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捂脸转身抽泣着向父母跑去。

        独孤石坚望着她的背影再也忍俊不住,两行清泪默默流下。他毕竟只有十七岁,半年之内痛失双亲长兄,与兄弟颠沛流离,尝尽囚苦,好不容易手刃仇雠却又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之时是方家人给了他细致入微的照顾,救了他的性命。特别是方巧儿在他僵卧板车不能动弹之际尽心竭力喂汤换药端屎接尿,想尽办法为他补充营养恢复体力,在他心灰意冷萎靡不振之时哼唱山歌逗他开心,正是这精神上的慰籍和身体上的滋养让他恢复很快,渡过了生命中的一段低潮期。如今大河横亘于前,北上路绝,南下投网,东归赴险,官渡不可,只有从沙陀头西漂过河,入河套沿祁连走酒泉过瓜州奔敦煌。可是这漫漫长路艰险无比,张猛刚寻宝觅金之心炙热,方家人如再相伴同行徒增危险,自己绝对不能再让这淳朴善良的一家人涉险冒进,因此前日夜间与张猛刚仔细商量谋划,决定今天扔掉辎重轻装过河。所有的决策行动都易,唯有与巧儿告别最难!     

    一个时辰后,六人二马一车来到黄河岸边一个偏野渡口,经过打听探知此处有羊皮筏排可以漂渡过河,来至近前只见十来个精瘦汉子翻穿着羊皮袄,双手拢袖正与七八位客人讨价还价。他们脚下放置着十个排筏,系由工匠将公山羊从脖颈开口囫囵剥皮,注入清油水盐,扎紧头尾四肢吹气入胎,晾晒至黄褐透明,膨胀成圆筒状皮囊,再将水曲柳木编捆成框,其上扎牢十二支皮囊,倒扣于水中,旅人游子盘坐于柳木框之上漂流过河。

        张猛刚与领头的老把势袖中议好了价格,大手一挥冲着独孤石坚喊到:“三郎,准备过河!”此时石坚心似刀戳般疼,默默收拾着行囊,不敢抬头去看巧儿,只怕自己一眼望去再也不能迈步前行。巧儿此刻拽着母亲的衣袖,双眼红肿如蜜桃,牙齿紧咬下唇,泪目婆娑的望着石坚,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对石头哥哥诉说。

        张猛刚大步流星走到方来运夫妻面前,咧嘴笑道:“当家的,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们了,咱老张也不言谢了,这两匹良马就送给你们了,权当酬金。”方来运能够顺利摆脱这煞星心中已是千恩万谢,憨厚笑道:“这怎么使得,我不能要的。”张猛刚拍拍他的肩膀续道:“多有得罪之处你莫往心里去,这马也无法随我们渡河,你牵了回去自用卖钱随你!”方来运看他说的实在,也不再推辞,点点头道:“那好吧,多谢啦!你们一路平安啊!”张猛刚突然狡黠诡异的一笑,说道:“你也不用谢我,我呀,还有好处给你!”方来运摇头惊愕道:“什么好处?不用!不用!”张猛刚故意压低声音说道:“让你儿与我们一起西去,找到好东西还能分他杯羹。”方来运脸色刷的一下变的腊黄,嗫嚅道:“这、这是为何?黑娃年幼无知恐、恐碍你事。”张猛刚此时收起笑容,手握刀柄恶狠狠道:“我要他做个人质,以免你们回去报官泄露我们行踪。我原本是要杀了你们全家灭口,看在照顾三郎份上饶你们性命,你儿随我断不会吃亏,一两年间自会让他富贵还乡。”独孤石坚在旁闻听连忙道:“三哥,咱二人结伴即、即可,不用黑娃相、相随,让他们一家人回、回去吧!”张猛刚怪眼一翻厉声道:“你给我闭嘴,一边呆着去!再多嘴一句我现在就砍了他们!”方来运、陈氏、巧儿看他豪横施威,都吓得是无言战栗。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方黑娃开口道:“我愿随你们去!”他转过身“扑通”一声在父母面前跪下,“嘭嘭嘭”叩了三个响头,抬头道:“爹、娘,我回去还是务农,还是要受人盘剥,不如让儿随张将军和独孤公子西去,说不定还能闯出个名堂,给祖宗争光!”方来运夫妻扶儿子起来,难舍难分相拥而泣。

        一刻钟后,三人登上排筏盘腿坐下,筏把势划动木桨,羊皮筏子缓缓向黄河中心漂去。方家三口站立河边挥手送别,巧儿忽然高声喊到:“石头哥哥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我在家里等你!”独孤石坚情难自禁,用尽气力回喊道:“我、我一定回来找你~”

        那一刻,白雲悠悠,黄浪翻滚,筏把势扯开嗓子唱道:“谁谓河广?一筏航之。谁谓乡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舠。谁谓乡远?曾不崇朝。”独孤石坚听着这响遏行云的古老歌谣一时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