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唐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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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唐夜话

    引子

    建中元年。

    夜色渐浓,圣神文武皇帝李适小恙初愈,斜靠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陷入了沉思。身边十八岁的太子李诵已在父亲病榻旁守了两天三夜,此时难掩一脸倦容,见父皇眼神发直,不由好奇地问道:“父皇,孩儿自幼就见父皇时常把玩这块玉佩,从不离身,其中可有什么来历吗?”

    “将来朕大行之时,要让它跟着朕去。”李适淡淡地答道,抬手制止了刚要开口的李诵,接着说道:“这是一位挚友留给朕的,朕……很想念他……那是二十几年前的故事了……你去吧,让朕自己呆一会儿……”

    李诵恭顺地退出了房间。一个小内监低头走到李适身边轻声道:“陛下,奴才瞧着今夜夜色极好,陛下可愿去院中透透气,散淡散淡?”

    “陪我说说话吧……很多话……跟别人说不得……”

    第一回覆盆之冤

    三十三年之前。

    天已经很冷了,北风凛冽。

    天宝六年的初雪已经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都城尚书省大牢里,狱卒们在走道的尽头来回踱步,时不时凑到炭盆前烤烤手暖和一下,身着单薄囚衣的杨家三兄弟在各自的牢房中想着心事,整个大牢寂然无声。

    尚书省大牢与大理寺和御史台大牢关押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所以这里的狱卒们可不敢拿出一般牢头儿作威作福的样子来,一来审案的多是右相李仲钦手下的酷吏,这些人什么狠辣的手段都使,有好处也全都给他们捞了;二来这些案犯们下狱前大都权高位重,天威难测,谁知哪天翻了案,昔日的阶下囚没准儿就又成了朝堂上的高官,这要得罪下了,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傍晚时分,监牢的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壮实男人推门走进大牢,边走边拍落在肩膀上的薄雪。

    “呦,头儿,这大雪天的,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一个站在炭盆旁边的年轻狱卒赶紧迎上去,向着这个狱丞亲热的寒暄。

    “嗯……”狱丞应了一声,一边走,一边问:“庞五儿,杨家那几个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头儿,老实着呢。”

    “嗯,就这两天了,上头说让勤谨着些,说不好就是今晚。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怎么,晚上判案么?”

    “哼哼,一般的,那都白天;这大官们,都晚上。”

    “我说您这么早就来了。张头儿看雪下起来了,又没什么事,赶早走了,让我和您说一声。”庞五勤快地用衣袖掸了掸凳子,又从墙上一个壁柜里拿出一个煮过的干荷叶包起的物事放在桌上,边解上边的草绳,边说道:“头儿,我老丈人铺子里煮的胡豆,吊的牛骨汤煮的,不外卖,自家人吃的,您尝尝,可惜当班不能饮酒,不然陪您喝两口……”

    狱丞陆其中用手指夹了一粒胡豆,放在嘴里嚼着,不住点头:“嗯,味不错!”说着,探头向走道尽头的牢房看了看。庞五一边倒水,一边说道:“我给您留了两包,您带回去下酒。这杨家却也是命不好,眼看再过两个月就过年了,谁知这年还过得过不去……”

    “命不好?那分怎么说,你可知道这杨家祖上是谁?看你有眼色,让你长点见识:人家祖上那可是前朝的皇帝,泼天的富贵!我这也是从曹吉温那儿听来的,这哥仨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户部尚书,还不是一般的户部尚书,知道为啥不一般吗?”庞五茫然地摇了摇头。

    “且不说别的,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受了前后两代皇上的荣宠,最后封了公!有几个能做到这地步的。再说了能关在咱尚书省大牢那就不一般,你瞧那兄弟三个人下了大狱,却可似那一般的官儿一样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无论对上对下依然和和气气的。前些天,杨矜杨尚书还给我儿子开了个治桃花藓的药方,先前怎么都治不好,断不了根儿,可用了这方子洗了几天就好好的了。杨尚书的兄长这坐着牢还在惦记写书的事呢,瞧瞧,这和一般人家就是不一样。”

    “现在不也都一样了么,还不如一般人家呢,好歹能落个平安不是?”庞五笑道。

    “左相特地关照过的,这几个人不用带枷,但须得好生看管,待我去巡看巡看,别出岔子就是头功一件……”

    庞五前面提着油灯,陆其中顺着过道逐间牢舍一一探看过去。

    陆其中走到杨馀的牢门前,提起油灯向内望了望,杨馀并没有睡,抬头望了一下,没有任何表情地又低下了头。这杨家老大进来时仪表堂堂,高大魁伟,现下却眼窝深陷,憔悴不堪,人瘦了一大圈,两腮都凹了进去。虽没有受刑,但上面严令不许外面送衣食探望,故而他们兄弟三个严寒之下仍着单薄囚衣,瑟瑟缩缩,好不可怜。事实上也没有亲友来探,杨家所有人,连仆役、侍女都被圈禁在府中不得外出走动,其他往日亲近些的同僚则个个避之不及,谁还敢来探望呢?

    陆其中心中叹息着又继续向前走去,本朝规矩,重案犯是要分开关押的,右相特特地关照了,这兄弟三个必须隔间关押,不得相互说话。这间关的是杨家老二——杨矜。杨矜和陆其中略熟些,勉强提了提嘴角。陆其中心内暗叹了一声,他正是杨家谋逆一案的主犯。这杨矜据说是因为开罪了右相李仲钦方才落难至此。右相直管尚书省,现下正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刚又加了“开府仪同三司”,直接在府上处理政事,据说在他府门口排队办事的官员都排过了两个街口,风头可谓一时无两。可杨御史以前不是李相爷的心腹么?现在竟落到这步田地。这人心啊,最是难测,翻脸比翻书还快。前天殿中侍御史卢铉来溜了一圈,临走时冷笑着说:“杨家完了……”看来他们是凶多吉少了。

    “杨尚书还是早点安歇吧。”陆其中客气了一句,点点头继续走向下一间牢房,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后面跟着的庞五说道:“晚上睡不着啊就跟亲近的人说说话,就当说梦话了……。”庞五一愣,马上附和道:“您老说得对,管天管地谁还管得着说梦话不是?”杨矜闻得此言愣愣地抬起头,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老三杨名是三兄弟里最不服气的一个,比起两位兄长的沉默,家里最小的儿子替兄长们,也替自己的蒙冤愤忿难平,时常发问却永远得不到回答。听到脚步声,杨名立即起身走到监栏前,看到是陆其中,略略失望地又踱了回去。陆其中摇了摇头,从监舍旁走了过去轻轻叹了口气,扭头对在过道里来回巡视的三五个狱卒说:“来吧,还能飞了是怎的,来尝尝庞五他们家的胡豆,味儿就是不一样……”这几个人巴不得一声,连忙簇拥着陆其中向门口走去。

    见狱卒们走远之后,杨矜走到监栏前,轻轻地叫道:“大哥、三弟,你们睡了吗?”

    “二哥!”杨名听见二哥的声音,心绪激动难平,险些流下泪来,连忙冲到门口,抓着栏杆说:“大哥、二哥,你们还好吗?”

    被关押了两个多月,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和两个兄长说说话。刚被抓的那晚,得知二哥被控谋反并要连坐全家,他为二哥、为杨家鸣冤呼号,但并没人搭理他,被塞了一嘴麻核从东都洛阳押至长安后,就再也没有刑讯,没有审问,三个人里只有二哥被一次又一次带出牢房,一次又一次给送回来,每次都没有办法打探到进一步的消息。每每打算和隔壁兄长说说话,便立刻走过来一个狱卒冷冰冰的一句:“洛阳令,别叫小的们为难,尚书省大牢的手段也不是吃素的,可不好尝。”于是,永远都是问而不答,只能隐隐听到长兄的叹息和二哥时不时发出的啜泣。

    “二弟、三弟”大哥杨馀也抢到门口,急切地扒着栏杆,尝试着想看看自己的弟弟们。

    “大哥、三弟!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爹!对不起长姐!这一切都应该由我杨矜一人来应承,可谁知他们竟如此狠绝!杨家有没有谋反天地可鉴,他们伪造了那么多假证,我已是百口莫辩!这些年来,我杨矜如履薄冰,无论为国为民还是为君,我都问心无愧。大哥、三弟!你们要相信我,我已经尽了全力来保全杨家……”

    “二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太得陛下恩宠,李仲钦因妒生恨才构陷于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怎么做,他都能寻出差头来。只可恨陛下耳根子这么软!”杨名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

    “嘘……”杨馀赶紧提醒三弟收声,“二弟,现下情形如何?”

    “大哥,三弟,我的那位挚友史敬忠,我待他如亲兄弟一般,谁知他一把软骨头,竟抵不过卢炫的恫吓,编造了一篇供状,说与我共同谋逆,我若不认他们就以灭门相要挟!不光如此,为了置我于死地,王洪、卢铉他们还假造了一份谶书藏于我的书房之内,现在案子已成铁案,假的也都变成真的了,我百口莫辩,事实上我也并不想再辩白什么了。日前我已见过圣上,已无活命之理,只是我绝不想带累你们!”

    “为兄知道你是想保住我们,想保住济儿——杨家的这根独苗不死,只怕二弟啊,你还是没认清陛下是个怎样的人,你不面君,杨家或许还有一丝生机;你见了他,恐怕我杨家真的要灭门了……算了二弟,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如此自责,你做的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大唐,为了咱们家。别多想了,为兄不怪你,大家都不会怪你……”

    杨矜瘫坐在地上心如死灰。他曾在御史台任职多年,又曾是陛下驾前的红人,怎会不知这场浩劫下的杨家会遭受怎样的覆灭,但他只求陛下看在昔日情分,饶过杨家其他人,可他现在心中明白这已成了奢望。

    “二哥,别怕!我也不怪你,怪就怪我们杨家偏偏出了个皇帝,怪就怪……”

    “怪就怪你们兄弟三个太顺了……”

    杨名话未说完,就听到一个人插言道:“瞧瞧你们兄弟三人,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要运气有运气,有个好祖宗,还有个好爹,当今陛下也是怎么看你们都顺眼,天下的好事都让你们占全了,多得意啊,想想平日里你们眼高于顶,把谁放在眼里,现下报应来了,还不认命怎的?”

    “你?王洪!怎么是你?你这是什么话?”杨矜从地上爬起来,扑向门口。

    这个叫做王洪的人慢悠悠地踱到杨矜的牢门前,此人现任御史中丞,杨家大难有一半是拜他所赐。

    “哈哈哈,什么话?告别的话。刚刚陛下旨意已下,等着宣旨吧,你们哥仨黄泉路上做个伴,省得孤单。瞧瞧,圣恩浩荡,只赐了你们兄弟三个自尽,其他也不过是收没你们的家产,家人流放岭南,不得入京罢了。不过,在下不才,给相爷提了个醒儿,相爷呢,又替陛下多想了一步。除恶务尽嘛,既然你们杨家犯的是谋逆之罪,那为何还要留个根苗呢,长大了再谋逆?所以,到时候也会顺手替陛下除了这个祸患。”

    “你!你!你这蛇蝎心肠的腌臜小人!你我从小一同长大一起读书,我尽心尽力引荐你入仕,处处帮你照拂你,你怎能如此狠毒?”杨矜几乎倾尽了所有的力气,抓住窗栏,声嘶力竭地怒吼道。

    “怎能如此?哼哼,你帮我?不不不,那是“施舍”,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个陪你读书,要仰你鼻息的小跟班;你随便举荐一下,就能给我一个前程,我们全家就得对你感恩戴德;你随便一封信,原本属于我们家的职田就得归了你们家,我还不敢争辩一二;你随便一句话,我的生身母亲是个低贱的下等婢女的事就尽人皆知,让我灰头土脸,受尽了讥讽。我怎能如此?我官至御史中丞,朝廷重臣,可我得忍着你拿着表叔的款儿,像叫孙子一样对我呼来唤去。你跟我有什么不一样?你比我强吗?不就是你有个好爹好娘有副好皮囊。我只不过把你跟我说过的话跟相爷禀报了一下而已,然后帮他猜了猜你要干什么。哈!我就如此了你能怎样?我不像你,我不信神佛,我不怕报应,我就是想看到你倒霉的样子,哈!哈!痛快!痛快!”

    “你……”杨矜气极,杨馀和杨名都开口大骂之时,王洪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王中丞,你也够了,这是尚书省大牢,不是你报仇看乐子的地方,你是御史中丞,多少也该自持身份,这个时辰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朝廷的规矩都是摆设吗?如此气度,何堪大任?行了……中丞也不必多言了,咱家要办差事了,没别的事,请吧!”

    来人正是陛下身边的宣旨常待高贺,他从小陪皇伴驾,是当朝的高官们,包括李仲钦都要给几分颜面的主儿。他几句冷言冷语,王洪听来声若霹雷,连忙躬身施礼:“高常待教训得极是,在下孟浪了,在下告退。”高贺一言不发,端立不动,王洪尴尬地侧身从他身边的缝隙挤过去,脚不沾地地离开了大牢。

    高贺转身,依旧神色不变地从旁边小太监手里接过盛着圣旨的锦匣,一边展开写着杨家命运的卷轴,一边说道:“杨矜、杨馀、杨名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