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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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幸福灾难

    星寒获奖了,是当今科学界最高大奖——“光维奖”㉒。在科研所同僚们、所有亲戚朋友乃至全世界都在对星寒露出笑脸时,他却几乎哭出声来。是的,我们确定可怜的星寒不是手舞足蹈的喜极而泣,而是发自肺腑的悲从中来。

    的确,“光维奖”是如今科学人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耀。作为一名以参赛为己任的有为青年,星寒在犯星空综合症之前,年年激情参赛,次次铩羽而归,这回意外获奖,却简直让他欲哭无泪——原因很简单,参选课题不是他的,只有署名是他的。

    就是那天,在破败得像一蓬荒草的密云观测站里,在星寒调侃的目光和口气下,光波向他的MR裸眼变形式光屏里扫进一份火星改造规划书。这头顶鸟窝、眼似毒蛇的怪物还告诉星寒,火星旧貌换新颜的时间节点转瞬即逝,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错过,人类将永远与那颗红色星球失之交臂。

    星寒颠着展开了的、薄如蝉翼的光屏,调笑道:“研究员,咱们不妨把它投到本年度‘光维奖’,试试含金量。”

    光波冷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光屏,“我没时间,它只是闲时的消遣,不想再浪费力气。”

    星寒看破了光波冷傲外表下的极度心虚,不过既然帮他治好了心病,他也决心努力帮帮这个不可救药的疯子,“我给你投,一切流程我来操作,决不耽误你挑战人类智慧极限的宝贵时间。”

    光波很严肃,后果很严重,“可以,但请不要署我的名,以免日后麻烦。”

    星寒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差点笑出了声,“好,署我的名,所有麻烦由我承担。”

    事实上,满满270页文稿,洋洋10万文字,星寒是一个字都没看。很显然,一个实至名归的“三无人员”,一个众望所归的精神病患,写出来的东西,除了驴唇不对马嘴的鸟语,就是风马牛不相干的谎言。星寒寻思以苛刻著称的光维评委们必然和他一样,扫都不会扫一眼,索性他犯星空病这两年毫无建树,权拿来充个数目,只待明年收拾旧河山。

    天哪!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评委会不仅抽风似的看了,还一关一关地过着。在长达半年的评审过程中,星寒不止一次祈祷上天,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千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像神一样的评委们,请立刻把他的论文劈碎砸烂!

    可事与愿违,星寒最终在惴惴不安的漫长恐慌中,等来了获奖的结局——一个让他周身血液都凉透了的结局。星寒平生最痛恨学术造假,却不料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学术造假的最大受益者。星寒原本只是想用铁的事实,证实光波的荒谬妄想,打击对手的嚣张气焰,如今却落得百口莫辩、哑口无言。

    全球瞩目的颁奖典礼后,星寒受邀与光维集团主席成巍共进晚餐。是啊,可怜的星寒绑架了自己,也绑架了世界,因为一个他从来不认为会走上台面的谎言。此刻,他恨不得一头碰死在精神矍铄的成主席面前!

    光维当家人成巍50岁上下的年纪,齐整鬓发间没有一根白丝,如炬目光和亲切笑容让他显得干练洒脱。主席整场饭局话不多,但每句都令人感到背后沉甸甸的分量。星寒的话也很少,虽然来之前做足了功课,但论文里的很多地方,在短时间内难以做到系统性专业阐述,生怕言多必失、露出马脚。

    最后分别时,在光维会展中心豪华餐厅的灿烂水晶灯下,成巍与星寒紧紧握手,“年轻人,你的论文,我看过,很有见地,希望尽快拿出可行性方案。正如你所说,我们的时间紧迫。”

    月上重楼。

    月光如漫天飘零的雪花,静静洒落在成巍宽阔的肩头。他伫立在新光维大厦的顶层观景平台,那里也是成氏历代先人曾举目仰望的地方。全景式落地窗前,一轮明月像一面洁白如镜的玉盘,温温润润的,从东南方天空冉冉升起。在皓月右上方不远处,火星荧荧似火、熠熠生辉,如红宝石般美艳无双。成巍恍然感觉,红色的火星与皎洁的月亮交相辉映、齐放光芒——它们就像一对情侣,在苍穹中深情相望、互诉衷肠,上演着一幕万古缠绵的“冬日私语”。

    成巍却不由感叹两颗“情侣星球”截然不同的命运,月球与人类近在咫尺,改造在上个世纪就已基本成型;火星距离遥远且多灾多难,第一文明覆灭后,500年弹指一挥间,没人再敢跨雷池半步。当然,现在有了,就是那个叫汪星寒的毛头小伙,而一想起他,成巍不禁哑然失笑——我们看到,他的眼角此刻起了几道细密的皱纹。

    星寒的表情呆呆的,目光也躲躲闪闪的,得了万众瞩目的“光维奖”,却好像做了千夫所指的丢脸事。成巍敏感地意识到,那篇火星改造的论文,大概不是出自星寒的手笔,他的专业领域是纳米磁感应,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火星专家。科学家跨专业出成果的事是有的,但越来越罕见。如今行业细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让众多科学工作者隔行如隔山,对不同领域、不同专业甚至不同子专业的课题,再功成身就的科学家也大都是门外汉的“民科”。

    星寒说了谎,成巍其实也不完全诚实,并没看过那篇呕哑嘲哳的“火星文”,他是学金融的,对科技几乎一窍不通。出于某种情结,成巍只对那篇文字的最后一段匆匆扫了一眼,却被它深深吸引。是的,火星改造机不可失,时不待我,这就足够了,成氏家族的人从不乏雄心,成巍愿意为此赴汤蹈火——他现在只是缺一个领头的人。成巍侧面了解过星寒,对他在业内的人品和口碑,以及所取得的成就、获得的荣誉,还是满意的。至于年轻人犯的错误,有时候更可能成为一种动力,成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事实上,在科学专业领域,太过丰富的业务知识当然是巨大财富,可同时意味着既定思维的顽固限制。这使得业内人士未必欠缺奉献精神,却往往缺少一种不盲从权威、不畏惧壁垒的闯劲,星寒身上倒是都有。

    更重要甚至有点神秘色彩的是,成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冥冥之中,星寒身上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机缘,仿佛他才是打开火星改造世纪之锁的唯一钥匙。那机缘是什么,成巍不知道;但成巍知道,一定是他。

    就在同一轮明月下,星寒在自家4平米的露台上,也陷入沉思。

    星寒的脑子不像他躺靠在长椅上的身子一样平静,那里面如过电影一般,一幕幕回放着跟他的贵人兼恩人见面的点点滴滴。成巍没有要求他任何事情,只是提出某种建议性的期待,可星寒实在不忍心辜负他那种期待的坦诚目光。应该说,星寒已然功成名就,无论大奖光环还是丰厚奖金,都让他此生享用不尽,根本没必要再去劳烦与专业和兴趣毫不相干的身外事、天外情。可话说回来,星寒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还不是成巍和光维带给他的,他又怎能背弃一名科学人的基本责任。是的,既然奄奄一息的火星阴错阳差地选择了他,他就要把这份使命承担下来,即使他不应该也没能力去承担。可世事无常,一切都在发展变化,未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就像半年前,星寒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已然颓废的他会拿什么光维奖。

    现在,使命是有了,可怎么承担还真是个现实问题。解铃还须系铃人,星寒想好了,明天就去寻找那位蜗居深山的始作俑者,即使八顾茅庐,也要把密云怪客挖出来。

    “我知道它会获奖的。”午饭时间,光波偎在磨掉了漆皮的光秃座椅里,慢慢啃着一包干硬的方便面,表情愉快而艰难。

    星寒困惑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老哥,我真不明白,你有这么好的创意和方案,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要不,也不至于混成‘三无’,让人踢到山沟里。”

    “我确实是‘三无’,对不住天文台。”光波的回答很坦然,“也没人踢我,我是被台里淘汰了,但可以留在BJ市内的公共技术服务中心。密云观测站是我自己挑的,只图个僻静。”

    星寒一时无言以对,半天才说:“你为什么把论文给我?光维奖金可是5500万,足够你在BJ买一套好房,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我只服从于真理,并不服务于权贵或是自己的欲望。”光波瞪着眼睛,粗着脖子,把口中嚼烂的一团食糜吞了下去。

    星寒憋得满脸通红,“……可是,要让我怎么感谢你呢,咱们其实素不相识。”

    光波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落在墙上的草蚊,“如果非要感谢,我倒想感谢你一件事。”

    星寒愕然,“你说……”

    “请别再拿论文或是什么光维奖来烦我!”光波低下头,继续咔咔地嚼着他干巴巴的面条。

    星寒愣愣地盯着他,是的,如果说自己是科学界曾经的极品,光波就是精神病界永恒的极限。

    他在彻底绝望之前,决定最后做一次徒劳无功的努力,“光研究员,我要提醒你,咱们都是科学人,科学的一项基本责任就是学以致用。火星面临的问题,你比我更清楚,难道眼睁睁看着它错过最佳改造期,让我们整整一代人留下千古骂名!”

    光波吃完了面,显然对味道深以为然,对星寒的肺腑之言不以为然,“我要做整个世界运行模型的建构者,把有限的精力和时间,用到一枚小小的行星上,你不觉得它是种更值得唾骂的灾难跟堕落么。”

    星寒勉强压住火气,在他奋力将鸟窝怪物撕碎之前,“在你的世界模型没有任何进展前,我请你把高傲的头脑作暂时的堕落。它会为你的研究和实验带来更多资源、打开更大空间,以换取你冲击巅峰的所有力量和本钱,考虑一下……”

    光波没再说话,对他冷眼旁观一阵,回过身,慢慢爬上低矮阴湿的床铺午睡去了,很快鼾声大作到不省人事。

    在文斌一只只缓缓升腾的烟圈里,星寒历数密云精神病人的种种伟大创举,委屈到都快哭了。

    “星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文斌不紧不慢,开导着脑子总是不大灵光的老三,“你是不是想多了,如果光波能听你的,他就不是精神病了。”

    星寒越想越对,不由长叹一声,“好吧,我放弃,火星的事,我也不管了!”

    “别急嘛,”文斌一笑,“我问你,火星改造确定没他不行?”

    “还用说,他是整个方案的总设计师,所有神来之笔的点子、环环相扣的体系都是他出的。没有他,谁敢熬火星这锅水火两重天的老汤。”星寒连急带气,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可有啥用,那是头犟牛,除了趴在电脑上胡说八道,剩下啥都不感兴趣,我怀疑他的心是铁打的。”

    “也未必,”文斌悠悠吐出个烟圈,嘴角掠过的一抹笑容意味深长,“对付精神病人,要用精神病的办法。”

    散发着绿色柔和光线的产房走廊里,不时有真人模样的智能护士脚步极轻地匆匆经过,上一台手术的家属已经欢天喜地离去,下一台手术的人们还没到来。现在,充盈在这方静谧而狭长空间里的,只有星寒七零八落的步点和焦躁不安的目光。章静进入那间白色推拉门的手术室里,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了,星寒只能从来来往往的护士脸上探看里面事态的蛛丝马迹,可那帮美丽的机器上永远是一副迷人的笑脸,即使死了人都一样!唉,怪就怪他们的宝宝就像急着落入凡间的天使,预产期提前了3天,让一切变得措手不及。

    星寒腕上像块手表似的MR信息终端处理器闪烁起迷蒙蓝光,他点开光信音频,里面传来的光波微微颤抖的沙哑嗓音,在空旷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冷,“星寒,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个事……”

    “你说,能帮,我一定帮。”星寒心底一片迷茫,不知是喜是忧。

    那凄冷的声音吞吞吐吐、时断时续,“我跟隔壁兽医站一直不对付,今天还动了手……可不能都怨我,我和他家说了多少次,看住牲口,尤其是驴,叫的声音实在太吵了,不信你哪天来听听,我什么都写不下去……前两天更过分,他家养了一群白乐呵,你知道是什么吗,鸡!那群咕咕叫唤的家伙,整天在观测站院子里里外外晃悠,有一回都进了走廊,轰也轰不走,还拉屎……”那边的音频里,光波痛苦到说不下去了。

    星寒仍然一言不发地听着。

    音频沉默了片刻,光波的声音再次迟疑着响起,“如果我去了火星,能见不到人,和听不着驴叫吗?”

    星寒对他以及那个该死的齐文斌又好气又好笑,他定了定神,才发誓赌咒道:“除了我,还有你自己照镜子,我保证让你再不知道人是个啥,以及驴还会叫!”

    一声清脆的啼哭,骤然划破廊道太过漫长的寂静。星寒瞬间泪光盈盈,他自己乃至整个人类,迎来了一个无限希望的新生命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