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之后，文远山之父，被老母逼迫，连老脸都顾不得了，前去太傅府负荆请罪，请求政敌原谅。

    这事，就让太傅太惊讶了，素知当朝的宰相，平日里一向小气记仇，纵然知错，顶多改错，但绝不认错，面对天子，都能振振有词，喷天子一脸唾沫星子，不像是有觉悟之辈，今日，何以如此？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位最是记仇、小气的宰相，丢尽了一张老脸，以后还怎么做人为官！

    将宰相大人请入厅房品茶，寒暄客套之余，才知晓脸色酱红如同猪肝的宰相大人此番真正的来意。

    被其请求联姻，正合了这位帝王师的心意！当日，就极为坦荡，对文远山不吝赞美，答应了婚事。

    但，宰相大人并没有丢脸，京城无数人看到了其负荆请罪，看到太傅大人解下外袍为其披在光脊背上。一时引以为美谈，大赞宰相肚里能撑船，认为当今天下，又有了廉颇和蔺相如，幸甚幸甚！

    三个月后，玲珑隆重地出嫁宰相府，她的父亲虽然清贫，但宰相家很富有，号称富可敌国，迎亲的仪仗绵延了十里长街，大婚耗费白银七十五万两，只比天子大婚少二十万两，围观者有上百万。

    这个宰相，实在是糊涂，如此露富，纵然天子能够忍耐，早晚，政敌纠结成势力，必然因此办他。

    这事要等待六年后，且说，玲珑嫁给文远山之后，的确被疼爱宝贝了一年多，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与自己十分满意的丈夫的婚后蜜月期，能够长达一年多，这位玲珑小姐，在凡女中已算是有福的。

    但天下的男子，一向有喜新厌旧这个毛病！纵然当初惊为天人，可一旦到手厮磨地久了，便会觉得不过如此！认为自己当初十分地没见识，现在再看枕边人，已远没有那么惊艳，并非如何完美。

    文远山没有神和妖的专注，自然也是这种货色！再者，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文人不爱逛青楼！文远山能够迷恋玲珑一人一年，在此期间再没碰过其它女子，已经在京城的文人雅士之中沦为笑谈。

    这文远山，是天下第一名士，本就是京城各大青楼的花魁们的常客。这说法有些俗，理应称之为入幕之宾！做那些色艺双馨的花魁们的入幕之宾，是一件令天下的名士、公子们梦寐以求的美事。

    而文远山更兼具是被无数少女们追捧的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美男子！因此，花魁们巴不得倒贴，“不愿皇帝召，但愿文郎到！”这文远山在青楼之中受欢迎的程度，古往今来只有柳永才能够比肩。

    甚至，无数的千金小姐们，不顾礼法只求自荐枕席！在她们看来，自己虽然倾国倾城，但不是文远山赚了她们便宜，而是她们赚了文公子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美男兼才子的便宜！

    很多花魁与千金，极渴望一夜缠绵后，能怀上文远山的孩子，母凭子贵，以此被文远山纳为妾室。

    可见，文远山的艳福，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什么样的绝色佳人都能够得到，与之当晚缠绵。

    若非玲珑是个绝代佳人，天下女子们很服气其容貌，早已被千万人诅咒死了！尽管如此，因为文远山一直没有纳妾，无数少女们，尤其是与文远山春风一度的花魁与千金们，极其怨恨玲珑小气。

    有的时候，一整个群体都迷醉于后人看来不过尔尔的事物，达到了疯狂之境，实在是很令人费解！

    不是那些少女们，便很难理解其思维。不是亲眼见过，也难以相信。但这件事，就是这么发生的。

    涛涛艳福如江似海，使得文远山十分迷醉，常常数月不归家。认为作为天下第一名士，理应流连于花丛！自古以来所有的文人，绝大部分的诗作，也都是在青楼之中吟诵出来的，是不争的事实。

    那些年里，文远山的确在青楼之中写下了极多流传千古的诗词，极其为历代识字者百般推崇膜拜。

    甚至，仅在京城一地，就有四十六位绝色的花魁，为了文远山闭门谢客，自己雇佣老妈子和婢女居于深院，只为了能够感动文远山，让其再次登门之时如同归家。而文远山在此后的四年里，游历了四百多座无双城，早已记不得哪一个花魁和千金曾经自荐枕席，只不过临别赠诗词一首留念。

    在此时，文远山的一副字，价值千金，很多为其闭门谢客的花魁，失去了财源，饿死也未曾卖掉。

    我十分清楚，在离开这座玲珑殿之前，此寮的孽债，将会由我加倍代受！实在是天下最大的不公。

    且说这四年之内，即婚后第二年到第五年，文远山只回家五次，致使玲珑常常独守空房暗自伤怀。

    不是此间的女子，很难理解，丈夫是高官或者名士，经常应酬流连青楼，是件极为正常的事！做妻子的在这等风气下长大，受到男尊女卑的教育，绝大多数不会吃醋。反倒是丈夫从来不去，定然会被妻子认为没有本事、没有人缘！至少，最是清高的帝王师，玲珑的父亲一把年纪也常常去。

    读《女训》、《女诫》、《女则》长大的玲珑，并不吃醋，只是相思，在无数日夜里黯然神伤。

    在第五年年尾，对已然一整年未归的丈夫已是太幽怨，差遣人送给了借口在外游学的丈夫两首诗：

    其一

    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其二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违期。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反复咀嚼最后一句，细细品味其中的意境，“玲珑骰子安红豆”这句实在很妙，既有玲珑自己的名字，又将玲珑骰子上的红点比作红豆，唤起丈夫对定情信物的回忆与对自己的怜爱，“入骨相思知不知？”更是古往今来闺怨诗中登峰造极之境，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的哀怨，令人爱怜。

    而那第一首虽然不太出彩，幽怨得很直白，但却最能指证天下男子喜新厌旧的通病。

    诗里说，深红色的长裙，日子久了，便会蒙上灰尘，变得黯淡陈旧，不再光彩美丽。自古以来，旧东西就不如新东西能讨人欢喜，想必，人也是一样的！地老天荒的山盟海誓，都不过是你说说罢了。你我本该像合欢核桃一样坚贞不移，哪里想到你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使我悔恨做女子。

    男主果然被这两首闺怨诗羞愧，昼夜兼程赶回到家里，向妻子道歉，安分守己地在家与妻子厮守。

    但男主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等在京城里自称有了其骨肉的花魁和千金小姐们，纷纷挤破了头在宰相府前哭诉，要求男主出来认亲，最重要的是，如她们的心愿，将犯花痴的她们纳入府中做妾。

    男主应付地焦头烂额，干脆躲在后宅不再出门，交给自己的妻子玲珑打理。因为，这和皇宫里头一样，后宅的事，归当家的主母做主。玲珑十分受打击，因为，她发现门外女子们带来的小孩子们，每一个都很像是自己的丈夫！而她做为主母，却还没有怀上，是件十分羞辱的事，顿觉委屈。

    冷言讽刺了丈夫几句，结果丈夫心情正自不好，夫妻二人越吵越是凶。文远山一怒之下，骂妻子是泼妇，信不信我休了你！玲珑十分赌气，偏是不信他会不念夫妻情分。哪知，文远山文不加点，才华横溢，倚马可待，很快写好一篇振振有词的休妻书。玲珑含泪冷笑着接过，且回娘家去住。

    然而，只过了两天，宰相被御史弹劾共计十八条大罪，四十六条小罪，证据确凿，文家满门收监！

    钦差听闻文远山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子嗣众多，质问都有哪些？那些花魁和千金小姐们，虽然领着儿子，住进了宰相府，但文远山还未来得及举办纳妾的宴席，在族谱里还没有她们孩子的名字。

    听闻是要满门抄斩，她们无不庆幸还未嫁给文远山为妾，立即护住了自己的孩子，惊惶地不承认。

    玲珑在娘家听到了消息，立即坐轿子赶回了宰相府，只有她站了出来，承认自己是文远山的发妻。

    钦差早就听闻她已经被休，只是她父亲身为帝师最是通情达理，让她安心住下，等文远山过去接。

    玲珑跪在惭愧至极，已经戴了重枷的丈夫和公公身旁，恭敬道：“回亲王殿下，依本朝太祖律，身有诰命者，其夫不得擅休，需报礼部批复，妾身乃是正三品诰命妇人，拙夫一张废纸，是算不得数的！因此，于朝廷法度，妾身还是文远山的发妻，他虽荫袭正三品的文职，却没有资格休我！”

    话毕，冷笑着把早已团成一团，被她从一开始就当做垃圾的休书，丢还给了更加羞愧感动的丈夫。

    文远山感动得簌簌落泪，但已不好再劝她回娘家，因为，她的确是他的妻子，报给礼部，礼部也绝不会批准他休妻，需知宠妾灭妻是大罪，若非他老子事发无心它顾，哪容他写那废纸丢人现眼！

    那亲王钦差坐在太师椅上，颇为戏谑地指向畏缩在柱子后的妇孺们问道：“本王想问他们又是谁？”

    玲珑倨傲地讥笑道：“不过是一群婊子和杂种！她们的孩子，还不配姓文！文家的族谱自然没有！”

    亲王殿下十分赞许，挥手放那些花魁和千金小姐带着孩子离开。依据律法，抄家的确抄不到婊子和杂种！是自己家的血脉，哪怕再卑贱，族谱里也会有，既然文家的族谱里没有，那就株连不到。

    不过，族谱中没有，主母承认那就是！主母有权处置丈夫的妾室，妾所生的子女，在礼法下向来会鄙视自己的生母，只称之为姨娘，而称主母为母亲，做主母的说哪些孩子是自己的，当然就是！

    文远山听闻此言，感激羞愧地热泪盈眶，因为，玲珑说这话，是为了保全他留给文家的所有血脉。

    亲王殿下嘲讽地看了宰相一眼，起身离开，令人押解文远山父子去三司会审。铁证如山不容其狡辩，单是抄家抄出的违禁之物，以及一千六百万两白银，就足以诛九族了！当然，太傅一脉除外。

    甚至，玲珑不必入监牢，因她父亲是当朝的帝师。当今的天子最是尊师，早已吩咐不让太傅难堪。

    而且，她的父亲是位三朝太傅，更救过荒唐胡闹与猛虎嬉戏的先皇，若非如此，就没有当今

    天子。

    玲珑也因此被封为县主，只比郡主低一级，是可以进宫见驾的，只是她从来没去过。今日，却不得不为丈夫求情！她公公无论无何是救不了的，但她丈夫只是风流成性从未犯法，理应罪减一等。

    没想到这一进宫，已经二十岁的玲珑，因为已是人妇更加地风华绝代。被最爱人妻的皇上惊为天人，提出条件，只有玲珑答应入宫，才肯饶过文远山一命，这让玲珑不敢置信这位荒唐帝王之言。

    被天子命令在储秀宫仔细考虑，玲珑哭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想清楚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为了丈夫能够活着，她又何惜身陷泥沼！那个男人，是她这一生唯一挚爱的人，她不能看他死！

    天子听闻玲珑答应，顿时欣喜若狂，立即急不可待地霸占了玲珑，玲珑偏头闭目流下耻辱的泪水。

    第二日，玲珑被天子册封为淑妃，耻辱地被其夜夜霸占。文远山在宰相贪腐巨案中得以硕果仅存。

    太傅耻于女儿失节侍奉了有不良癖好的天子，但木已成舟，无可奈何，从此闭门谢客，无颜见人。

    第四个月，被有虐待癖好的天子，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玲珑，含泪成功地送出一件东西给挚爱之人。

    那是一枚红点像红豆的骰子，因为送红豆极犯禁只会害了挚爱，只能用像红豆的东西隐晦地代替。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此时方知为何是“井底点灯深烛伊”，因为，她的世界，只有井底那么小，只能容纳下一个人！天下再大，她的眼里，也只能看见一个人，永远不是天子。