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唐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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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雪岭危途

    第五回雪岭危途

    侍女小螺搀扶着杨矜夫人在流犯的队伍里缓缓地往前走着。小螺已十六岁了,是个孤儿,进府时只有十岁,虽不是家生的仆役,却与杨夫人甚为投缘,她伶俐乖巧,细致周到。此次杨府遭难,小螺原有机会留在长安去别府为仆,却舍不得主仆之情,宁愿与主人一同流放。

    杨家的独子杨济给解差赶到了男丁的队伍里。杨夫人在十多天里先后失去了丈夫和母亲般的长姐,现在又不能把儿子守护在身边,心里不禁酸楚难耐。好在济儿的书童阿九不离不弃,一直陪伴杨济左右。阿九的父母是杨家的家奴,但先后都去世了,阿九从小在杨府长大,他与济儿年龄相仿,自幼好武,多少有些身手,有阿九在,杨夫人心下稍安。

    队伍走得极慢,解差们骑着马一边驱赶着流犯们前行,本来流犯们家里是可以贿赂一下解差,走得可以慢一点,或是免了路上打骂,甚至还能雇辆马车,可是杨家的家产已全被抄收,别说钱,连夫人们陪嫁的钗环首饰都被抄得一件不剩。后来还是杨家的旧交——左相李适之发了话,这支发配的队伍才得以不戴枷锁,对这些老幼妇孺来说,这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杨济随着队伍默默地走着,阿九想和他说点什么宽宽他的心,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闷着头走路。今天是杨济满十岁的生辰,想起往年生日之时,他都会一早给爹娘磕头,娘一定会给他煮羊肉面,姑姑会给他做香甜的毕罗,叔叔们则愿意带他去游玩一番,父亲一定会题一幅字给他,去年写的是:“有生于无”,可今年今日,一切都变了,他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垮塌成一片瓦砾,满目疮痍。

    走了大半天,离开长安已有十几里路,解差见一行老弱实在是走不动了,方才允许队伍在路旁歇息一下,并从队伍后面马车上把早已冻硬的干粮拿下来分给众人。他们自己是不吃这些东西的,几个人轮班去马车里吃吃喝喝。

    解差的头儿叫刘达,这时候他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舒展舒展身体,招呼着换班上车吃饭的几个:“辛苦哥几个了,来,上车吃杯酒挡挡寒气,刚烫好的,热乎乎地吃它一碗!”

    “谢谢头儿赏!”几个解差一听连忙上车,看到有酒有肉,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头儿,这一趟可是“穷差”,怎的这样破费?”一个年轻的差役贱兮兮地笑道。

    “谁说不是呢,杨家现在一个钱都没有,穷得喝风。还得是咱们头儿,最是体恤当差的苦处,跟着咱们头儿,那是错不了的!”另一个年长一些的,不失时机地拍马。

    “嘿嘿,算你们几个小子长良心,这次呢,虽说苦主没什么油水,但上面左相爷发了话,给了一辆马车,还多给了两倍的花销,就算不赖了,多出来的咱们兄弟分一分,比在家当差强。不过这批是谋逆的流犯,上面要咱们勤谨些,出了岔头,板子那是一定跑不掉的,再厉害点直接发到岭南就别想再回了。”刘达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重。

    “那没说的,不给自己做脸,也不能让您落不是!”周围的那一帮人连声应承道。

    车内欢声笑语,车外却满地的凄凉。男女老幼或蹲或坐,手中的干粮冻得石头一样坚硬,几个女人抱在一起抽泣着。

    张瑄领了一块干粮,走到杨济身旁坐下,杨济刚要起身施礼,却被张瑄一把按回去坐下:“这个时候,无需多礼。”

    杨济平素视张瑄为亲叔叔一般,一见他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张瑄抚着他的肩头只说了一句:“你还有娘。”杨济含泪点了点头。张瑄向四周看了看,给阿九一个眼色,阿九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张瑄悄声对杨济说道:“你爹他们死得冤。这事李相、王洪、卢铉都有份,要想办法弄清楚。”然后顿了顿,继续低声说道:“这些人心狠手辣,此事恐怕没完,一路都要跟紧我,务必要小心!”杨济听着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男子汉,须得有些胆色,大不了一死,没什么可怕的……”

    杨济轻轻摇头,说道:“我不怕死,我只怕……保不住我娘。”张瑄听了半晌无语,叹了口气,对杨济说:“等会儿我们走到男丁最前面,想办法让你娘她们走到后面来,咱们都在一处。”杨济点点头,抹了一下脸颊的泪水,对张瑄说道:“阿叔,以后你教我学武艺行吗?”

    张瑄微笑道:“怎么不行?我虽武艺不精,但总能教你几招。济儿,好好学武艺,学本事,你们家终有沉冤得雪的一天,到时候,你爹他们的在天之灵也可告慰了。”

    杨济听了又流下泪来,刚想说些什么,只听解差大声喊叫道:“起来!起来!装死呢都?都起来赶路了!”

    张瑄拉着杨济,不着痕迹地蹭到了男丁队伍的最前面,阿九紧紧跟在后面。张瑄回头看看,解差正在后面把走得慢的几个往前赶,于是回身把阿九打了一下,大声说道:“阿九!你这狗奴,这是看杨家败落了就敢欺主了是吧?你家小主人就在这里,还不跟上,拖拖拉拉的,怎么不走在一起?”最后一句他特意说得大声,好让前面的杨夫人听见。

    “闭嘴!还敢拿主子的款儿,再这么大呼小叫的,别怪爷的鞭子不长眼睛,说你呢!瞪什么眼?快走!”一个差役听到张瑄叫喊,立刻张牙舞爪地冲过来。

    前面的女囚们听到喊叫声,都回头张望。杨夫人看到张瑄这么一闹,心下不觉纳罕:“张瑄熟知阿九,怎么突然如此呵斥他?是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当下仔细琢磨了一会张瑄的话,扯了扯小螺的衣袖,低声说:“咱们慢些走。”便故意落到了女囚的队尾。

    张瑄看杨夫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稍微放了点心,拉着杨济和阿九往前靠去。阿九和小螺聪明地走在外面,挡住了解差的视线。张瑄小声说道:“济儿,无事便罢,有事的话紧跟着我,阿九,你护着夫人。夫人,如有乱子,跟紧我们,不要乱跑!”杨济、阿九点头,杨夫人回头看了张瑄一眼,也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进了山,没有下雪,但风更冷了一些,离最近的驿站还有大概十里地,未时已过,山里天黑得更早,解差们连声催动流犯们快些走。大路向右转去进入了一个山谷,张瑄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心下不觉有些忐忑:这条路挺宽,是个缓缓的上坡,两边的山坡很陡,巨石丛生,是条“夹心路”。张瑄心里一惊:“若是在此设伏,恐难逃脱……”他回头瞟了一眼马车,那马车正跟在队伍后面慢慢悠悠地走着,车上一个解差充当车夫,车里应该只有解差的首领刘达。

    张瑄还没回过头来,忽然一声尖厉的呼哨响起,从山坡两侧冲下来二十几人。他们身着黑衣,并未骑马,手持短刀,从山上奔袭而下毫不拖泥带水,动作利落迅速,张瑄大惊,连忙大喊道:“有强人!有强人!”一喊之下,所有人都抬头四望,看到两边山上黑衣人冲下来,队伍登时大乱,惊叫哭喊声四起。

    解差们都愣了一下,谁也没想到在这天子脚下会碰到劫匪强人。这些解差都身负武功,身手还不弱,所以不似流犯那么惊慌,而且解差们日常必练的本事就是反截杀的套路,因此当下十余解差几乎同时大叫:“全部蹲下,围在一起!不许出声!全部蹲下,围在一起!不许出声!”一边喊叫,一边将人群往路中间驱赶,团团将他们围了起来。

    刘达原在车里躺着打盹儿,听到外面大乱,一个挺身直接跃出车外,正在此时,黑衣人也都冲到了流犯围成的圆圈外侧。刘达一声长啸,双腿轻点,直接跳上马车车顶,朗声说道:“我乃朝廷委派押送钦犯的解差刘达,还望各位侠士不要为难在下!如要求财,刘达双手奉上;如误踏了贵宝地,还望原谅则个,行个方便!刘达在此谢过了!”刘达还是有些功夫,话说出来看似不甚用力,却清楚地把每一个字都送到了人们的耳朵里,原本喧闹的山谷忽地安静下来。

    刘达知道这些人并非劫匪,劫匪的日子没这么好过,不会是这样整齐划一的打扮。这些人的身手轻盈利落,训练有素,实力绝不会在这一行解差之下。刘达隐隐感到碰到了硬茬儿,心下有些焦虑起来,他想露露功夫,让对方不敢轻易动手,能谈条件就好,谁知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只听“嗖”的一声,一支袖箭迎面御风而来,刘达急忙闪避,却被侧面射来的另一只袖箭在脖子上穿了一个洞,电光火石之间鲜血喷涌,尸体跌落车下。

    人群登时大乱,解差们见刘达一个回合都没能接住,瞬时没了章法,横竖是一死,不如拼命,于是对着黑衣人没头没脑地乱砍乱劈起来。黑衣人大开杀戒,一路砍杀。

    张瑄拉着杨济,低声叫道:“阿九,带着夫人跟紧我!”他弯腰捡起地上一个解差遗落的皮鞭,向马车的方向冲去。杨济也弯腰,捡起地上的两块石头,回头看向杨夫人,杨夫人大急,低声喊道:“济儿,快跟阿叔跑,能得活命,要给杨家申冤报仇!快跑!”阿九也急了:“这里有我呢!”小螺仿佛比阿九他们更镇定,她一手拉着杨夫人,一边猫着腰向前跑,一边说:“伏低身子,去马车那边……”

    张瑄三步两步跑到马车前,一个黑衣人刚刚砍翻一个解差,又放倒了两个流犯,看张瑄一行人向这边跑来,狞笑一声:“哼哼,自己送上门来了……”于是提刀上前就劈,张瑄举鞭就抽,一边抵挡,一边对后面的人喊道:“阿九,抢车!”

    阿九、杨济连拉带拽冲到车前,正把杨夫人往车上弄,不期又一支袖箭射来,正中杨夫人左肩,杨夫人惨呼一声,伏倒车上。两个黑衣人奔到车前,举刀欲劈,忽觉两个不知什么东西迎面飞来,连忙用刀劈挡,这是杨济刚捡的石头,车厢里的杨济和小螺,正不断地把冻硬的干粮疯狂地往外砸,他们两个护住受伤的杨夫人,希望能暂时阻挡一下黑衣人不断挥来的钢刀。

    这时不知哪里忽然冒出来了一个灰衣人,他忽地蹿上马车。此人个子高挑,身体瘦削,行动异常敏捷,他将一半身子还挂在车外的杨夫人一把拽上车,同时挥刀劈倒一个正欲往车上跳的黑衣人。阿九顾不了许多,只怕黑衣人来杀马,疯了一样用手抽打马匹,马儿受惊大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车外流犯和解差越来越少,四处逃生的人们看到马车,纷纷向这个方向冲来,希望能爬上奔跑的马车逃得一命。黑衣人从不同方向追杀,越来越多的人倒了下去,三个黑衣人围攻张瑄,张瑄以一条腿中刀的代价捡起一柄腰刀,左遮右挡,正在渐渐抵挡不住之时,另一个身体强健的灰衣人杀到近前,抬手挡住劈来的一刀,又挥手扫落一只袖箭,与张瑄背靠背站在一起与黑衣人恶斗。

    正在此时,马车向他们冲了过来,那个先跳上车的灰衣人在车上大喊道:“上车!”一边喊,一边扫落不时射过来的袖箭。三个黑衣人闪过飞速冲过来的两匹马,都伸手试图抓住车辕跃到车上,车下的那个灰衣人从他们身后抡刀便砍,砍翻了一个。张瑄趁着这个空当,拼尽全力抓住车辕想要借力上车,可另一个扒住马车的黑衣人一腿过来要将他踢下车去,车上的灰衣人眼疾手快,一只手把住张瑄的胳膊,另一只手捡起车上掉落的一枚袖箭向黑衣人一甩,那人脸上中箭,惨叫一声掉下车去。高个子用力往上一提,张瑄终于上了马车,没时间看是准在救他,张瑄立刻冲阿九大喊:“向前冲!”

    阿九不知什么时候也弄了一把刀,一边驾马车,一边拿刀乱劈,想要护住马匹,乱抡之下正好剁在一个扒住马车的黑衣人手上,“啊!”那黑衣人痛叫一声松了手。几乎同时,阿九也大叫一声,原来另一个黑衣人一刀砍在阿九胳膊上,这一刀深刻入骨,那人甚至没能把刀从阿九胳膊上拔下来就被马车甩脱。大约是怕误伤同伴,不时射来的袖箭变少了。车下黑衣人紧追不舍,车上众人左支右挡,乱作一团。

    “车顶上也有人!”杨济在车厢内大叫,谁都没工夫回身,阿九直接将刚刚黑衣人掉落在车上的一把刀塞给杨济。杨济从没拿刀杀过人,拿着刀乱戳,什么都没戳到,车顶已被上面的人劈了几下,车厢都快散架了。小螺毫不犹豫,抢过刀,盯着车顶,猛地往上一扎,只听一声惨叫,车顶上的人被扎伤后滚落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