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步履之声交接，两位老太医走了出来。

    平仲跟在虞美人的后面，正好隔了一米远。

    但他的脚步正好逼着虞美人不得不往前走去。

    平仲道：“皇上，经两位院判再次诊治和施针，虞美人的病情已经稳住了。其实这三个月以来，她精神已经大好了，只是沉浸在过往之中，不大能出来罢了。”

    这话有隐喻。

    其实……只是……构成了两个不大不小的转折。

    人精儿一样的婉妃瞬间听了出来。

    宫里人说话少有直来直去的，若是能在明面上用了这种转折，说明这个事实相当的让人难以启齿但又不得不吐露出来。

    虞美人应当是大好了、康健了。

    但她一直装疯卖傻，两位老太医看了出来不好直说，转述这些话的平仲也不好直说。

    婉妃听了出来，皇帝作为平仲直接的主人，怎么会没听出来呢。

    他冷冷道：“虞美人跪下说话吧。”

    因为默认虞美人精神疯癫，今日他并没有拘束虞美人的礼节，好些时候，虞美人都是站着或者坐着。

    有的时候，虞美人还在大殿里走来走去，避开大家的目光嘀嘀咕咕的说话。

    可是太医的诊断里她并不至于如此痴傻。

    婉妃不加掩饰的嘲讽笑声传来，

    “皇上，您算是看见了吧，虞美人从小就能装疯卖傻、撒娇卖痴，嫔妾是万万不能跟她比的，要是嫔妾无动于衷，早就被虞美人和葛家、虞家给害死了啊！”

    她是在嘲讽虞美人，也是在尝试挽回皇帝的心。

    只要让皇上明白，她做那些事是有不可避免的原因在的，皇上就能有动容之情，不至于把她视作大奸大恶、祸乱宫闱的妖妃。

    言语一道上，她可比“紧紧闭着嘴”的疯子虞美人擅长多了。

    这不，这一下晌的功夫，皇上对虞美人和李嬷嬷的态度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纵使婉妃并不非纯洁之人，可是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无害的好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在皇帝看来，她们三个能同时搅和进这么多事情里，本身就说明了臭味相投的道理。

    “虞美人，葛香说的那些事情，你都知情么？”皇帝的嗓音里，已然多了一丝不耐烦。

    但九五之尊的情绪波动总是淡淡的。

    虞美人慢慢的抬起了头颅。

    她的眼波，从自己曳地的莲花裙角一直上移，盈盈的放到了皇帝身上。

    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正眼仔细看看皇上。

    十年过去，她已经是尘满面、纹丛生了。

    可是这个宝座之上、香烟缭缭里的皇帝，还是那个记忆里的青年。

    他年近三旬，并没有蓄须。

    紧抿的下巴、刚硬的面部轮廓和高耸的眉骨，无不说明了他现在的不虞之情。

    虞美人笑了。

    她的笑很浅，但很慢，像月夜下一朵昙花，宝珠般的光华，一点点的绽放，随机又在黑暗里一点点零落。

    美的很凄清。

    “嫔妾虞氏给皇上请安，皇上龙体安泰、永葆万岁！”

    她微敛神情，含着眉眼，双手端平一直举到眉前，随后躬身下拜，额头一直抵到金砖上。

    仿佛自己穿着最华丽最合身的礼服一般，虞美人行了一个最周全最隆重的大礼节。

    这宣誓着她的归来。

    尽管这归来可能只有短短的几天，很多心愿不能了，反而要平添一些惆怅，但十年里清醒几天，不也是很值得么？

    虞美人红唇微张，颤抖着说了一句话：“启禀皇上，葛香说的都是真的！”

    婉妃跪坐在地上，猖狂一笑，但并不出声干扰她。

    她要看着虞美人如何自取灭亡。

    虞美人的眼神里，多了一分沧桑的悲凉。

    “嫔妾少年之时不懂事，贪恋家人不想出嫁，想赖在家里再玩耍几年，并非是待价而沽，而且，嫔妾家里并不单单是拒绝了尚是亲王的皇上的提亲，也拒绝了泰王等皇子的婚事……葛香年纪到了，自然要出嫁的。”

    她和葛香年龄相近，出嫁年岁自然相当。

    当年的她眉眼甚高，不愿意嫁给一个镇守边陲的皇子陈元昭，她也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她想留在京城，想找个万人之上的丈夫。

    毕竟，她的虞家累世书香，极为清贵，而亲亲的外祖父又是内阁大臣。

    她有这样的野心，是正常的。

    可谁曾想到不被看好的陈元昭翻了盘，成了九五之尊呢？

    年少的虞美人心里怄的吃不下饭。

    瞧不起的表姐和瞧不起的提亲人都成了自己仰望的所在，这命运真像是起伏的宫阙楼台呵，高高低低的，有人拾级而上，也有人滚落而下。

    有时候，并非是某些人滚落下来，就算站在原地不动，也会被一直前进的后来者比下去。

    虞美人实在是不甘心。

    求了好些长辈，又哭又闹，借着葛香不听家族话的契机，她顺顺利利的进了宫。

    可能老天也厚爱她，她和葛香一起怀了孕。

    家里斥巨资让钦天监也帮着她说话，那时候皇上都信了这孩子的“贵不可言”呢。

    好多妃嫔们眼红又嫉妒，其中就有葛香。

    葛香能身居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虞美人喜滋滋的坐着美梦的时候，葛香就先下手为强，买通了接生的产婆和宫人、太监，直接把虞美人的孩子换成了死胎。

    虞美人被迫疯了。

    好几次她忍不住想告诉皇上，这都是葛香动的手脚，她的孩子一定还活着。

    可是她害怕投鼠忌器，让葛香直接把孩子给真的害死了！

    直到当事人李嬷嬷出现了。

    她才知道，心心念念的孩子就是婉妃的大公主！

    虞美人的泪水顺着脸颊一串一串的滑落。

    妆容哭花了，眼睛哭肿了。

    她不再辩解，直把头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的给皇帝磕头，

    “买通钦天监，前朝后宫勾结，葛家和虞家有罪，嫔妾有罪，不敢求皇上赦免，但请皇上看在嫔妾十年的爱子之心上，能够善待大公主，保她一世无忧！”

    很快，她的额头青紫一片。

    婉妃和虞美人，两人同样的狼狈不堪，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达到了诡异的平衡。

    谁又比谁可怜呢，都是操纵权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